梁士傑身為蔡京的心腹人,自然曉得他的顧慮。高強在娶到蔡穎之後,並沒有像得到恩賜一樣對蔡京俯首帖耳,搖尾乞憐,蔡京卻也怡然,只因高強與梁士傑的情況大不相同,梁士傑出身只是寒門士子,被蔡京招婿之後,一步登天,他的所有一切都是和蔡京集團緊緊聯繫在一處的;而高強本身就出自太尉府,即便沒有和蔡京這邊搭上任何關係,他依舊可以逍遙自在,從他這兩年剿匪的表現上來看,如果高強被送去西北戰場撈些軍功鍍一下金,在武臣中的前途不會亞於他老爹高俅,如果一直以文官領軍的話,將來入主樞密院也大有可能,蔡京對他的提拔,很大程度上只能稱為錦上添花。——當然,這種錦上添花的重要性在高強眼裡就大為提升,因為這給他帶來最大的收益,就是縮短了高強走向權力中心的時間。
蔡京久經宦海,如今領袖大宋群臣,他的肚量遠非蔡攸這個草包兒子所能比擬,對於高強的駕馭,蔡京也一向採取較為寬鬆的態度。然而,這次高強與舊黨黨人種師道的接觸,卻觸及了他的一條高壓線。
蔡京的從政經歷,幾乎可以說就是一部舊黨新黨相互傾軋的鬥爭史,雖然由於大宋士大夫階層的矜持和自律,並沒有採取其他朝代動不動就滿門抄斬的殘酷,然而彼此傾軋起來依舊是不遺餘力,只要其中一方上台,等待另一方的必定是一竿子全部打翻,門生子弟永不錄用,勒令到邊遠軍州居住的下場。當利用元佑黨籍案將舊黨一網打盡,甚至新黨中如呂惠卿等能夠威脅到他地位的大臣也被貶竄略盡,蔡京環顧四周,志氣昂然的同時,卻也暗自警醒,誰能擔保。一旦失勢的人換成他,眼前的這一切不會發生在他自己的身上?
為了保持手中的權位,蔡京甚至可以將自己的親兄弟蔡卞也排擠出京城,最終自請致仕,他又怎能容許高強去和舊黨勾連在一起,形成一個新的權力中心?哪怕只有一丁點的可能,他也不惜採取最為嚴苛的手段將其扼殺。
在這樣的考量下,蔡京讓自己的長子蔡攸出面。以博覽會的職司作為籌碼,企圖逼迫高強屈服。這裡不得不說,蔡京雖然是宋朝少有的重視商賈的執政大臣,但他對商人的也僅僅止於利用,博覽會這件新鮮事物,在他眼中不過是一個臨時性應付財政危機的斂財工具,這樣一個工具無論放在誰的手中,都不會構成根本的差異,如果高強能夠讓步並且表示恭順,那麼在「小小」警告了一下高強的同時←也順便滿足了自己這位長子獲得權力和財富的慾望。何樂而不為?
不料,面對蔡攸的要求,高強的表現意外的強硬。甚至不惜決裂,蔡京在吃驚之餘,與蔡攸的憤怒不同,他更加憂慮高強的立場:難道說,高強已經對自己的政治資本有了如此的自信,居然要甩開蔡家單干了?
蔡京不同於蔡攸,經歷了數度沉浮,他深知由於徽宗趙佶天生的輕佻性格,那些嬪妃內侍們擁有多麼巨大的影響力,由此收益最大的一群人就是童貫和高俅。或許還要加上鄭居中。粗粗數一數,樞密院,太尉府,內侍和嬪妃,這些人居然已經結成了一個牢固的聯盟,別的不說,最致命的軍權已經牢牢掌握在這些人的手中了!
蔡京不是傻瓜,任何政治聯盟的形成,都必定有其針對的目標。而放眼大宋天下,能對這個集團的權勢形成威脅的,無疑只有文官集團,具體而言,就是他蔡京。這種局面的形成,很大程度上出自徽宗趙佶的放任和有意為之,對高強的拉攏和提拔,也就是出於對這個集團的分化和拉攏。也正因為高強的特殊地位,蔡京越發不容許他有絲毫的離心。
此刻,聽到梁士傑說高強並沒有打算真個與蔡家對立,而是試圖通過梁士傑重新和好,蔡京的第一反應首先竟是慶幸,其次才是懷疑。
「士傑,你須深知,高強這小子早已不是吳下阿蒙,自從官家御批他善理財之日起,他便大有希望入朝秉政,老夫今天這個位子,遲早是他的。」蔡京蹙起淡得幾乎沒有的眉毛,額前現出深深的法令紋:「今日這小子能這般寸步不讓,顯然已經有了分庭抗禮之志,趁著老夫在日,還能鎮服於他,若是眼下姑息一時,等到再過幾年,老夫年高不能視事,我蔡家除了你以外,更無一人能制的住他。你可莫要看輕了他,上了他的當!」
對於蔡京的這種說法,蔡攸當然大為不滿,只是積威之下並不敢多言,只能暗自咬牙。
梁士傑臉現鄭重之色:「恩相待小婿恩重如山,小婿怎敢稍忘?不知恩相可還記得,當日小婿在河北道上初見高強此子,曾批了四字,乃是不學有術?」
蔡京目光一凝,細長眼瞇縫了一下:「你的意思是,高強根基淺薄,縱然能入朝,也無力主政?」
「正是!高強自小不學經書,科舉又是恩相幫他過關謀的出身,此事在大宋士大夫中並非機密,他日就算他登上都堂秉政,群臣又豈能服膺於他?國朝乃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高強紈褲幸臣,無論如何也不能領袖士林,他若要秉政,只能依附我蔡家門下,怕他何來?若他無意秉政,則此人全無威脅,我蔡家更不須無謂樹此強敵。」
眼見蔡京微微點頭,似乎已經被梁士傑的說辭說服,蔡攸大急,這次對高強的小小敲打,原本就是他看準機會挑起來的。身為岳父之尊,女婿高強的強硬姿態讓他很下不來台,到了這個份上,如果梁士傑三言兩語就勸得蔡京回心轉意,又重新接納高強,那他不但以高強丈人的身份輸給了女婿,更以蔡京長子的身份輸給了妹夫,蔡翰林的人生再怎麼失敗,也不能灰暗到這個份上吧!
「且慢!」蔡攸越想越著急,趕緊跳了出來:「爹爹,萬萬不可聽信此言!那日高強小兒如此強橫,半點也不把我蔡家放在眼裡,倘若就這麼既往不咎,他必道我蔡家怕了他高家的權勢,日後更加有恃無恐,孩兒只恐錯過今番的機會,那就是養虎為患吶!」
蔡京躊躇難決,經過梁士傑的勸說之後,他也有所軟化,畢竟雙方的主要陣地一文一武,並不是在同一個領域,彼此利益的互補性大於衝突,沒必要生死相搏;然而蔡攸說的也是在理,不恰當的挑釁招來對方的強硬抵抗,在高俅、梁師成、鄭居中等人紛紛捲入之後,現在的局面已經是騎虎難下〉的更具體一點,在高強成功獲得趙佶的御筆,博覽會的職司進一步被強化,明眼人都看的出來,在這場很可能是由蔡京一方先挑起的衝突之中,高強一方顯然佔了上風,這個時候如果妥協,很有點簽訂城下之盟的意味,對於把持大宋宰執前後已逾八年的蔡京來說,這樣的失敗難以接受。
乾咳一聲,蔡京向梁士傑道:「士傑,那高強既然請你回京斡旋,他如何說法?」
梁士傑心頭一喜,蔡京既然這般說,那就是有意妥協,趕緊道:「恩相,高強對小婿說道,博覽會關係國用茲事體大,除了他之外,大宋並無多少人能明瞭其中的玄機,若要他將此事交於他人,委實放心不下,因此當日,」睨視著蔡攸,「居安逼他交出博覽會的職司,他一時情急,才說出那等話來,實則心中並無此意,好比明堂造作,工程浩大,其中之利不下於博覽會,他卻並不貪圖,將許多好處都分潤於我蔡家,便是明證。」
蔡京看了看一臉尷尬的蔡攸,微微點了點頭,又聽梁士傑續道:「至於那種師道一事,高強坦陳其事,不過他乃是受了世交之托,又聽了童貫的言語,這才與種師道見了兩次面,種師道不聽他勸,已經自請宮觀。顯然並沒把高強放在心上,若這也叫勾結的話,真有杯弓蛇影之歎矣!」
「……然則眼前之事,如何了局?」經過梁士傑的一番說辭,蔡京對於高強的立場也有所瞭解了,看上去,自己這次是有些冤枉了高強,所作出的試探也不大合適,才導致了眼下的尷尬局面。不過,雖然犯了錯誤,但蔡京是什麼人?用冤案整人正是他的拿手好戲,他才不會因為這點小錯誤向別人低頭,更別說高強比他足足低了兩輩。
梁士傑放下心來,微微笑道:「如今已交五月,再過月半,便是恩相六十四歲壽辰,不妨大肆操辦一番,將家中小輩能招回來的都招回來,為恩相上壽。到那時,高強與穎兒一同為恩相上一杯壽酒,不就漫天雲彩都散?」
蔡京沉吟。還沒等他說話,蔡攸已經跳了起來,指著梁士傑罵道:「一提到高強,你便千好百好,我蔡家對一個小輩如此忍讓,早晚有一天被他騎到我蔡家頭上!」說罷氣沖沖地站起身來往外就走,總算還沒忘記自己老爹在場,走到房門處還回頭向蔡京行了一禮。
望著自己的這個長子,蔡京頗有些無奈,好在到生辰不過月餘。如果到那時高強表現不佳,再想辦法對付他也不遲,於是便將此事放下不提。殊不知,這位被蔡京和梁士傑都不大瞧得起的翰林學士承旨蔡攸蔡居安,卻無比深刻地瞭解自己的女婿高強——雖然絕大多數是出於巧合。
經過明裡暗裡的幾度來回,京師這場小小風波漸漸平息下來,一直留心的各方對此並不瞭然,不曉得這是真正的安寧,還是暴風雨前的平靜。
眼見博覽會的工程順利進展。招商工作也大有起色,高強便又匆匆趕回大名府去督修他的河工。其實由於採用了新的工藝和火藥採石,大名府河段的河工比預期的更快竣工,這當中少不了呂頤浩這位能吏的功勞。
事實上,促使高強匆匆趕回大名府去的原因,乃是避嫌。彗星來臨在即,到時候蔡京的相位風雨飄搖,他可不想在這樣的敏感時刻留在京城,尤其是在剛剛與蔡京有了一場小小衝突之後。在他離京前一天收到的消息,更堅定了他的決心。
「什麼?消息可確實麼?」聽到石秀的稟報時,高強第一反應就是真實性。
「千真萬確!」石秀自從上次大名府一役,在情報上犯了錯之後,這方面的專業性加強了不少,這個消息關係重大,他更是經過了幾個渠道的綜合比對之後,才向高強稟報。「小人多方查證,都說陳朝老聯絡了百餘名太學生,預備要伏闕上書,彈劾蔡太師,所欠者只是一個時機而已。」
要打探太學生的動向,其實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這個時代的太學生們,並不是待在象牙塔中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獃子,他們朝夕聚會,遊山玩水,在太學周圍形成了一片巨大的消費區。尤其是蔡京改革學制以後,太學生們的門第迅速向官吏富豪階層轉化,寒門士子因為承受不了長期在京城學習的巨大消費而漸漸淡出,導致汴梁城裡已經出現了類似於後代大學城的消費生態。
在這中間,最為典型的就是青樓瓦捨,學生們也不知是青春躁動還是風流自賞,總之招妓縱酒蔚然成風,每逢聚會不點上幾位紅牌,那就要被同學笑話的。而年輕人的一大特點,就是愛現,在美妓醇酒的影響下,鮮少有人能保持冷靜和低調的,因此陳朝老一夥的打算就被無數只耳朵所接收。在這些青樓妓女和幫閒人中,石秀的耳目遍地都是,再加上接到高強的指示之後,針對太學生的情報搜集工作大大加強,於是就在短短幾日中形成了這份報告。
沉默片刻,高強忽然笑了起來,要說這陳朝老,運氣還真是不錯,這麼大張旗鼓地搞運動,能瞞的過蔡京?所幸,過不了幾天就是彗星經天,蔡京就算知道他們的打算,也來不及對付他們了,青史留名,原來就是這麼簡單。
「衙內因何發笑?」許貫忠見高強笑得詭異,要緊湊趣作回捧哏。
「無他,只是當初這陳朝老說話費解,累得本衙內牽掛,卻原來只是這般,並不費我一分氣力,他就自己跳出來倒蔡了。」高強搖頭失笑,不過前世「倒扁」的例子也告訴他,打倒政治人物,只能依靠真正的權力,民意是絕對忽視的對象:「御史台那裡,可探的明白?」
「衙內放心,張中丞前幾年貶竄遠地,好容易才回到中樞,他不敢錯過這個機會的。」
「可靠麼?張商英當年貶逐時,曾受蔡太師恩惠,若是一念之仁,彈劾不力,那可要壞事。」高強對此有些擔心,張商英這次起用,蔡京出了不少力氣。
許貫忠微微一笑:「區區小惠,誰會放在心上?當日的趙挺之,張康國,也都是經由蔡太師一手提拔上來的,而今安在哉?」
高強啞然失笑,看來蔡京還真是不大招人待見,所提拔的人當中,白眼狼不在少數,而且還是那種扭頭一口能咬下一大塊肉的類型——這中間,或許還要加上高衙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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