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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觀元年二月初二,龍抬頭。
是日大雪初晴,運河碼頭早早清出一塊場地來,一艘高大客船緩緩靠岸,大群文武官員早早在此迎候,絲竹聲中一位少年公子寬袍大袖一搖三晃地走下船來,幾下官步踱起來倒也有模有樣,只可惜下跳板時一時不慎被袍子角絆了一下,若不是緊隨其後的黨世英眼疾手快拉了一把,這位片刻前還派頭十足的公子哥就得來一出落水記了。饒是如此,迎迓的大小官員還是忍不住心中好笑,知道底細的就難免心生鄙夷:「果然是佞臣之子,沐猴而冠,這可出醜了吧?」
高強坐了這些日子的船,乍上陸地還真有些腳下發軟,勉力穩了穩身形,看前面一個四五十歲的紫衣官員笑容滿面迎上前來,心知必是知蘇州事的獨孤寒刺史了,除了他這蘇州還真沒人能穿紫衣,忙搶上施禮,寒暄一番。這刺史生的如瘦猴一般,穿起最小號的官服來還是顯得有點大,與周圍的一群肥頭大耳官員相映成趣,真不枉了「孤寒」之名,高強看得肚裡好笑,卻忽然想起一個典故來,笑著道:「明府操勞政事不堪憔悴,實在是我朝士大夫的典範,可知明府貌雖瘦,這一方百姓必定就肥了也!」
一句話說得那獨孤寒小瘦臉笑得像開了朵米蘭花,拉這高強的手就不肯撒開了,將前來碼頭迎接的大小文武官員向高強一行介紹,什麼錄事參軍、司禮參軍、兵馬都監等等一大串,其中還有幾個是要跟黨世英、陸謙等人交接的,自然你揖我讓恭謹異常,相互客套一番後攜手上了轎子,往城中官衙行去。——原任提舉東南應奉局的朱緬卻沒有來,說是年後就到杭州兵馬都監的任上去了,留了幾個胥吏在蘇州等高強來交接。
不料這轎子剛行了半里許,才到城門便止,只聽一片喝罵擾攘聲,像是有什麼人鬧事。高強將轎簾一掀問道:「前面出了什麼事?」
許貫忠就騎馬跟在轎子邊,伸直了腰涼棚向前張望,隨彎腰道:「稟衙內,好像是有百姓攔路喊冤,清道的軍士官差在那裡喝罵驅趕。」
「哦,有這等事?」高強心中好奇,這新官上任對他來說本來就充滿了新鮮感,現在居然公車尚未到任就有人攔路喊冤,這豈不是一副青天大老爺的架勢?一定要去看看!
他伸腳在轎底連跺了幾下,四個轎夫忙把轎子放下,掀起簾子壓低轎桿,讓高強走出來←這一下轎子,獨孤寒等人也不好再坐著,也紛紛下來指指點點。
上官和新任官員都被驚動了,幾個負責地方的治安緝捕使臣見狀不禁大感臉上無光,上前大聲呵斥的同時已經有動手趕人的打算了,只是對方既然好不容易攔路喊一次冤,自然不肯輕易便退,一面與衙役軍卒推推搡搡,一面把冤字叫的格外響亮。
高強邁步上前,喝住那幾個面紅耳赤的緝捕使臣,分開眾衙役,只見道旁一個漢子跪在地上。那人見到一個綠衣的年輕官員走上前來,官差都應聲而止,情知是個話事的角色,忙在地上連連磕頭,口中高叫:「小人冤枉啊,求大人為我做主!」
高強向許貫忠使個眼色,許貫忠自然心領神會,上前溫顏道:「兀那漢子有何冤情,可有甚狀紙遞上?」大凡訴訟必有文書,這人究竟有何冤屈,狀紙一看便明。
誰知那漢子大聲道:「小人的冤屈大如天,仇家的手腳卻遮天,沒奈何來到君駕前,萬望得垂憐!」說話抑揚頓挫,猶如現代說唱,間或還有音律之聲,高強定睛一看,原來這傢伙腰裡居然別了一面小鼓。
這可叫他來了興趣,忙上前幾步道:「依你這般說來,莫非竟沒人敢幫你寫訴狀麼?你要首告何人?」
「小人要首告……」那漢子方才開口,高強就聽身後楊志虎吼一聲「賊子敢爾!」接著身邊一道綠影飛出,鐵腳起處人叢中兩個人像球一樣滾了出來,手中短刃猶映雪生寒!眾緝捕使臣這時才反應過來,呼嘯一聲一擁而上,七八根鐵鏈左一道右一道將那倆人綁的結結實實,隨即幾根鐵尺此起彼落一頓胖揍,開玩笑,這倆狂徒竟然敢當眾行刺殿前太尉的衙內,膽大何止包天!有人想起這事還是被新來的武官踢破,否則倘若高衙內當真蹭破丁點油皮,自家不免要大遭池魚之殃,後怕之下出手尤其凶狠,片刻間便將那倆人打的如豬頭一般。
知州獨孤寒倒看不下去了,就算你們再恨這刺客,回去衙門裡隨便整治,在這大街上打的血跡斑斑的成何體統?忙叫都帶了下去,那漢子沒有狀紙,便要斥退。許貫忠卻附在高強身邊說道:「衙內,這倆人看樣子要殺的是那告狀之人,此人必有蹊蹺,還是帶回去細審的好。」
高強聞言一凜,這人連狀紙都沒人替他寫,攔路告狀居然還有人要殺他,看來事情的確不小,忙向知州說了,那知州本來無可無不可,東南應奉局算起來是朝廷直屬機構,根本就不歸他管,帶個把人去有什麼大不了了,當下便允了,許貫忠叫兩個親隨帶了那人在大隊後面跟著,一行又鳴鑼喝道,迤儷向城中官衙開去。
新官到任,這接風洗塵宴自然是少不了的,私下有些禮物往來更是官場慣例,家常便飯,不必贅言。待高強一身酒氣、行囊飽滿地回到應奉局官署時,許貫忠已將內外粗粗安頓了下來,昨晚救起的魯智深和那病人也都覓地安置了,叫應天府綁來的大夫細心照料著,原來魯智深醉臥雪中,卻也染了風寒,這一整天就沒醒過來,好在那大夫診治了以後說並無大礙,高強才能放心去赴宴。至於應奉局的老人許貫忠都叫在廂房候著,待明日官務交接時一併請高強過目。
這晚的要務卻是那攔路告狀之人,高強坐了後堂,叫許貫忠帶人四下清理了,吩咐把人帶上來細看時,只見這廝三十上下年紀,生得倒是濃眉大眼,只是看來最近生活不好很是清減,瘦得幾乎要脫相了。
那人一見高強便撲通跪倒,口稱「青天大老爺為小民做主」,還不忘把身邊小鼓敲兩下。高強看的有趣,便乾咳幾聲,把坐姿端了端問道:「下跪何人,有何冤情首告?」一面尋思著自己是不是要去在額頭畫一彎新月再出來。
那人磕了幾個頭,便放聲大哭,邊哭邊敲鼓,口中唸唸有詞:「青天大老爺容稟:小人本住在蘇州的城邊,家中有屋又有田,生活樂無邊。可恨那朱緬,他蠻橫不留情,佔我大屋奪我田……」
高強楞在當地無話可說:這,這詞聽著咋這麼眼熟?!再看那人越說越興奮,頗有激情澎湃的架勢,一輪詞唱罷竟將腰間小鼓拍的疾風暴雨般響,雖不能令人「高潮一波接一波」,卻也叫人聽得耳目一新,有些打擊樂的雛形了。
好不容易聽這位民間藝術家把事情說清楚,原來這人叫紀秋風,世居蘇州城邊,不料一年前被原任應奉局提舉朱緬侵佔了田宅,又打傷了老父,抬回去不到三天就嚥了氣。安葬了老父去打官司時,卻不料無人敢為他寫狀紙,衙門裡的孔目押司等受了朱緬的錢財,又畏懼其勢力,都不敢接這官司,竟是首告無門。
他沒讀過書,卻性喜吟幾句打油詩,氣忿不過便將這事編成了這似詩非詩、似詞非詞的東西到處傳唱,把這事攪的街知巷聞。朱緬爪牙眾多,自然放不過他,便分佈手下四處尋覓,見他一次便打一次,趁便時就要取他性命。這個多月來紀秋風在鄉下親戚家東躲西藏,幾至無處藏身,絕望中聽得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朱緬離職了!
他以為雲開見月了,便溜出來準備攔路告狀,卻不料朱緬的手下逡巡不去,膽子大到竟敢在鬧市要他的性命,若不是楊志以衛護高強為己任,時刻留意周邊情勢,及時將那兩個爪牙踢破,這紀秋風差點便遭了毒手了。
高強再問了些朱緬的情況,便叫人帶這紀秋風下去,與許貫忠商議一番後,便覺這朱緬頗不尋常,倒似在這蘇州本來就是個土皇帝般的人物,否則也不會借了點花石綱的名義就攪出後來那麼大的風波來,竟有「東南小朝廷」的威勢。自己這番走上層路線撬了他應奉局提舉的位子,怕不是那麼容易善罷甘休了。好在自己此次來東南本就是有所為而來,蘇州兵馬數日內便可盡入己手,盡可從容佈置。
同夜,杭州城兵馬都監司中,一老一少也正為一件事激烈爭論著,口中不時提到「高強小兒」「蔡京老匹夫」等語。爭吵逐漸升級,那老者氣的不行,罵了聲「敗家子!這偌大基業遲早毀在你手,期年以內老夫墳頭之木拱矣!」
那小的卻冷笑一聲道:「被人騎到頭上了都不還手,那就已經是死人一個了,何待墓木之拱!來人,扶老太爺進去休息!」
「你你,你這忤逆的東西……」老者方要戟指怒罵,幾個家人擁上,明扶暗架地將老者「請」到後堂休息去了。
那小的又是冷笑一聲,端起桌上的茶來喝了一口,方道:「請方教主特使進來罷。」
(第四部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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