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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船每日疾行,此時正是冬日朔風勁吹之時,那船每日揚起的風帆鼓滿,乘風破浪直向東南行去,雖不能如青蓮居士那般「千里江陵一日還」,每日行百餘里卻也尋常,高強趁隙問了船家,得知如此行船二月頭裡便可抵達蘇州城外了。
途中許貫忠在應天府請了一位有名大夫上船來為那落水之人診治,那大夫一陣望聞問切之後眉頭緊皺,說道此人情勢甚為凶險,若非仗著底子厚,這時恐怕已經送了性命。饒是如此,只怕生死也只五五之數。
高強見那人躺在床上渾身火燙雙眼緊閉,除了微微呼吸外幾無生命跡象,情知這大夫說的不假,不過既然人一息尚存,便不能見死不救,當下軟硬兼施,先命人抬出百兩白銀在那大夫面前一放「只須這人醫好,便都是你的了」,那大夫剛剛兩眼放光,高強隨即再將臉一板「倘若醫術平庸醫不好人,便治你個庸醫害人之罪」,這人生的大起大落來得太快,對這大夫而言實在是太刺激了,竟至於佇立當地呆若木雞,等到高強拂袖轉進後艙,許貫忠來軀去置備應用藥石等物時才反應過來。彼時已是汗透重衫,若非許貫忠提醒他抹了汗再出去,則這位名醫出去被冷風一吹,所置備的醫寒熱病的藥石恐怕得先給他自己治上一治了,只是常言道能醫不自醫,這生死之數怕還不及五五。
既然醫好醫壞生死兩重天,對方又是殿前太尉的獨生衙內,這大夫情知無可抗禦,只得打起精神來隨船盡心調治。論起醫術來這人卻有幾下散手,這病人本是人事不省、藥石難下的,被他幾下針灸倒有點起色,雖然高燒仍舊難退,卻不似那般奄奄一息的模樣,起碼發燒時竟能說些囈語了,至於說的是什麼可沒一個人能聽的清楚。那醫生再用些藥劑,叫人用筷子撬開病人牙關灌下去,一碗倒灌得半碗,燒也漸漸有些退去的跡象,眼看這條命要救回來又多了幾分把握。
此時好風勁送,輕舟已過了大江,轉向東去,直趨蘇州。這日貪趕路程,本想在入夜前抵達蘇州,誰知到晚間下起雪來,漫天都是鵝毛雪花飛舞,夜空更是墨黑墨黑,船老大不敢再走,只好在岸邊停船下碇,等待天明了。
這等天氣對行人不利,對船上的各位乘客卻沒多大影響,大不了多加幾塊炭火,再把絲綿被蓋上一床。那張隨雲卻是酒興大發,說什麼趁雪暖酒,圍爐對酌,別有一番滋味,拉上船中眾人到自己艙中喝酒。這其中陸謙和許貫忠卻不在內,前者酒量不宏,上船那日就被張隨雲給灌的怕了,此後一聽到酒字便退避三舍,後者則因那次故意隱藏實力,遭到了張隨雲這關西大漢的強烈鄙視,認為其酒品不佳,從此拒絕與其同桌共飲,許貫忠也不在意,在艙中關起門來一本古書一壺淡酒,自得其樂去了。楊志本來有些暈船,過了些天便也適應了船上生涯,張隨雲也把他叫上。
這邊高強等幾人興會淋漓,推魯智深坐了上座,本來論官位是黨世英為尊,只是他怎敢坐衙內的上首?死活按著高強坐了次席,自己和楊志依次就坐,張隨雲坐主位相陪,吩咐兩個小廝燙酒,河中釣了幾尾鮮魚,廚下擺佈幾樣小菜,便推杯換盞起來。
幾杯下肚酒酣耳熱,張隨雲就看魯智深是越看越順眼,這大和尚來者不拒酒到杯乾,絡腮鬍子上酒水淋漓一副豪爽的模樣,說話又是地道的關西口音,叫這自小生長關西、近年來寄居太學讀書的小伙子倍感親切,頻頻舉杯勸酒。
只是跟一個和尚如此喝酒終究是不比尋常,恰好張隨雲對佛法又頗有興趣,一邊喝酒一邊就虛心求教起佛法來,想這位高僧形象特異骨格清奇,作風又是這般狂放不羈,更是高衙內這等才子的座師,定然是於佛法妙悟淹通了。哪知這位花和尚或許是有夙世慧根,只是目下絕對沒有開竅,任什麼佛經典籍是一概不知,又兼喝得幾分酒意,遂信口開河亂說一氣,若問如來是彌勒的什麼人就說是兒子,觀音便是女兒,五百羅漢是一眾軍士,西天諸佛便是如來老家親戚,只把個張隨雲唬的一楞一楞,只道是其中另有機鋒,自家悟性不夠冥頑不靈,與這高僧相比頓顯自己鄙俗難耐,心中不禁惴惴,停口不敢再問。
高強在一邊聽的好笑,這魯智深的底細他是再清楚不過了,路見不平三拳打死了鄭屠,上五台山出家是出自無奈,每日酒肉鬧事無人敢管,什麼早課晚參一概不作,只怕佛經的字是豎排還是橫排他也未必知道,又哪裡會打什麼機鋒了?只是他自己對於佛法精義也所知不多,這上頭卻不敢獻醜,便胡亂勸幾杯酒,再說些關西軍事,這幾人也都算是懂軍事的人,前幾年宋軍對西夏的戰事進展又頗為順利,三言兩語間便打得火熱起來。
小小船艙中生著熊熊的炭火,再喝到五六分酒意,魯智深不禁燥熱起來,伸手將袈裟扯下,又解開僧袍,敞開懷露出黑黝黝的胸毛,把腳上鞋子一腳踢開,翹在椅子上與楊志划拳,卻不料今日「拳風」不順,一連喝了五六碗,酒意上湧不禁焦躁起來,擼起袖子來把酒罈一拎「冬」的一聲敦在楊志面前,環眼瞪起道:「洒家與你劃這拳,輸了便喝這壇!」
高強等嚇了一跳,這罈酒雖說喝了不少,少說還有三四斤酒,真要一口氣喝下去可也不是那麼好玩的,忙都要來勸,卻被魯智深雙眼一瞪,一嗓子都吼回去了。楊志本來是穩重人,可此刻也有不少酒了,常言道輸人不輸陣,也把外袍一解,跳起來應戰。
只是世事往往不盡如人意,魯智深這拳卻又輸了,忿得在桌子上一拍,二話不說提起酒罈便灌,酒水傾瀉而下,淋的他前胸都是,胸毛上掛滿了亮晶晶的水珠,這頓牛飲把一桌幾人可都看的呆了。
須臾一罈酒便盡,魯智深將酒罈一擲,黨世英正當其衝,好在身手尚算敏捷,手忙腳亂地接住了,也不好與衙內的師父作甚臉色,卻見魯智深搖搖晃晃地行了幾步,一腳把艙門踢開,高強忙上前相扶,卻被他揮開了,回身點指道:「洒家去吹吹風,回來再與爾等喝酒!」旋身甩著袍袖便出去了,高強見他酒氣沖天,怕有什麼閃失,可別鬧出李白喝醉了跳江撈月這等笑話來,忙叫艙門處兩個親隨去跟著照應。
魯智深適才強撐著灌了三四斤酒,雖說這時代的酒也只跟現代的啤酒差相彷彿,可他原本已有了不少酒,再這麼一氣灌下去許多,出得艙門來迎風一吹便有些立腳不定,踉蹌到船舷邊解開褲子,一泡尿撒完還沒直起身來,就覺得胸中一陣翻江倒海,「哇」地一聲便吐了出來,原先的盤中美味都餵了河中魚蝦。
待得盡數嘔出,胸腹間倒暢快了許多,直起身來忽見身旁多了一人,魯智深一怔,將醉眼努力睜大時,卻見這人身量甚高,幾於自己平齊,手腳骨骼極大,只是瘦的厲害,一件袍子將衣衫撐起,風吹過時空空蕩蕩的,肩頭落了一片雪,顯然在此已站了好一會。
魯智深打量到他面容時,見原來是前日高強半夜從河裡撈上來的人,自己次日得知還頗誇獎了徒弟幾句。只是這人連日纏綿病榻,白天去看時還認不得人,這晚上怎就起來了?
「兄台,你怎地就起來了?這大病在身,雪裡站著可不是好耍的,還不快去躺著?」
那人緩緩轉頭,像是到這時才注意到魯智深的存在,深深凹陷進去的眼眶中兩個眼珠微微轉動,忽地咧嘴一笑,道:「怎地大和尚也喝得這等大醉?」
魯智深將袍袖一甩,大腦袋一撥浪道:「和~尚怎地就不能喝酒了?洒家更沒~醉!」
那人剛要說話,忽聽遠處隱隱傳來鐘聲,不由一怔,神情頓時有些恍惚起來,竟忘了下面要說什麼話,癡癡地站在原地,聽著那鐘聲出神。魯智深雖然喝醉了,卻還知道這人身上有病,便伸手來拉,大著舌頭道:「且去~躺著,這病不是好耍子的!」
那人忽道:「大和尚,你終日參禪,可知眾生為何都苦?」
魯智深一怔,隨即有些惱火,心說今天怎麼個個都來問洒家這種問題?沒好氣地道:「眾生為何苦洒家是不知道,只知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那人一楞,恰好鐘聲又起,靜謐雪夜中聽來格外清遠高揚,不由喃喃道:「回頭是岸,回頭是岸……」忽地大聲叫道:「某倒想回頭,何處是岸!」他本是大病未癒,中氣極弱,可這一聲彷彿是受傷的野獸在曠野中大吼一般,將一股鬱積的氣息盡數都吐了出來。
魯智深一怔,心說這小子嗓門倒不小啊!他雖然粗豪,心思卻頗細膩,在醉中也看出這人定是一塵世迷途之人,腦子裡也不知怎地就冒出這麼一段經文來:「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渡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
他這般大聲地將經文念出,恰好那鐘聲悠然又起,那人渾身一震,回頭向魯智深望來,但見這高大和尚貌像莊嚴,敞開了衣襟,雙手扯著僧袍,頭頂的雪花即落即溶,蒸騰起一片熱氣,四面雪花紛紛而下,悠揚鐘聲之中這僧人竟似是羅漢轉世一般。
他艱難轉過身來,向魯智深走了幾步,腳底一軟,高大的身軀跪倒在積起一層雪的甲板上,口中喃喃念道:「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苦集滅道……」這口氣一鬆,再也不住,翻身載倒在地,人事不省了。
魯智深吃了一驚,待將手來扶時,不料酒意上湧,頭腦一陣眩暈,竟也倒在這雪中。
(第四部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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