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夫,你……你怎麼當上了溫斯頓人的兵?」再次回到酒館,已經是午後時分了。我和皮埃爾面對面坐著。我接受了父母去世的現實,他見我的精神好了一些,猶豫著問我。我看得出他對我很失望,但又竭力隱藏著這種鄙薄我的情感。
「這些傢伙侵佔了我們的土地,他們欺凌我們,壓迫我們,很多人死在他們手裡,你怎麼能……怎麼能……」皮埃爾的情緒有些激動,又有些憤怒,我很高興看見他這個樣子。
我握住了他的手,把我的經歷有保留地告訴了他。並非我不信任我的兄長,只是我擔心讓他知道全部的實情會給他帶來麻煩。即便如此,我的經歷也讓皮埃爾羨慕地睜大了眼睛。
「你是說古德裡安陛下?你一直在他身邊?」皮埃爾兩眼圓睜,看上去十分明亮,「你小子運氣真好。他是什麼樣子的?他一定很高大、很威武吧?我真希望自己有這個福氣親眼見見他,他是我們德蘭麥亞人的驕傲,有他在我們就還有希望!快點告訴我,他是什麼樣的人。」
儘管我知道我的朋友非常了不起,完全有資格當受任何人的敬仰。但當我一向敬愛的兄長像個孩子一樣當著我的面毫不掩飾對他崇拜的狂熱時,我還是有些難以接受。我很清楚弗萊德的光輝戰績對於德蘭麥亞人來說意味著什麼,可直到這時,弗萊德在德蘭麥亞民眾心目中的形象才比較直觀地被我感知。
「他……他很年輕,比我稍大一點……」
「太了不起了,他是那麼的年輕!」皮埃爾崇拜地大叫著,「我還以為他是個年長睿智的將軍呢。」
兄長的神情讓我有些侷促:「他的個子……和我差不多高,黑色的頭髮,黑色的眼睛,很……很英俊。他喜歡看書,騎術高超,對每個人都很友善……」我有些糊塗了,不知道究竟還應該說些什麼才好。很奇怪,當我想起弗萊德的身影時,他英俊的外表和崇高的靈魂無時無刻不在敲打著我的心,他舉手投足之間每一個動作都讓我勇氣倍增。可當我向皮埃爾講起他時,忽然覺得自己能夠講述的東西貧乏得可憐。我覺得我在講述的只不過是一個你每天都有可能遇到的年輕人,他年輕,英俊,冷靜,有時也會衝動。他會喜悅,會悲傷,聰明機靈,但有時候也會幹些傻事。
「……這就是古德裡安陛下了,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我紅著臉,點著頭就這樣結束了我蒼白無力的講述。
「這就完了?」皮埃爾目瞪口呆地看著。
我費力地思索著是否還可以多講些什麼,讓弗萊德的形象更加出色些,可我想不出。
「完了,就這些。」我肯定地回答。
「你是說,你在一個那麼偉大的人身邊呆了這麼久,就只知道他是個黑頭髮黑眼睛白皮膚有些英俊的年輕人?」皮埃爾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就像是在看一個白癡,「你知道你有多麼幸運嗎?有時候我寧願用我的生命為代價去換取在陛下麾下效力的機會,而你居然……居然沒有任何感覺?」
他說得不完全對,我並非沒有感覺,正相反,我的感覺很多,很豐富,但很不巧的是,它們都是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的。
「那……你都想知道些什麼,皮埃爾?」我問道,「除了這些。」
「給我講講他是多麼勇敢,多麼智慧,多麼堅毅,多麼……多麼了不起!不要老說他比你這樣比你那樣的,傑夫,你不應該總把自己和他相互比較,這讓我……讓我對他沒有什麼概念,滿腦子都是你。」皮埃爾看起來有些氣急敗壞了,如果是我,說不定也會這樣的。
勇敢麼?當然,無數次,我的朋友不顧危險奮戰在戰線最前沿,可是,那個時候似乎我也在那裡。智慧?他帶領我們一次次贏得勝利,可是你要我說他是如何帶領我們的,我卻說不出來。
當時我認為,這是因為我在弗萊德身邊呆得太久的緣故。我已經習慣了他的出色,他的一切行為在我感覺都是理所當然的。我雖然瞭解他的偉大,卻已經很難為之驚歎了。正如同一句諺語所說的:親人的眼中看不見偉人。大概就是這個原因。
這種想法並不完全正確。
很多年以後我才覺得,一個偉大的人之所以偉大,並不在於他的外表多麼驚人,甚至不在於他做出過什麼樣的輝煌業績,而是因為他有一個超越了常人的靈魂,除去了它,他們也和我們一樣是非常普通的人,或許在某些方面比我們強那麼一點,但也許在許多方面還不如我們。而你當然無法描述別人的靈魂是什麼樣子的。你只能感受它,被它感染,成為它的追隨者。
「他不是個三頭六臂的巨人……」我向皮埃爾辯解著,「你知道,他也只是個人,普通的人而已。他也要吃飯、睡覺、上廁所之類的。有時候他睡覺還會打打呼嚕。」
我很抱歉地看著皮埃爾張了張嘴,他大概從來也沒有想過自己的偶像會做這些事情,他大概以為英勇無敵的古德裡安陛下是完美得連肚臍眼都沒有的完人。
「……我寧願他是個三頭六臂的巨人。」皮埃爾喪氣地說,然後有些惱怒地拍了一下我的腦袋。我有些淘氣地望著他。四目相交時,兄弟倆齊聲笑了出來。
「那你呢,哥哥?我以為以你的性格,肯定忍不住早就跑著去參軍殺敵了。」我忍不住問道。
皮埃爾的目光頓時暗淡了下去:「我回家之後,媽媽已經病了。我得照顧他們……」
想起父母的去世,我的心裡忍不住又是一酸。但我仍然有些好奇:
「後來呢?你不是說爸爸去世已經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麼?這三年你就一直呆在這裡?」我有些難以置信地問道,「如果你去參軍,哥哥,憑你的身手和勇氣,我保證你也會成為了不起的勇士。你一向都是那樣的人,我真想不出還有什麼會阻攔你……」
皮埃爾的目光更加暗淡了,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羞愧。
「路易斯王子答應過我,等過一陣,形勢不像現在這麼緊張的時候,他會送我回到陛下那裡。如果你願意,哥哥,你可以和我一起去。我們倆。我保證古德裡安陛下一定會喜歡你的,他是你的偶像,不是嗎?我們可以在他麾下並肩戰鬥,這不是你希望……」我越說越興奮,激動地抓住他的手,恨不能立刻就能拉著我勇武過人的兄長去見我的朋友們。在我剛懂事的時候,皮埃爾就已經是德蘭麥亞小有名氣的冒險者了,他從小就希望能夠在戰場上殺敵立功,成為受人尊敬的英雄。
出乎我的意料,皮埃爾緩緩地抽回了他的手。在我驚訝的目光中,他搖了搖頭,有些遺憾又有些抱歉地說:「傑夫,對不起,我不能,我……我不能……」
我很吃驚:「你怎麼了,皮埃爾,這不是你一直夢想的嗎?你是那麼的勇敢,我還以為……我還以為……」
正當我還想勸說我的兄長和我一起離開的時候,們忽然被打開了,一個身材纖弱、穿著女傭衣裙、頭上戴著一頂乾淨的白色軟帽的年輕女人提著籃子走了進來。她低著頭,邊走邊整理著籃子裡的東西,沒有看見我。
「親愛的……」她說,「……今天不打算開張了嗎?是存酒不夠了吧。我早就說過,這裡你一個人忙不過來,裘蒂的兒子正好想學些手藝,你可以收他作學徒……」她從籃子裡取出兩條長麵包,抬起頭來,「……今天的麵包很新鮮……」然後她看見了我。
「哦,你有客人。對不起,長官,我沒看見您。您找我丈夫有事麼?該不會是……該不會是他惹了什麼麻煩吧……」這個女人有些驚慌地看著我。
丈夫?哦,當然,除了一個安定溫暖的家,還有什麼能讓我狂放不羈的兄長皮埃爾-基德停止戰鬥呢。我想我明白他猶豫著不願離去的原因了,他現在已經不在是那個逞強鬥狠的單身漢了,有一個女人需要他照顧。一個男人一旦成了丈夫,有些事情就再也不能做了。
我一點也不為我的兄長感到遺憾,更不會因此鄙視他。他選擇了更好的生活。一個女人,一份產業,這才是真正的生活。劍與血的日子已經不再適合這個居家男人了。他為了自己的家庭放棄了自小的理想,全心全意給自己心愛的姑娘想要的生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需要更大的犧牲和責任感。
我暢快地笑起來,衷心地祝福著。皮埃爾結婚了,這真是這兩個多月來我聽到的最好的消息。
皮埃爾看著我,尷尬地笑起來。他大聲招呼著:「珍妮,來,快來,看看他是誰?你一定認不出了,他是傑夫,我們家的小傑夫,他還活著。你看,他都長那麼大了。」
珍妮?鐵匠家的女兒?那個假小子?我又驚又喜,從板凳上跳起來,把我的嫂子拉到點著油燈的桌前。沒錯,真的是她。她小時候總是跟著皮埃爾到處闖禍,有一次從牆上跳下來,還差點把自己的腿摔斷了。他的父親,老鐵匠溫格一提起她就頭疼,說不知道這個野丫頭今後怎麼嫁得出去。不過自從皮埃爾當上了傭兵,我就很少見到她了。真想不到,這個只比我大三個月的野丫頭現在居然出落得那麼溫柔可親,而且,她還成了皮埃爾的妻子。
「傑夫?真的是你?」珍妮親切地摸著我的臉,歡喜地叫嚷著,「嗨,你看上去真像個將軍,可不再是以前的你了。還記得嗎,以前我可老是捏你的臉蛋把你捏哭的。」
我紅著臉既尷尬又熱情地和她擁抱:「別說了珍妮姐姐,小時候的事情我們就別提了好嗎?」
「喲,還害羞呢。」珍妮大笑著又用力捏了捏我的臉,這時候我才找到一些那些小時候經常欺負我的假小子的感覺。
「你們在聊些什麼呢?」珍妮親暱地*在皮埃爾的肩頭,微笑著問他。
皮埃爾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掩飾著說道:「沒什麼,在說一些往事。親愛的,能給我們的好弟弟做些好吃的嗎?我想他餓了。」
「好的,我這就去買些香腸和火腿去。朗斯科今天正好有些新鮮的貨色。」珍妮歡快地跳起來,用力拍了拍我的手心:「乖乖在這裡等著,小傑夫,看我今天給你露一手。」說著就提著籃子像一陣風一樣飄出了門外。
看著珍妮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我在皮埃爾的胸口上親切地打了一拳:「你結婚了,你這個傢伙,居然都不告訴我。真是恭喜你!」
皮埃爾既幸福又害羞地點了點頭。
「什麼時候的事?」我問。
「就在父親去世後不久。在我還沒回來的時候,珍妮一直幫著父親照料母親,後來又幫我照料父親。她真是個好姑娘,勤快,聰明,要不是她,我簡直不知該怎麼辦才好。父親去世後,我簡直要崩潰了,是她幫我重新打理的酒館,陪著我,讓我慢慢好起來……我欠她的,我只想給她一個富足、安定的生活。所以,傑夫,你說的那些,我不是沒有想過,可是……對不起,我已經不再是那個皮埃爾了。」我的兄長抱歉地看著我。
「你胡說什麼吶?」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結婚了,你?」我不知該用什麼樣的言語來表達我的喜悅之情,「天啊,我真為你高興!」
皮埃爾茫然地抬起頭來:「你不怪我,傑夫?」
「你要是跟我走我了我才會怪你,我一定幫珍妮姐姐把你捆在門柱上!」我大笑著搖搖手,忽然想起了什麼,促狹地問道:「怎麼?你們有孩子了嗎?」
皮埃爾一臉幸福得要死的樣子:「還沒有,珍妮現在在格羅德爾男爵夫人身邊做侍女,她想多攢些錢,然後再要孩子。要一個姐姐,兩個弟弟。」
「恭喜你得了個好老婆,老哥,來,咱們來乾一杯。我都不記得我們倆上次在一起喝酒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那真的是一個美妙的夜晚。那一夜,馬蹄鐵酒館沒開張,我花了一個銀幣叫一個孩子幫我去總督府向殿下捎話,說我今晚在酒館喝酒,不回去了。珍妮姐姐給我們做了滿桌的佳餚。我不知道是心情的緣故還是確實如此,總之我覺得菜餚美味極了,我吃了整盆的土豆燉火腿,用麵包把裡面的湯汁蘸得乾乾淨淨。我幾乎要把菜盆吃下去。皮埃爾和珍妮的影子在油燈的火苗裡不住地晃動,他們相互看著,微笑著,不住地把菜餚和美酒盛到我的面前。生平第一次,我有了些醉的感覺,不是因為酒。我的頭眼幸福地眩暈著,看著我的至親。我的心頭暖暖的,失去了父母的哀傷逐漸變得平淡,儘管那是一種我永遠無法拋棄的傷痛,但它已經不會再那樣沉痛地傷害到我了。
因為我又找到了家。有親人,有親情,我就有家。有家的人,是幸福的……
晚餐後,珍妮姐姐勤快地為我打掃房間,安排我的住處,讓我和皮埃爾獨自相處。我們摟在一起,孩子氣地又唱又跳。後來,我們從閣樓的窗戶爬出房頂去看星星,就像我們小時候經常幹的那樣。
星夜下,親密的兄弟懶洋洋地躺在瓦片上,像兩個傻瓜一樣幸福地微笑著。
「你說好笑不好笑,傑夫,我原本想做一個英雄,在戰場上建立功勳,而你則一直想當個酒館老闆。可是現在,我成了酒館老闆,而你當了兵……呵呵,人生,真是奇妙啊……」皮埃爾歎息著說。
「是啊,哥哥。可是我覺得這樣挺好。現在如果讓我們交換,我恐怕都不願意呢。」星辰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就像戰場的武器一樣耀眼。我想起了遠方正在戰鬥中的朋友,我覺得和他們相比,即便放棄自己的願望也是值得的。
「我也不願意啊……」皮埃爾長歎了一聲。忽然,他坐起身,憂慮地看著我:
「傑夫,你可千萬要小心。你得知道,你的處境很危險。」他有些歉疚地說,「我該跟你一起的,我是你哥哥,我該保護你。可是……」
我安慰地握了握他的手:「不要緊的,哥哥,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怎麼照顧自己,你只要好好過你的生活就好了。」
皮埃爾輕輕撫摸著我的頭髮,「真的,我得為你做點什麼。如果你還需要什麼幫助,一定要盡快告訴我。我雖然已經不是僱傭兵皮埃爾了,可畢竟還是你的哥哥!」
「如果還有什麼能幫我的,哥哥……」想起我未知的前途,我未免有些喪氣。我也在屋頂上坐了起來,對皮埃爾說:
「如果你今後有了兒子,給他起個名字叫傑夫裡茨,讓他成為一個最了不起的酒館老闆。如果我死了,你們看見他就會想起來我,你們的弟弟。讓他好好活著,快樂地、幸福地活著,把我的那一份也活出來。」
「胡說!」皮埃爾輕輕打了一下我的嘴,「你不會有事的,不要胡思亂想。你會有一個和你同名的侄子的,他會成為和你一樣了不起的酒館老闆。我保證!」
我猜這就是為什麼許多年以後皮埃爾連生了六個女兒還意猶未盡的原因——我終究還是沒有一個與我同名的侄子。
命運真是奇妙的東西,它就像是個巧手的裁縫,截斷了我和皮埃爾的命運之線,然後又相互交換著接到了一起,使我們成了彼此希望成為的那個人。在這神奇而不可抗拒的命運面前,一個人的夢想和追求變得虛弱無力。我們就好像兩個交換了行囊的旅人,交錯了我們的人生,行走在兩條逆向而馳的旅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