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躺在病床上開始路易斯王子侍衛長的生活的,和卡萊爾將軍的決鬥差點要了我的命。他最後的一記重擊讓我的一根肋骨錯了位,當時我感覺他幾乎赤手把我的心臟掏了出來。
在養傷的這段時間裡,將軍經常來看我。一旦打開了心中的鬱結,他是個很爽朗豪放的人,非常容易相處,只是性格有些衝動。很快,我們就成了朋友。
有時候裡貝拉公爵也會來,哦,他已經不是公爵了,赫諾爾陛下因為他在戰爭中的敗績削去了他的爵位,現在我們應該稱他為裡貝拉伯爵。儘管我們都知道他的降級不過是宮廷爭鬥的結果,但這個古板正統的貴族長者卻堅持自己應當受到這樣的處罰。他曾是路易斯殿下的軍略教師,很受殿下的尊敬。儘管他是個很好的人,但有時候我真不願見到他:他總是一本正經的樣子,接人待物時始終遵循著古樸高雅的規範禮儀,這使得我在他面前十分拘束。不止是我,即便是貴族出身的卡萊爾也對伯爵的舉動有些難以忍受。我猜唯一能容忍他的刻板嚴謹的也就只有路易斯殿下了吧。
在床上躺了整整十天之後我才能正常走動,我右手手掌的皮膚差不多整個揭掉了,現在整隻手掌覆蓋著紅嫩的新皮,在把握那些份量較重的東西時還是很疼的,我想我得有些日子不能自如地使用它了。不止於此,現在的我在做類似跑、跳這樣的劇烈運動時肋骨和肌肉還有強烈的刺痛感,據醫生說,這樣的感覺可能還要持續一個多月。
路易斯殿下謹守著他的諾言,他絲毫也沒有限制我的自由,在他的官邸裡,除了一些機要的地方,大部分都任由我自由出入。事實上,我感覺我享受的自由比殿下本人還要大一些,因為在殿下的官邸門外,無論日夜,總會有些不受歡迎的鬼影來回遊蕩,將他們窺探的目光投向殿下,而在大多數時間裡我則沒有這樣的顧慮。有時候我真想走出去替殿下教訓教訓這幫讓人厭惡的小人,可殿下卻一直在阻攔我們:
「算了,他們也只是在服從命令而已。既然我們沒有什麼違逆的舉動,那就隨便他們怎麼做吧。」
二十天以後,當我覺得身體恢復的很好,向殿下提出走出總督府到裡德城走走的請求時,殿下爽快地同意了。準確地說,他並不是同意我做什麼,而是給了我相當大的權利。
「不要在意侍衛長的身份,基德先生,那只是讓您不受侵害的權宜之計而已。您是我的客人,無論您要去哪裡都不必得到我的許可,哪怕您現在就要離開,我也無權阻攔您。只是,當您離開的時候請務必告知我,好讓我不必為您的安全擔心。」
四周的那些密探懶洋洋地打量著我,並不重視我的出現,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從別處接近總督府的人身上。我很清楚,他們是在等待著替克勞福將軍向殿下報告消息的信使,他們不知道面前這個身穿溫斯頓軍裝的軍官從官邸中走出來的人正是他們要找的人。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覺得有些心煩意亂,既不知道自己想要幹什麼,也不知道想要去向何處。城市間的景色是我所熟悉的,在我的生命最初十八年的歲月中,一直就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我幾乎認識這裡的每一塊磚瓦、每一棵樹木。可是對於現在的我來說,這裡又是那麼陌生,彷彿異鄉。路上的行人有意識地躲避著我,他們向我投來畏懼又仇恨的目光,這讓我既有些欣慰,又有些感傷。讓我欣慰的是,德蘭麥亞的人民尚且沒有忘記被佔領的屈辱,異族入侵的仇恨火種一刻也沒從他們心底熄滅,這讓我覺得弗萊德的希望有了支點,我們的堅持有了價值。
但是,我原本不必承受他們那樣的目光的,倘若沒有戰爭,我本應是他們中的一員,在這些嘈雜的街道中過著卑賤卻又滿足的生活。
恍惚中,我彷彿踏入了時光的河流。時間的流水在我腳下淙淙流淌,將我一點點搖向我年輕時曾經的影子。
當馬蹄鐵酒館的招牌驀然出現在我面前時,我才意識自己走到了人生的起點。回家,這個念頭忽然之間變得無比強烈。我的心頭倏然轉過父母的笑臉,獨腿老基德,那個滿臉胡茬的老頭,我的父親,教會了我成為一個男人一切美好的品質:對悲傷豁達,對朋友忠誠,保守原則,常帶笑容。該死的,我曾經以為他是個那麼糟糕的酒鬼老頭,時時對他的管教感到厭煩,直到現在我才知道他是個多麼了不起的男人,他是個真正的男子漢,或許,我這一輩子也無法成為像他那樣開朗智慧又勇敢的人。而瑪德蓮娜,我的母親,我簡直不知該用什麼樣的語言來讚美這個崇高的女人。她教會了我忍讓、禮貌和誠實,倘若不是她,我一定會成為我所蔑視的無恥小人。
我有那麼久沒有見過他們了啊!
如果說我初來裡德城的時候還有所顧慮,怕給我的家人帶來麻煩,那麼現在這最後一點障礙也被掃清了。我大踏步走上前去,將雙手扶在酒館虛掩的門上。這熟悉的觸覺瞬間就征服了我,讓我忍不住落下淚來。
我輕輕推開木門,撤下了回「家」的最後一道屏障。
屋子裡很暗,窗上的木板還沒有撤下。陽光從牆板的縫隙裡安靜地漏進來,我看得見細膩的灰塵精靈般在光影中起舞。酒館裡一個客人也沒有,這是自然的,現在還只是上午,還沒有到營業的時候。
我的眼睛還沒有適應這突然的黑暗,邁步間我被板凳絆了一下。我忙伸出手去扶住一張桌子,透過指尖,我摸索到了一個熟悉的紋路:
傑-基,我名字的縮寫。在我十歲生日那天,就在這張桌子上,我接待了第一個客人,從那一天起,我成了一個真正的酒保,那正是我所嚮往的職業。那天晚上,當客人們散盡時,我在這張桌子上刻下了我姓名的縮寫,那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長大了……
「哦,長官,對不起,我們還沒開始營業……」櫃檯後面傳出一個年輕而熟悉的聲音,我的心立刻像百靈鳥一樣歡唱起來。皮埃爾,我的兄長,他居然在家,他回來了!
我壓低了嗓子,粗聲粗氣地對他說:「一杯科卡,加鹽,加胡椒油。」這是我自創的一種喝法,它可以把矮人族的科卡酒變成一杯火藥,即便是豪飲的矮人的未必能夠抵受那麼刺激的味道。當年,我正是用這種辛辣的飲料把一個壯年矮人灌到桌子底下去的。
「我說了長官,我們還沒開……您……您說什麼?」櫃檯後面猛然抬起一張方正的面孔,那正是我所熟悉的兄長的臉。他的聲音顫抖,慢慢地站起身來。
「不給我糖,我就什麼都不告訴你,哥哥……」我重複著童年時與兄長打鬧時常說的言語,緩緩地摘下頭盔,眼中續滿淚水一步步走向我的親人。
「傑夫,你是傑夫!嗨,是你嗎?你來了?我不是在做夢吧……」皮埃爾翻過櫃檯,大步衝到我的身前,摟住我的肩膀用力搖晃著,他的表情不知道是哭還是笑,喜悅的淚水沿著面頰流入他的嘴裡。
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在做夢,皮埃爾的兩隻粗壯的手掌就像是兩隻翅膀,讓我在雲端飛翔。我口中斷斷續續大叫著「皮埃爾」、「是我」、「回來了」這些不成句子的話語,用同樣熱情的擁抱回應著我的兄長。
「爸爸,媽媽,我回來了,傑夫回來了!」脫離了兄長的雙臂,我昂起頭向著樓上大叫著。巨大的幸福充盈著的心臟,我簡直要害怕它在我的胸膛中爆炸了。一想到馬上就要見到我的父母,我激動得不知道該怎麼才好。
聽到我的喊叫聲,皮埃爾似乎受了雷擊,僵直在當場。
他抓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掌冰涼。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用力揮動著手臂,想要甩脫他抓住我的手。
這時候,我才發現他是那麼用力地抓住了我。他的手背青筋暴裂,微微顫抖著。
我這才看見他的臉。
我從未見過我的兄長如此哀痛的表情。
我的心在往下沉,飛速地沉下去。大地彷彿裂開了一個口字,把我的心臟整個吸了下去,讓它直墜入幽暗冰冷的最深處。
「怎麼了?」我緊抓住他的手,「他們在哪裡?」
皮埃爾深深地低下頭去,用力地搖搖頭。
「他們呢?爸爸媽媽上那裡去了?」我聽見了自己虛弱的聲音,它就像是只蜷縮在牆腳裡的貓,驚悸地抽動著。
「他們去阿布格進貨了?去桑坦姨媽家了?在鄉下杜開爾舅舅家……」我懷著絕望的希望把一個又一個我能夠接受的答案說了出來。我知道這不可能,可是……可是你知道,這世上有許多事情,有的是我們能夠接受的,有的則不能。
對,有些事情是我們無法接受的,永遠都無法接受,比如說……比如說我正在想卻又不敢去想的這件事。
皮埃爾一直在搖著頭。他的牙齒間發出淒慘的磨擦聲,似乎在把什麼東西拚命地咽到肚子裡。
「除了搖頭你還能再幹點別的嗎!」我徹底喪失了理智,大聲咆哮著,一拳打在皮埃爾的臉上。他仰面倒在了地上,撞翻了兩三張凳子。他沒有嘗試著站起身,而是就那樣大聲號哭起來。
我覺得腦海中好像有些什麼東西碎了,就像是一面鏡子被敲成了無數的碎片。那些細小殘破但卻鋒利的碎片在我的思想中飛舞,讓我頭疼欲裂,心碎不止。
我的父母不在了。
你明白這句話的意思麼?那給予我生命、撫養我長大,用他們全部的愛和關懷包圍我,讓我時刻都能感覺到溫暖和安全的兩個人不在了。
時隔五年,我穿越了整個德蘭麥亞,沿著這片廣闊的疆域轉過一個大圈,經歷了恐懼、死亡、殺戮、暴虐、陰謀,由一個怯懦無知的男孩變成了一個軍人,最終回到這裡。我以為我回到了我的起點,可以在這裡找到五年前的一切。
可是有些東西一旦錯過,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好像吐了些什麼東西出來,甜甜的,又鹹鹹的。我看見一片紅色和一片黑色,然後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當我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正躺在五年前我天天睡著的床上。皮埃爾拿著一瓶嗅鹽和一個空酒杯,擔心地看著我,他的臉頰上一片青紫。
我木然地看著他,心裡空空的,除了一把叫痛苦的錐子在拚命地刺,那裡什麼都沒有。
皮埃爾看著,小聲的說著:「四年前,也就是戰爭爆發的當年,我回了家。沒多久,家裡就收到你們全軍覆沒的消息,我們都以為……都以為你死了。」那是龍脊峽谷殲滅戰,我生平參加的第一次場戰鬥。
「從那時起,媽媽的精神變得很差,爸爸的身體也逐漸衰弱下去。後來,媽媽的神志變得不太清楚,每次吃飯的時候,都要擺四副餐具,一定要等小傑夫會來吃飯。我們要勸她早些吃,她就默默地流淚。有時候……有時候她捧著我的臉喊我傑夫,告訴我不要去參軍,不要去打仗,說戰場上很危險,很危險……」
「媽媽是被馬車撞死的,聽人說,她當時喊著你的名字就衝到馬車前面,車伕已經來不及停住了……」
「媽媽去世後,爸爸的情況變得更糟。他每天都要喝很多酒,醉了就哭,或者是打人。後來,裡德淪陷,溫斯頓人佔領了這裡,很快他就連床都起不來了。他總是跟我說起你,說起母親,說起我們小時候的事。有一次,他對我說,當個酒館老闆是最好的,他曾經跟你說過。他很後悔讓你去服役,說是當時如果花錢打點一下,讓你避過兵役,你就不會死了。沒過多久,他也去世了……那是三年前的事。」
我欲哭無淚。
三年前,那正是我們與路易斯王子在森土裡亞平原激戰的時候。那時我一直想給家裡捎信,可是根本沒有辦法把信送到溫斯頓人的佔領區。
早知道會這樣,我就算當逃兵被送上絞刑架也要回家。我的父母因我而死,對於一個兒子來說,還有什麼比這更大的罪孽嗎?
「我想去看看他們。」我啞著嗓子說。
皮埃爾點了點頭。
我們來到了墓地,我看見了他們現在的樣子。
兩塊做工簡陋的石碑並排站立著,上面銘刻著兩個我熟悉的名字。枯黃的荒草爬滿了墳丘,覆蓋著泥黃的土地。
看這那兩塊象徵著我最親近的人的石頭,我忽然覺得很冷,無論再怎麼厚實的衣物也無法驅散我身上的寒意。這是一種從心底一直透入骨縫之間的寒冷,在這世上只有兩雙手臂能夠用最慈愛的溫暖為我驅散他們。而現在,我再也無法得到它們了。
無論我曾經做出過什麼讓自己驕傲的業績,此刻它們都變得失去了意義。我曾以為我長大了,成了個真正的大人。可父母的死取消了那一切,把我變回那個玻璃一樣脆弱的孩子。我覺得無論多久,我都永遠無法習慣沒有父母保護的日子。承認這種軟弱,我絲毫也不覺得羞恥。
我將兩束百合花放在他們的墳墓前,和我的哀痛相比,這份最後的禮物淡薄得可怕。我真想把我自己也放在那裡,和他們同去。感謝一切的宗教和神明,它們讓我相信當一個人死後還可以在另外一個世界繼續生活。我不知道那個世界的人們是否能夠看見我們,如果能,我希望我的父母正看著。我只想親口告訴他們,他們最疼愛的小兒子傑夫還活著,並沒有死,他們不必在那邊的世界費心尋找,早晚有一天,我會趕過去尋找他們,正像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曾經做過的那樣。
「爸爸,媽媽,傑夫回來了,他沒有死。我帶他來看你們了。放心吧,我會照顧好他,讓他平平安安的……」皮埃爾與我並肩而立,口中喃喃地說道。我側過頭來看著他,在這短短的幾年時間裡,我的兄長看上去已經蒼老了很多。他不再是那個喜歡冒險、腰挎長劍,與他的冒險夥伴們張揚歡笑的少年英雄,幾絲銀髮已經蔓上了他的頭頂,一些粗糙的皺紋也爬上了他的眼角。
我看著他被我打青的臉孔,覺得十分愧疚。我原以為自己是個聽話孝順的人,願意遵循著父親的願望,去繼承他所喜歡的事業。而當父母離去的時候,我卻遠在天邊,甚至都沒大想起過他們。反而是我輕狂的兄長,放棄了自己熱愛的生活,陪伴著父母走到他們生命的最後一刻,順從於他們的安排,繼承了他們的生活。
「對不起,哥哥。」我流著淚著伏在皮埃爾身上。小時候每當我受了欺負,就抱著他哭泣,那時我還很矮,只能抱住他的腰。現在,我已經幾乎和他一樣高了,可我仍然覺得兄長的肩膀是那麼的有力,帶著父親和母親讓人安慰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