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飛殘月天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十節:孤憤誰訴 紅袖添香
    卓南雁和余孤天便這麼在島上住下了。

    這是一個他們都不熟悉的水的世界每天一睜眼就能聽到吱吱呀呀的櫓聲聽到漁人用腳踩跺船板催促漁鷹入水的啪啪聲每晚睡覺最後聽到的聲響也必是遠處起伏不定的濤聲。卓南雁覺得這個世界新鮮而又神秘美中不足的是他仍舊不能習武。

    第二日一早卓南雁和余孤天這兩個新來的孩子便跟島上數十個少年教眾混在一起習拳。可卓南雁還是老樣子練不了幾招依舊大汗淋漓手足酸軟地呼呼喘氣。林逸虹見卓南雁喘噓噓的樣子想起慕容智的話這才吃了一驚給他認真地切了脈之後不由搖頭連道古怪:「你這脈象太過古怪只怕我是無能為力了。可惜教主仍在閉關只有等半年後待教主出關來給你親自診治!」

    卓南雁大失所望之餘更多了一份焦急在風雷堡內他不知自己身世不得習武便不習了但這時深知自己身負父母和風雷堡大仇卻仍是無法習武不由急得雙目紅叫道:「林師傅我……我這輩子當真是廢人一個麼?」林逸虹歎一口氣道:「教主神通廣大文武醫道無一不精只盼著他能醫好你這病吧。嘿便是醫治不好你也不必過於傷悲教主勵精圖治本教正需各路文武俊彥從明日起你便專心習文吧。」

    林逸虹說得不錯明教教主林逸煙顯是個心懷遠志之人明教這幫孩子都是依著他的安排精挑細選上來的聰慧少年每日上午演武下午習文。只有在武英會中憑真本事打出來的出類拔萃者才會各依所長投入曲、彭、林和慕容兄弟等人門下專習各路武功。眼下這群孩子便由遭罰的地藏明使慕容行教拳法林逸虹親自傳授他們劍法。

    余孤天在皇宮裡雖然學過武但終究是當作閒暇時的健身小道從來沒有真正下過苦功武功進境跟群童相差尚遠。好在他心性聰慧揮拳練武悟性極高加之身負大仇恨不得早日武功大成習武之時加倍刻苦。

    這一來卓南雁更覺孤單。每個上午看著跟自己一般大的孩子們叱吒生風揮汗如雨他心內就是一陣陣的刺痛。

    到得下午二十多個少年男女濟濟一堂在通頌《二宗經》、《證明經》等明教經典之後便在一個白老儒的帶領下全力研習儒家的經史子集。

    開始卓南雁覺著奇怪在他心中只覺明教弟子必是如同林逸虹或是厲潑瘋一般苦練武功之後四處劫富濟貧罷了這樣的研習經史難道是要考舉人中狀元去麼?

    林逸虹聽了他的疑問淡淡一笑:「教主心懷天下他時常說眼下天下大亂朝廷昏庸正當我明教大展身手之時。而要重整河山卻不能單憑武功精強更要文武兼修咱明教弟子不但要出他幾個進士狀元便是琴棋書畫鬥雞走馬這些達官顯貴喜好的小道咱們也要勤加精研出些人才。」

    卓南雁一愣問:「學圍棋什麼的有何用處陪著那些達官顯貴去下棋喝茶去麼?」林逸虹點頭道:「不錯!咱們眼下正在待機而動若是本教弟子憑著經學策論之學博他個進士狀元出將入相直入朝廷機樞要地那是最好。若是不能據說大宋皇宮內有棋待詔一職圍棋高手可以憑棋道直入皇宮伴駕。若是本教弟子能出一個棋待詔深入大內混入這些顯貴堆裡刺探各種消息也算為本教立功!」

    卓南雁這才聽出了他話中深意面色一變道:「難道咱們是要……」他在風雷堡長大易懷秋雖時常跟他痛罵朝廷昏聵卻是一心忠耿常以大宋汴京遺民自命。在卓南雁心底也就天經地義地認為似岳元帥、易老伯這樣報國抗金的才是大好男兒。這時聽了林逸虹的話「扯旗造反」這四字在他腦中一閃便沒有說出口來。

    「你猜得沒錯」林逸虹卻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目中精光一閃道「明教以日月為尊眼下烏雲遮日改天換日的重擔自然便落在了咱明教弟子身上。這便是教主常說的先要忍辱負重才能乘勢而起。」說著用手一拍卓南雁肩頭慨然道:「南雁你雖不能習武但聰明伶俐若是文才上搏他個出人頭地一般的也是本教棟樑!」

    卓南雁隱隱覺得他說的話有些不妥但終究是少年心性給他幾句話撩撥得熱血上湧暗想:「不錯岳元帥、易老伯還有爹爹媽媽說來說去還不都是給這昏庸朝廷逼死害死的!我若是全力幫著明教改天換日一樣也算是給他們報了大仇!」自此之後便在讀書上苦下功夫。慕容兄弟之中的高個子慕容智和林逸虹文武皆通也時常親來給眾童講授武舉中的兵法和圍棋之道。

    卓南雁在風雷堡內雖讀過些書但教他讀書的易懷秋卻是性子疏散之人平日又是說史多於說經卓南雁也就跟他一樣讀書「不求甚解」學問上毫無根基可言。除了林逸虹教授的圍棋一道上他游刃有餘之外在兵法、書法和科舉經學上都是吃力之極。

    教他們科舉經學的那白老者叫范同文乃是幾個月前林逸虹派人專門自石鼓書院請來的碩儒學問淵博為人謹嚴。這老儒自然不知明教的底細只是眼見這些孩子年紀雖小卻已經過了蒙學之齡他便從嚴教起。小說整理佈於bsp;這一日下午那范同文照例來教眾童《孟子》眼見卓南雁是個生人便點起他來問道:「可曾讀過《孟子》麼?」其實卓南雁除了蒙學之外隻馬馬虎虎讀過一年《論語》但他素來是不願給外人瞧扁了的好強脾氣便含糊應道:「知道一些。」

    「聖人之學入目即應入心知之即為知之哪裡有『知道一些』的道理?」范同文聽了心中先有幾分不喜翻著老眼盯著眼前這個濃眉俊目的瘦弱少年又冷冷道「那你便說說看都知道一些什麼?」他這聲音一冷曉得他脾氣的群童都是心下生寒幾十道目光全向卓南雁瞧來。卓南雁給眾人瞧得臉上火辣辣的搜腸刮肚地想了想忽然記起易懷秋掛在口邊的幾句話便昂頭道:「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此之謂……大丈夫。」

    范同文聽他將「富貴、貧賤、威武」的次序全都念倒不由搖頭道:「錯了全錯了!」卓南雁臉上一紅卻大張雙眼道:「對的呀易伯伯便常常這麼念的!」范同文只當那「易伯伯」不知是哪裡的一個誤人子弟的腐儒眉毛越皺越緊怒道:「還敢頂嘴?好讓咱們聽聽你那易老先生是怎麼教的將這梁惠王章句第二章讀上一讀!」

    卓南雁本想說「易伯伯沒有教過我《孟子》」但瞧見范同文兩道似哂似嘲的目光心下微惱順手拿起書硬著頭皮便讀了下去。這一下立時露了丑除了起「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兩句還算通順之外餘下的磕磕絆絆不是句讀不符就是白字連篇。待念到「予及女(此字該讀汝)偕亡」一句時更老老實實地讀成了「及女偕亡」。

    滿堂少年全都哈哈大笑范同文卻氣得面如寒霜學著卓南雁的語音道:「好一個『及女偕亡』的『大丈夫』!」不由分說拉過卓南雁的手來啪啪的連拍了幾大竹板。卓南雁的臉羞得一塊紅布也似在滿堂哄笑之中暗下決心:「我這時還不能習武讀書學文上若是再落於人後可就丟死爹娘的臉了!」

    當晚回到藏劍閣卓南雁連晚飯都顧不得吃便苦讀《孟子》。無奈他這文字功夫差得太多餘孤天口不能言他遇上了難題也無人請教一夜熬紅了眼睛卻毫無進境。

    第二日范同文進了書堂頭一件事便吩咐道:「昨日那個要作『大丈夫』的站起來讀書!」群童哄笑聲中卓南雁默然無語地立起身來。這群孩子已跟范同文學了三月《孟子》已經通讀了一遍卓南雁卻只會昨日教過的兩章沒學的照舊不會少不得錯字連篇又惹得眾人大笑。范同文深信「嚴師高徒」的道理瞅見卓南雁出錯拽過手來便打。卓南雁挨打時總是一聲不吭這一下更惹惱了范同文一連三日日日都要挑些差錯抽他板子。

    幾天下來卓南雁便瘦了許多倒不是讀書有多苦更多的苦楚卻是來自心內的折磨。習武不成習文不就巨大的挫折讓這快言快語的少年一下子沉默起來臉上的線條也愈瘦硬只是他的眼神卻變得愈不屈與銳利。他身上還穿著風雷堡內帶來的棉袍雖已洗得乾乾淨淨但終究是破舊不堪。

    在諸多同窗學童眼中這個病蔫蔫的清瘦孩子衣著殘破整天沉默不語卻又笨得總挨板子實在是個落落寡合的「怪童」。他挨打之時不少孩子便跟著起哄笑。卓南雁是個倔強脾氣先生愈是痛打同窗越是哄笑他愈是板著臉悶聲不語。

    便在卓南雁事事不順之時他卻覺跟他同住在藏劍閣的余孤天也是日夜愁眉緊鎖心事重重。他問了幾次余孤天只是搖頭。卓南雁哪裡知道余孤天心內的萬千愁緒。

    倒退幾個月餘孤天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陰差陽錯地跑到這個大澤野島的魔教總壇跟一群「魔子魔孫」混在一處學武習文。他每日裡裝聾作啞、屈尊降貴也就罷了最難受的卻是群童對他的嘲弄和不屑。

    除了卓南雁叫他「小弟」林霜月叫他「余孤天」這個名字別人每日裡都是「啞巴」、「啞巴」的叫著輪到擦洗灑掃這些粗活累活都要喚來這個年紀最幼的「啞巴師弟」來做。他這金枝玉葉受苦受累地一天下來不免筋酸骨軟但眾人卻全不領情那一個個瞧著他的眼神裡依然寫滿了不屑。

    漸漸的余孤天只喜歡一個人呆著那時候他會小心翼翼地取出貼肉珍藏的那塊玉。師父徒單麻曾說這是他重登大寶的證物他一直將這玉視作自己的命根子摸著那細膩的雕紋品著那溫潤的清涼他的心才會安穩一些。

    余孤天還添了一個毛病他喜歡上了一個人閉住了眼胡思亂想。只要一閉上眼在那個一片昏黑的世界中他隱隱覺得自己還是大金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太子。在那裡他有權勢有父皇有一切他會跟著那無所不能的父皇在獵獵旌旗下張弓狩獵在紫色的宮殿中推杯換盞在堆滿了各種雪人雪象雪馬的高樓廣廈裡叱奴喚僕……

    但只要一睜開眼茫然、無助和憤恨立即就化作一條無形的毒蛇狠狠地嘶咬著他那顆孤寂的心。

    這一日早上卓南雁讀書讀到眼睛酸痛忽奇想:「天小弟這兩天苦惱得緊不知是不是練武不順。左右無事不如前去瞧瞧!」便信步向群童習武的湖濱走去。遠遠地便瞧見慕容行正帶著群童練拳。

    慕容行個子矮小性子暴躁拳法走的卻是剛柔相濟的上乘路子。今日他教的這一趟八卦飛星掌雖只九招但每一招掌勢變化繁複步法更與五行八卦方位相合極是難練。群童看了多遍都領悟不了急得慕容行滿頭大汗口中奶奶爺爺的不住亂罵。卓南雁在旁瞧著不由連連搖頭暗想:「這慕容師父性子太躁這般教徒弟十成功夫傳不出一成去!」

    慕容行這一急群童心下慌亂步法掌勢愈雜亂無章。慕容行越看越怒罵道:「他***月牙兒偏偏今日沒來不然讓她練兩手也好給你們這些蠢材開開眼……」忽見群童之中有一個瘦小的身影走步出掌居然像模像樣細瞧卻是余孤天。慕容行眼前一亮叫道:「小啞巴出來將這兩招練一趟!」

    余孤天紅著臉應聲而出。他當日曾跟徒單麻學過一套八卦連拳步法也要配合八卦方位這時將八卦連拳的拳理拿來暗中揣摩居然打得形神皆似沒出半點差錯。

    慕容行大喜展眉吼道:「瞧見沒有小啞巴這六根不全的人全練得這般好這一招有什麼難的!一個個的出來練哪個再練不好老子巴掌伺候!」余孤天聽了他似罵似誇的這句話一張臉更紅得燒默然退在一旁。

    跟著上來的幾人卻依然難明拳理不是掌勢不對就是步法踏錯方位。慕容行連著用巴掌「伺候」了六個少年火氣漸大叫道:「罷了罷了!他***今日不練了除了小啞巴你們全得受罰!老子罰你們站四平樁幾時想明白了老子再來教!」

    四平樁就是四平馬步是武功中最累最苦的樁功。群童擺好了姿勢片刻功夫就累得滿身大汗不由個個肚裡叫苦連天。慕容行橫眉立目地罵了多時終於大袖一拂怒沖沖地去了。

    卓南雁再瞧片刻眼見群童愁眉苦臉不由搖了搖頭也要轉身而去。才轉過身忽聽身後傳來一聲罵:「假惺惺做什麼樣子?滾開!」卓南雁回頭看時只見余孤天走回陣中老老實實地也要跟著眾人一起站樁受罰卻不知給誰罵了一句。

    這一罵立時惹得眾怒作群童的火氣都向余孤天身上撒來:「罵得好小啞巴快滾!」「若不是你小啞巴逞能咱們大家何苦受罰?」又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揍這小崽子!」立時就有兩個高大少年揮拳向余孤天打去。

    余孤天連挨兩拳心下驚慌轉身便逃。盛怒的群童卻四下裡兜了上來有人明裡出拳有人暗中出腿七手八腳辟里啪啦地亂打過來。余孤天八面受敵又怒又怕急得哇哇大叫卻衝不出去片刻功夫就被打得鼻青臉腫。

    卓南雁在旁瞧得怒氣填膺大叫一聲:「住手!」飛步趕去護在余孤天身前叫道「大伙都是師兄弟憑什麼欺負人?」

    卓南雁的身份林逸虹從未告知旁人。在眾人眼中卓南雁就是一個身穿破衣、終日寡言的古怪少年而且這少年還不能習武不會唸書笨得總挨板子。這時候群童正打得興起忽見卓南雁這怪童竟敢出來跟大伙作對不由愈鼓噪起來。「哈原來是這要裝『大丈夫』的小乞丐!」「小乞丐來給小啞巴叫屈真是一對瘸驢瞎馬!」

    「將這小子一起揍了!」不知是哪個喊了一聲群童一起擁上拳打腳踢。卓南雁頭臉上霎時挨了幾拳他也立時惱了揮拳還擊但終究寡不敵眾片刻功夫腹背上又接連挨了數下重擊。卓南雁身子搖晃險些栽倒卻兀自橫身揮拳拚力護住余孤天。他雖沒怎麼練過武功卻是天生的力大非常這時惱怒之下呼呼幾拳竟打得身邊幾個少年徹骨生痛。

    「這小雜種敢下狠手!」挨了他拳頭的孩子哇哇大叫。群童氣勢洶洶竟捨了余孤天拳腳全向卓南雁招呼過來邊打邊罵:「打死這小殘廢!」「不能文不能武的小廢物留著也沒什麼用打死算了!」

    卓南雁初時聽他們喊自己「小雜種」之時已是心下惱待聽他們罵自己「小殘廢」、「小廢物」時心中更是火辣辣的痛:「原來我在旁人眼中不過是難成一事的廢物!生不如死的殘廢!」驀地一股怒氣自心底直竄起來口中亂叫道:「我卓南雁不是廢物我不是殘廢!」悲憤之下雙臂疾掄不管不顧地亂打亂劈。

    可是打他的孩子卻都練武經年出拳飛腿頗有章法。一片混亂中有個少年下拳狠辣劈頭一拳竟打得卓南雁鼻血長流。跟著他眼睛上也挨了一巴掌雙目難以視物卓南雁身子搖搖欲墜卻兀自叫喊不休地揮拳亂打。

    正鬧得不可開交忽聽得有人一聲斷喝:「住手!」卓南雁勉力將眼睛睜開一線卻瞧見林逸虹帶著林霜月正如風趕來。群童眼見情形不好一聲轟叫四散逃逸。卓南雁陡覺四肢無力眼前一黑便軟倒在地。

    過了不知多久卓南雁再睜開眼才見自己已經躺在一張溫暖的屋中。對面朦朦朧朧地卻現出一張嫩白娟秀的少*婦臉龐雙眉彎彎滿目關切。卓南雁驟然見到那美婦眼中慈祥柔和的目光不由心中一暖自己常在夢中見到的母親不就是依稀這個樣子麼?他迷迷糊糊如在夢中輕輕叫了一聲:「娘——」

    那夫人聽了他的叫聲溫然一笑道:「好孩子你可醒了!」聲音溫和無比卓南雁一生之中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慈愛親切的聲音剎時覺得心中滿腹委屈要向她傾訴忽然坐起一下扎入那夫人懷中放聲哭道:「娘娘雁兒可找到你了……這麼些年您為什麼不來找我!」

    那夫人微微歎息:「這苦命的孩子!」伸手緩緩撫著他的頭。卓南雁只覺那手出奇的溫暖登時如在夢中本來極好強的一個人這時淚水卻止不住的流淌了下來。

    哭了幾聲卻聽有人輕聲哼道:「還總說自己是大丈夫呢竟小孩子一樣的哭起鼻子來了!」卓南雁抬起頭卻見身邊那人雙瞳閃亮顧盼生姿正是林霜月。

    他微微一驚立時從半夢半醒中明白過來身子一掙急忙坐起紅著臉瞧著那美婦道:「原來是林……林嬸嬸南雁適才無禮了!」這美婦正是林霜月的母親。

    林夫人倒一笑:「你的事你林叔叔早跟我說了。沒爹沒娘好可憐的孩子往後林嬸嬸就是你的娘有什麼失禮不失禮的!」卓南雁卻低下了頭不再言語。

    「爹爹已經重重處罰那幾個帶頭打人的壞小子。瞧你弄的眼睛也腫了衣服也撕得不能穿了!」林霜月卻開口埋怨起他來這小丫頭一說起來就滔滔不絕「你也真是的又不會武一個人跟他們一堆人胡打什麼?」卓南雁唔了一聲揚起頭來道:「他們欺負余小弟!欺他是個啞巴我瞧在眼裡看不過去!」這時翻身坐起才覺得臟腑不痛好在身上只受了些皮肉之傷。

    「你倒夠義氣」林霜月看了他一眼嗔道「我遠遠地瞧著你自己腹背受敵還拚力護著余孤天呢!其實你身上有病又何苦強自出頭替旁人打仗?」這最後一句話本是出自好心的埋怨但不知怎地卓南雁聽在耳內心裡卻是萬分刺痛。他忽然想到自己曾跟這小丫頭鬥了一路的口她是個無論文武都在教中出類拔萃的頂尖人物是個師長喜愛、同窗羨慕、父母呵護的公主一般驕傲的人物。在她眼中自己必然就是一個毫無用處的病人廢物。

    想到這裡他霍地挺身而起怒道:「我就是個百無一用的廢人!我這廢人要怎樣就怎樣用不著你們管更不用你假惺惺的來可憐!」忽然想到自己身負大仇卻無能為力霎時心中淒苦兩行清淚刷的滑下。他不願給林霜月瞧見自己流淚一扭頭轉身奔出。

    「卓南雁——」林霜月和林夫人齊齊叫他他卻不應低了頭越跑越快。林霜月愣在屋中望著他那瘦削而倔強的背影漸去漸遠忽然心中好生後悔。

    卓南雁一口氣奔回藏劍閣正瞧見余孤天一個人灰頭土臉地坐在院子裡呆。眼見他奔進來余孤天才翻身站起迎了上來。卓南雁心中依然滿腔憋悶忽然抓住他的雙臂叫道:「天小弟你說我……我是個廢人麼我是個廢人麼?」

    余孤天見他如此也不禁一陣難過連連搖頭心下卻也思潮起伏:「這卓南雁對我真好只是他若是知道了我的身世只怕會頭一個揮劍殺了我!嘿我還得在這野島上跟這些魔子魔孫裝聾作啞地混下去直到劍法練得跟那姓林的一樣的好才能設法逃離這鬼地方。」

    卓南雁大叫兩聲才覺心內舒暢了許多忽然長歎一聲拍著余孤天的肩頭道:「我鼻青臉腫的今日不去讀書了。你快去吧晚了又要挨那姓范的板子。」眼見余孤天面露畏懼之色他卻一挺胸膛叫道「那幾個小子若是還敢欺負你就來告訴我我再去跟他們拚命!」說罷獨自回到屋內抓起那本《孟子》了狠一樣地苦讀起來。

    黃昏之後他草草吃了飯足不出戶地又接著讀。正在燭下皺眉苦讀忽聽得屋門啪啪地輕響了三下跟著林霜月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我進來成麼?」卓南雁一愣乾巴巴地道了聲「進來吧!」

    林霜月推門而入。她這時換了一身翠綠衫子烏鴉鴉的一頭青絲輕鬆寫意地散垂肩頭手中卻捧著一件嶄新的深碧繡花衲襖道:「穿上試試這是我娘下午托人出島給你買來的。」

    卓南雁本想推卻但想起林夫人那慈愛溫和的目光心中一暖便默然接過棉衣。那件捨不得換下的棉衣也給群童撕扯得實在破爛不堪了他仍然脫下來端端正正地疊起放好。這簇新的深碧衲襖穿在身上卻似給他訂做的一般貼身整齊。

    當真是「人佩衣衫馬佩鞍」他這繡花碧襖上身燈下看來立時顯得英姿颯爽比起往日那個病蔫蔫的破衣怪童就如同換了個人一般。林霜月不禁拍手笑道:「這就好看多了!」卓南雁嗯了一聲低頭歎道:「你娘真好!」

    「你才知道島上的人都說我娘好!」林霜月提起母親似乎甚是得意忽然轉頭看到了卓南雁放在桌前的《孟子》妙目一轉問道「你還在看書麼?」卓南雁臉上一紅微覺尷尬暗想:「這小丫頭處處跟我作對見我秉燭苦讀只怕又要譏諷我蠢笨夜裡面用功苦讀白日裡還要挨打!」

    「你知道用功就好」她這回笑起來卻沒什麼譏諷之意「我就是怕你犯倔死活不讀書白日裡再挨板子。」她說著深深一歎:「那范先生性子急躁他打你時你越是這麼一聲不吭他就越是惱你無禮。要想不挨他的板子就要學會虛心求教!」

    「他們都瞧我不起我又何必求教他們?便是問了也只會惹來一頓冷嘲熱諷。」卓南雁說著心內忽然生出一股自怨自艾之氣梗著脖子道「哼我素來就是如此他要打便打!終有一日我卓南雁心中的學問會勝那姓范的十倍!」

    「好一個『大丈夫』」林霜月的小嘴一抿笑道「有這個志氣就好!」自從那日卓南雁說出那句「此之謂大丈夫」遭到范同文譏諷之後滿屋同窗都叫他作「大丈夫」這綽號自是帶著三分玩笑七分戲謔。這時卓南雁聽林霜月也這麼叫不由將眉毛一掀道:「我就是要作大丈夫!你笑什麼信不過我麼?」

    林霜月的澄波眸子閃了一閃卻輕輕歎道:「我信得過你!」卓南雁跟她曾經鬥了一路的嘴對這高傲的小丫頭是半畏半忌但不知怎地這時見她這麼鄭重其事地點頭說出「我信得過你」這五個字來胸口一熱心內忽然生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滋味有幾分感激有幾分歡喜更有幾分絲絲甜意。

    這時候夜色初闌燭影搖紅藉著溫暖的燭光卓南雁不由抬起頭細細看她卻見林霜月似是剛剛沐浴過的樣子雪膚紅潤青絲微濕更顯得初蕊新蕾般嫵媚。這時余孤天早回屋就寢了書房內只有卓南雁和林霜月兩個人。

    紅彤彤的燭影下驀地瞧見林霜月那雙剪水雙瞳卓南雁心內忽然有些慌亂地怦怦亂跳當下急咬了一下口唇忙低下頭去。

    「大丈夫要能屈能伸」林霜月似乎不知他心裡想的什麼語音幽幽的倒像是大姐姐勸戒自己的小弟「這時的當務之急還是先要將書念好不挨先生的板子!」林霜月說著自他手接過了書一口氣讀下來順暢流利之極。卓南雁默默聽著暗自佩服想:「月牙兒雖是個女孩但習武學文都是出類拔萃不知何時我才能跟她一般。」

    「這部《孟子》我們早就背得熟了的。先生常說『孟子是儒學正宗讀孟子然後知孔子之道尊聖人之道宜行』可惜我也是一知半解……」林霜月說著伸出纖纖玉指在書上指指點點將一些疑難之處細細說與他聽。

    《孟子》多言心性論仁政說養氣思想深邃內容廣博特別是其中又記孟子當年與戰國各方才俊的機智雄辯卓南雁對那段歷史全然不知若不是林霜月細加講解卓南雁便是再挨上幾頓板子也是難以入門。卓南雁大喜之下便將心中的許多疑問拿來細問這都是他挨板子的老題目其實也不算什麼難題只是他從不開口問人也就一直無從得知經林霜月細細剖解心中便似打開了一扇窗子許多光亮便一下子透了進來。

    深夜寒窗孤燈明燭二人身子挨得極近那熟悉的淡淡幽香不時自林霜月身上傳來卓南雁忽覺這往日裡呆板的經書這時忽然變得可愛可親起來。

    興致勃勃地讀到「滕文公下」那一段話時卓南雁不覺意有所會拍了下大腿叫道:「『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這話說得好大丈夫便當如此孟老夫子真是聖人!」他本是極聰明的一個人這時心智一開立時便將先前所讀的書全串了起來忽閃著眼睛又道「嗯這一段話跟『公孫丑』那一章中的幾句『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乎哉!』說得是一樣的道理只要我心中有仁義便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他便是富可敵國的財主、千乘萬騎的諸侯又能耐我何?」

    「當真是孺子可教」林霜月見他領悟不禁破顏一笑又道「明日便該講『滕文公下』你常背的『大丈夫』這一段。范先生必然還會找你麻煩他常說這一段要與『養氣』之說相互參詳。你記住了孟子論『養氣』有四要一曰養勇二曰持志三是集義四為寡慾……」再將其中要義細加解說。

    卓南雁這時興趣大增只覺這孟老夫子壯志凌雲言行邁單只他那句「當今之世捨我其誰也」的豪言壯語便深和我心。兩個人交互啟不知不覺之間已是過去了大半個通宵竟是毫無倦意。

    他興致來了又有許多新問題源源湧出。林霜月雖然聰明終究是一個小女孩過不多久便給卓南雁問得秀眉深蹙不由對聰慧機敏的卓南雁另眼相看道:「聽先生說這部書就是皓窮經研究一輩子的。你問的這些東西我倒從來沒有想過看來只有去問先生了。」

    「我不問他們」卓南雁卻搖了搖頭直直望著她道「我只問你。」林霜月扭頭瞧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這老師今天可是累了了有什麼事明個再教了!」卓南雁不知她為何忽然神色又冷淡下來見她要走急起身送到院外。

    卻見天上疏星幾點一輪明月已下林梢皎潔的清光照在院中猶似鋪了一層水銀。卓南雁見林霜月纖弱的背影踏在那層水銀上漸行漸遠他心頭一熱忍不住輕聲道:「月牙兒謝謝你!」話一出口忽然又想起了什麼連道「哎喲對不住。你不喜歡我叫你月牙兒那我以後就叫你……林師姊。」

    林霜月停下步子回頭看他一眼輕聲道:「那也不必你願意叫『月牙兒』便也由著你吧」說到這裡忽然輕輕一笑「要讓你說個謝字可真難得緊呢!」也不待他回答腳下加快跨過那層清波樣的月光窈窕身形便消融在沉沉夜色之中。

    轉過天來那范同文果然又叫起卓南雁好在他問的竟真是林霜月早就料到的孟子「養氣四要」。卓南雁這一回有備在先居然侃侃而談問一答十。范老先生見他忽然間智慧大開不由吃了一驚待見卓南雁臉有得色不由沉著臉訓道:「君子之道應該泰而不驕。小有所得何必如此沾沾自喜?哼既然說到『大丈夫』之論。我且問你孟子一書除了『滕文公下』這一段還有幾處帶『丈夫』二字的?」

    這卻是單考背記功夫的題目群童眼見先生這題出得萬分古怪都道這回卓南雁又是必挨板子的不少人嘻笑著回頭瞅著他。卓南雁卻給范同文那兩道嘲弄的目光看得心中著惱咬著唇木僵僵地立在那裡一言不。

    「答不出來了麼?」范同文的眼神倏地冷了起來。群童眼見范同文又拈起了那毛竹板子不由一陣交頭接耳書堂裡已竄起四五道嗤嗤冷笑。「不會便老實說不會」范同文怒沖沖走到卓南雁身前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你到底要挨多少板子才明白『不知為不知』的道理?」

    那板子剛要落下卓南雁忽道:「有賤丈夫焉必求龍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這正是一句《孟子》中帶『丈夫』二字的。范同文一愣卓南雁口中已經連珠箭般地道:「征商自此賤丈夫始矣!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丈夫生而願為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一口氣將書中所有帶「丈夫」二字的句子全背了出來。

    范同文一怔之下又不禁大是得意以為這小子能有今日的聰慧明白全是自己日日狠抽毛竹板子的功效。當下更扳起嚴師面孔陰陽怪氣地道:「湊巧答對了也不必這麼得意什麼時候你讀書的功夫趕上林霜月的一成再得意不遲。『聞志廣博而色不伐』這聖人之言難道只是口裡唸唸的麼?坐下!」

    這二十多個學童中論起讀書作詩卻仍是以林霜月一個女孩最好。范同文常感歎他大半輩子閱人無數論聰慧才智能承其衣缽者卻只有林霜月。只可惜她卻是個女娃子學問再好也不能去應試奪魁。眾少年無論文武素來都服膺林霜月聽了之後都深以為然。

    卓南雁遭訓慣了也不放在心上當下也板著臉坐下了心內卻暗自感激林霜月:「若不是月牙兒昨夜帶了我念了大半夜的書今日這板子照舊要挨的!」

    他回頭看她時見林霜月正目不轉瞬地盯著書好像渾沒聽到這句話似的。卓南雁驀地想:「今晚她還會不會再來教我唸書?」抬頭看看那日頭高高的還刺目耀眼他心內忽然盼望起快些天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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