鹵煮研究生院 正文 十四、臥底
    曾經看到過一份醫學報告說世界上程度最高的痛感是產痛然後是燒灼痛等等。然而這並不能作為前世有罪才托生成女人的口實因為男性的神經系統天然相對敏感一些也就是說在同等外界刺激的情況下男人所實際感受到的痛感要更為強烈從這個意義上說後者的確有些與生俱來的嬌氣。造物主就喜歡玩弄類似的動態平衡比如男女新生兒的出生比例約為1.o9:1但後者的壽命平均起來卻要比前者長百分之九於是乎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從理論上來講既沒有孤男也沒有寡女。所以說那些問君能有幾多愁的都是人類自己造的孽怪不著上帝。

    其實不僅是具體而微的切膚之痛兩性的確具有對外在世界截然不同的感受能力。本就體型嬌小的弱女子受文化習俗所累、愈不堪一握見到只蟑螂便得故作驚恐狀地失聲尖叫還得注意把握情緒的分寸戲演過火就假了;儘管如此弱柳扶風可當滔天災難真正來襲時卻能見到她們幾乎不可征服的堅忍。反觀那些男子漢大丈夫平日裡頤指氣使似乎無所畏懼但真事到臨頭漢奸隊伍裡全是五尺高的大老爺們兒他們威風八面的天下第一更像是種無知而非大義凜然。還是頭號「女性優越論者」賈寶玉說得對:「那些個鬚眉濁物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節。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才諫他只顧邀名猛拼一死將來棄君於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才戰猛拼一死他只顧圖汗馬之名將來棄國於何地?」

    從小就習慣了獨來獨往的吳雨並不是那種故作依人狀的小女子儘管項尚經常「久游不歸」她倒也沒有表現出「悔教夫婿覓封侯」的寂寞反樂得個輕鬆自在不僅讓家中一切井井有條且舉重若輕般地讓枕流愈將養得腦滿腸肥。可這樣一位游刃有餘的「敢將十指誇針巧」卻需要讓本由她照顧的小胖子在尚未夜交初更時到教委門口去接自己確實有些滑稽。看來世界上缺了誰都不行自從盤古開天地男男女女就是這樣互補著走到今天的正如一打油詩裡說的那樣:「我來自藍田元謀你來自北京周口;我拉起你毛茸茸的手是愛情讓我們直立行走。」

    其實枕流同學巴不得去外面透透氣倒並非多有憐香惜玉的紳士風度主要是因為不敢一個人在家待到深夜。然而早就沒有當年身手的他對能否穿著臃腫的大衣騎車往返二十幾公里實在沒有把握況且自己習慣「打的」之後已經連自行車都沒有了。這點兒小問題當然難不倒一肚子鬼主意的「二孔明」他早就想好了可以臨時湊合一宿的落腳之處不但能夠避免精疲力竭的尷尬反倒創造了「二人世界」的溫存。

    事實上枕流那點兒「小九九」自然是瞞不住看著他長大的吳雨當小胖子剛剛提出另有合適的所在可供權宜時她已經猜出個八九不離十男孩兒指的果然就是院報編輯部的地下室——易欣家閒置不用的「革命舊址」。徐枕流本打算悄悄把那裡收拾妥當屆時亮出個驚喜卻忘了自己曾多次在小吳老師面前不乏陶醉地回憶當年的青澀時光;她還知道雖然已經搬到研院這邊來住但枕流至今都常常去故地重遊比如到臨近的所裡上課時。

    儘管如此徐枕流依然以為吳雨會感到興奮至少也該有點兒欣慰才對。可出乎意料的是她雖然對這個倡議表示原則贊同但卻隱隱流露出了一種沉重倒不像是對自己從沒當成外人的枕流懷著什麼不信任而更接近於某種迴避。聯想起來似乎每次提到和院報那棟小樓時有關的事情時吳雨好像都是現在這個表情既有些壓抑又有些游移。據枕流觀察她對這裡相當瞭解沒等男孩兒一一介紹便駕輕就熟地找到了十分拐彎抹角的開水間、盥洗室。更奇怪的是吳雨似乎對易欣家故居對面的那個小屋格外感興趣曾幾次流連在人家門前被枕流問起時卻顧左右而言他、並未說出個所以然。後來每逢經過那裡時小吳老師便不再停留但依然常常偷眼望去……

    這次全市中學教育系統骨幹輪訓的主要內容之一便是強化外語能力作為奧運整盤棋的有機組成部分據說有專項資金保障但落實到每個參加者身上也就剩一碗帶雞腿兒的免費盒飯罷了。枕流實在是弄不明白既然勞苦大眾都講一口地道的漢語為工農兵下一代服務的教育戰線為什麼還要普及外語資質認證而且弄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難道語文課堂也要改用eng1ish講授不成?其實就算真有不開眼的敵特分子膽敢摸進壁壘森嚴的校園裡「旁聽」也不要緊青紗帳裡的游擊健兒有的是美聯社記者咱都照打不誤誰教他亂說亂動來著不服從四項基本原則調遣就是這個下場。

    連吳雨這樣的「製成品」都得反覆回鍋徐枕流他們作為跨世紀人才當然就更得千錘百煉了。這不本學期的外語讀寫課研院就不知道從哪兒重金淘換來一個常年流竄於加(拿大)、美(利堅)邊境附近(人家那兒自由貿易、互相免簽您可以隨意來回溜躂哪兒涼快在哪兒待著沒有「片兒警」查暫住證)的「外地來京打工人員」擔綱。

    「大家把我剛下去的文章好好兒讀讀寫個summary(摘要)break(課間休息)之前收」這位外教——多倫多大學東亞問題研究專業出身的女博士kristin滿嘴京片子號稱是從一位嫁到大洋彼岸的「中國製造」新娘那裡躉來的正宗神武門口音總之要比研院的江浙幫們利索多了。真是一分錢一分貨既然教讀寫人家連讓你順道練練聽力的機會都不給除了幾個零敲碎打的單詞全是地道的中原官話還讓大夥兒幫著糾正讀音、教學相長敢情跑咱們這兒帶薪培訓來了。

    今天給大家的文章標明出自米蘭-昆德拉之手內容大致是對前東歐社會主義國家專制制度的控訴具體來說是揭露言論自由權得不到保障的普遍現象措辭很符合作家本人一貫的反諷風格。

    事實上這早已不是在課堂上第一次出現類似的「敏感」話題如果說那位洋專家kristin有什麼特殊背景、甚至別有用心可能言過其實但其具有明顯的意識形態傾向性卻是不爭的事實。其實不僅是她有別於我們的「禮不往教」和西學東漸時不辭勞苦且毫無利己動機的傳教士一樣來自「那邊」的「國際友人」往往都會自覺自願地為他們的價值觀搖旗吶喊而有時這只是一種潛移默化的流露但同樣擁有著潤物細無聲般的威力。上世紀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曾有1o萬美國人移民到新生的蘇聯;報道稱如今僅北京一地的外籍常駐人口便要過這個數字但他們卻不再是為追求光明而來。

    有一次枕流無意中在講台上看到過kristin的課程計劃書上面赫然飛舞著教務處米主任那如雷貫耳的懷素體簽名要知道這種審核教案之類的勤務通常只配由秘書完成。據說能請來博士級外教是老人家退休前的功德一件米教授主攻斯大林語言學早年留學莫斯科曾親耳聆聽過毛主席的教誨:「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還是你們的……」

    「大家的summary寫得不錯」kristin老師大概是很為自己的母語文化攻陷最後一處「異教堡壘」的度感到滿意進而有些得意忘形:「接下來咱們再寫一篇自己對freedomofspeech(言論自由)問題看法的小文章可以互相討論」身體力行看來她連課堂紀律也顧不上了。

    其實你只需去稍作檢索便會現這篇所謂的檄文壓根就並非昆德拉的手筆恐怕只是某無名氏所作只有開頭的那段隱隱綽綽的斜體字出自那位數度與諾貝爾獎擦肩而過的文壇怪傑:「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笑。不必擔心上帝的笑聲他的笑中飽含著理解與信任。只有當人類的任性與自私還在他的掌控之中只有當人類的所思所想並不是在毀滅自身的存在只有當人類不斷反思自身的弱點並且努力去現人性中美麗的光芒上帝才會出如此喜悅的笑聲。或許人類停止思考上帝就會震怒。」

    業餘愛好詞源學的徐枕流知道這位向來愛倚坐在第一排書桌上講課的kristin老師她的名字來自希臘語原義為「基督門徒」。

    「走吧正好我也想吃呢」「洗腦課」結束後程毅非要拉上枕流去宿舍那邊的一家火鍋城自從今天早上一見面他便開始念叨任憑徐枕流如何騰挪閃躲就是鐵了心非得二人一同共進午餐不可。

    其實小胖子心裡明白得很程毅之所以會這樣反常多半是為了還上次給6遠航送飯時把枕流擠走的人情那天以後他已經若干次表達了類似意願。這個岳陽小伙子一向如此他從不會讓別人輕易吃虧即便真有什麼微不足道的摩擦也一定要加倍奉還。這樣做當然無可厚非如果人人能獻出一點愛世界將變成美好的人間;可問題是當朋友之間老是如此錙銖必較時總讓人感覺隔了層什麼正如從不吵架的兩口子往往也很難真正交心一樣馬勺偶爾碰碰鍋沿兒才能擦出彼此間信任的火花。

    枕流覺得這恐怕也是種道德潔癖一點兒蛛絲馬跡可能會膨脹成程毅的心腹大患;如果你不順水推舟他就得這麼一直折騰下去弄得大家都不踏實:「行我也有日子沒吃羊肉了」無所謂大不了以後再找機會把多米諾骨牌推回去就是了。

    「程毅」剛出樓門當面跑過來一個玉樹臨風的帥哥:「你得抓緊點兒齊老師著急要呢」不用說他大概就是程毅常常提到的那位博士師兄正一起幫導師翻譯論文。現如今能在外文期刊上表文章才算本事年底評定學術成果時可以以一當十但被四人幫耽誤的一代實在不大擅長資產階級語言於是只好「廖化當先鋒「怪不得現在招生時很多根本接觸不到非中文環境的傳統學科都這麼看重外語程度呢。

    心理學的研究表明人類記憶力中九成以上都是潛在的或者說尚未被有效地利用那些傳說中可以讓孩子們輕鬆背出兩千位圓周率(當然考上清華北大就更不在話下了)的所謂智能開就是以此為理論基礎來騙吃騙喝的。其實這種神秘的隱性能力用不著「芝麻開門」就能在某種特殊情況的誘下不期而遇地浮出水面比如當枕流剛剛和程毅的這位師兄打個照面時便一眼認出他就是半個月前在三樓窗口朝魏丹招手的那個「小分頭」雖然當時根本就沒看清人家的眉眼高低可徐枕流還是近乎固執地堅信自己從天而降的判斷。可惜這種本領並非時刻相伴否則小胖子一定要把這對「老夫少妻」的勾當看出個究究竟竟。不過或許也正因為人與人之間保持了這份神秘未知的明天才會吸引著好奇的我們在遍地荊棘中一路頑強地活下去正所謂難得糊塗嘛;就像被kristin老師綁架的昆德拉感慨過的那樣:「如果每個人都具備遠距離暗殺的能力那麼人類恐怕在幾分鐘之內就會滅亡。」

    「遠航今天幹什麼去了?也沒來上課」走進熱氣騰騰的火鍋城程毅拿出軟布擦拭著眼鏡上撲滿的水霧。

    「就知道你得問她」枕流假裝若無其事地翻著菜單:「把我約出來就是為了這個吧?」其實徐枕流也感到很奇怪遠航雖然常因各種稀奇古怪的原因缺勤但通常不會對外語課難可今天卻不知何故破天荒地在考勤表上記下了一筆。

    「沒有沒有」程毅趕緊招呼服務生點火起灶:「隨便問問。」想必他已經跟女孩兒聯繫過肯定是杳無音信之後才有後面這一出兒的。

    其實枕流也不知道究竟又出了什麼麻煩不斷既然遠航沒有主動跟自己聯繫他知道現在即便把那邊的電話打爆恐怕也凶多吉少。事情往往是這樣別人不打算就範時你多說也無益大街上常能見到某些倒霉蛋兒追在女朋友屁股後面陪盡笑臉可結果呢不但強化人家的決心反而讓自己的哀求顯得更不值錢。隨著民主時代的來臨強加於人已經越來越難不論文攻還是武鬥也不論你打著誰的旗號。

    在女孩子們心目中異性朋友大體可以分成兩類作為哥們兒或者作為男人;不幸的是徐枕流同學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屬於前者。像他這樣的男孩兒即使身邊佳麗如雲也不管人家和你多麼推心置腹、開膛破肚、肝膽相照都只是拿著鑰匙不當家還不如那整日介瞎忙活的鸕茲人家折騰了半天尚且有最小那條戰利品是自己的辛苦錢而小徐之流則只有乾瞪眼的份兒。這還是朝樂觀了說別忘了賊也有挨打的時候白白落一身埋怨算輕的真遇上暴脾氣搞不好還得挨悶棍可憐年年壓金線其實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即使只是揀個樂兒也不錯至少還賺了吆喝就當學習雷鋒好榜樣了。十七大報告明確指出要著力培育「各類市場中介組織」徐枕流這也算為四化添磚加瓦了;就像現代金融機構一樣「自有資產」比例有時連百分之十都不到正所謂借力打力。可這麼玩兒也有個弊端就怕出事兒春江水暖鴨先知一旦經濟危機來臨股票經理人頭一個睡不著覺。

    果然不出枕流所料掌燈時分6遠航突然打來電話還是急茬兒立馬三刻就得見面。好在人家姑娘已經到了樓下用不著他再奔命似的東跑西顛。

    「怎麼意思?」小胖子連外套都沒有來得及穿好到了院子裡才感到夜風竟是如此刺骨。

    遠航正如熱鍋上的螞蟻般踱來踱去向來怕冷的她僅著一件輕薄的短風衣雙頰卻不似平日裡那般慘白:「我父母今天早上突然來北京了」事實上早就察覺到些蛛絲馬跡並打算陪讀的6媽媽直到去年十月底才老大不情願地返回西安若不是單位臨時有重大任務急需退居二線的「預備役們」一起揮戈上陣老人家可能還要繼續抗戰下去;畢竟對於女兒的心理動向母親的嗅覺最有言權況且當時的狀態已經不僅僅只是萌芽而已:「有人給他們打電話……打電話說……」

    「你先別著急」徐枕流見遠航有些語無倫次趕緊示意她一起到院兒外走走醫學專家建議散步可以使血液下行進而降低人的焦慮感;當然這只是從理論上來講:「慢慢兒說。」

    「反正我跟魏一誠的事兒他們都知道了」女孩兒狠狠地踢著什麼卻現那是一塊碎磚半埋在凍僵的地上非但踢不動反倒讓遠航一個趔趄:「你說這是誰幹的?」

    「先別慌」枕流似乎一點兒也沒有感到意外他知道早晚得有這麼一天:「也許也許你父母只是懷疑……」

    「不可能唉呀我就不具體跟你說了反正他們什麼都知道了詳詳細細的」遠航緊皺著眉頭:「混蛋!」對於書香家庭出身的姑娘來說這是她們能夠想像出的極限詛咒不是為了表示憤怒而只是絕望時的一種本能。

    徐枕流在努力調動著情緒希望能盡量和6姑娘保持相同的心理頻率可他卻怎麼也無法讓自己緊張一些似乎已經被日復一日的潮漲潮落折騰得鐵石心腸起來:「那……」

    「肯定是魏丹」當遠航終於說出這個已經醞釀良久的名字時剛才的火氣卻不知何時煙消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平靜和無奈。她明白即便這種猜測果真成立自己也無話可說人家不過只是行使了早就生效的權利而已此時此刻名分就意味著公理。枕流又想起了那天晚上在父親的筆記本上讀到的一句話:「時間對後來者命運的宣判是終審裁決不得上訴。」

    「其實也不見得是她」徐枕流不知不覺地念出幾個字不知為什麼腦海中忽然清晰地浮現出程毅那個師兄的模樣一雙沉著的眼睛暗色的臉頰好像還有富於線條感的鼻子……覺自己走神枕流搖了搖頭:「這已經不重要了你現在打算怎麼辦?」他當然知道遠航本就是來找自己討個主意的可他更清楚一切的一切最終還得由當事者自己承擔就像選擇開始這段戀情時那樣。

    「他們跟魏一誠約好明天中午見面」女孩兒轉向始終跟在側後的徐枕流:「你能陪我一塊兒去麼?」銀灰色的目光中好像他就是那個可以力挽狂瀾的愚公。

    「你和魏老師聯繫了麼?」枕流特意使用了這個稱呼很多時候真正的天經地義反而容易被人們遺忘當一切終於回歸它原本的樣子時倒會感覺到某種想來有些莫名其妙的陌生。

    「我恨死他了打了整整一天的電話」遠航突然之間爆了其實在父母的緊逼盯人之下所謂的「整整一天」充其量不過是幾次極為有限的見縫插針而已否則她也不至於等到這會兒才想起枕流:「一直關機關機家裡電話沒人接他到底想幹什麼……」6遠航積鬱已久的怨氣終於得到了宣洩的機會她死死地盯著面前某不知名的所在眼眶裡的淚水漸漸湧出。畢竟在這樣一個最需要「榮辱與共」的關頭枕流能給予她的慰藉是遠遠不夠的。可是退一萬步來講就算魏一誠真的可以跑出來陪伴左右他又能做些什麼呢統一口徑?還是相擁而泣?

    「那那你打算……」徐枕流知道現在的遠航顯然已經全無主意。

    「明天他『愛人』也去」女孩兒頭一次使用了這個稱謂或許她只是在重複母親白天時的口吻。

    兩個人低著頭走在斑斑駁駁的人行道上這條臨近機場高的小路上的改造工程已經瀕於尾聲為配合綠色奧運理念剛剛建好不足兩年的路燈被全部換成了最新的太陽能型據說還是自主品牌雖然造價不菲但平均可以節電百分之五隻需三百年就能收回成本作為千秋偉業顯然划算得很。遺憾的是這種新技術似乎還欠成熟刺眼的光線卻並不像原來那樣傳之久遠幾米開外便一片昏黑。在明暗交替中前進讓人的情緒也變得忽高忽低起來。

    自從不再騎車上下學開始枕流便廢除了冬天帶手套的習慣他本來就不喜歡那種施展不開的壓抑感更願意輕裝簡從一些。其實小胖子那雙充分體現著社會主義制度優越性的大手如熊掌般厚重在嚴寒當中越白裡透紅像北京這樣的緯度根本不在話下尤其在肢體語言豐富的時候;可當對話的熱度冷清下來後垂在冷風中的空虛感開始漸漸襲來於是他把雙手揣進了外套寬大的口袋裡。

    忽然徐枕流摸到一包溫熱的東西拿出來一看原來是包剛剛炒好的琥珀核桃大概是出門前吳雨塞進來的。她知道就憑男孩兒那張閒不下的小嘴要不事先預備下點兒什麼一旦說累了大概又要去買那些不乾不淨的地攤貨。所以說想讓人家「路邊的野花不要采」最好自己先主動把愛偷腥的饞貓餵飽堡壘最容易從內部被攻破馬克思主義認為外因只能加或延緩變化的到來並不起決定性作用:「嘗嘗吧挺香的」儘管枕流知道現在的6姑娘肯定難以「化悲憤為飯量」但還是俗套地勸她「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遠航搖搖頭撇了一眼徐枕流手中正在迅減少的家常小吃:「吳雨做的吧」女孩兒轉向路旁那條幾近乾涸的臭水溝一道暗黑色的「綢帶」扭曲著滑向遠處逐漸氤氳的氣息預報著開凍期的臨近:「她還挺能幹的。」不知為什麼每當提起小吳老師時6遠航的口氣中總是帶著幾分不屑、甚至譏諷。

    徐枕流猜想自己大概需要陪著遠航去讓父母過過目以驗證被「雙規」的她沒有跑出去明知故犯。果然當他們來到已經面貌一新的招待所門前時女孩兒的爸爸正等在那裡向來一馬當先的6媽媽之所以沒有出現大概是已經懶得再糾纏於這些細枝末節亦或正在為明天的「巔峰對決」養精蓄銳更可能二者都有。其實這位母親始終很懊悔於當初沒能一鼓作氣既然去年已經錯失了把問題扼殺在搖籃階段的機會如今的亡羊補牢更不能再有閃失。很多時候諱疾忌醫的僥倖心理才是使千里之堤毀於蟻穴的罪魁禍。

    乍看上去遠航的父親國家核心技術研究單位通訊專業高級工程師長得多少有幾分像某位同樣是技術官僚出身的政治局常委雖然沒能以理工科學人特有的嚴謹一步步走向權力頂峰但6爸爸謙虛和藹的態度和不苟言笑的作風卻依然流露出中國知識分子那一望而知的內斂性格。徐枕流原本以為既然可以列席明天的峰會七葷八素中的遠航想必已經把他在這件事情中扮演的角色之種種「劣跡」供認不諱了女孩兒父母即便不瞭解自己扇陰風、點鬼火、縱容包庇乃至慫恿打氣的底細至少也有個知情不報的罪名可從6爸爸親切熱情的噓寒問暖中卻絲毫察覺不出一鱗半爪的痕跡。難怪人家搞自然科學的能走仕途呢喜怒形於色的人確實不適合搞政治官運都寫在臉上了麻衣觀相看來也不全是瞎掰。

    第二天遠航直到午飯後才短信來通知枕流最終的談判地點以及時間:「三點竹林茶室」當被問及是否已經和魏一誠取得聯繫時那邊回答說:「不知道。」

    相傳「醫者父母心」的神農氏炎帝在一次採藥過程中誤食斷腸草卻因禍得福地意外現茶樹的嫩葉也可解毒從此這種原產雲貴高原的本草便與這個民族結下了不解之緣進而從藥材變成飲料還展出了獨一無二的專賣門市部。舊時的茶館分成兼有歌舞曲藝演出的「渾水」和坐而論道的「清水」但無論哪種都屬於為平民大眾所喜聞樂見的市井文化斷無曲高和寡之虞。可到了改革大潮奔湧得面目全非的今天連茶館都已經舊貌換新顏從等而下之變成陽春白雪幾杯下來動輒成千上萬要的就是這個譜兒。當然這次約會所選擇的「竹林茶座」還算下手比較輕的也就是按照日式料理的標準收費而已。

    「小徐——」剛過馬路便聽到遠航媽媽的一聲略帶沙啞的呼喚倒還嘹亮。

    「阿姨叔叔…」枕流剛想先入為主地緩和一下明顯有些凝固的氣氛還沒等開口便被急性子的母親一把拉到旁邊。

    「他們已經來了」6媽媽充滿信任地望著男孩兒:「小徐你一定一定幫著我一定得讓他們斷了小徐……」懇切得近乎於哀求。

    徐枕流雖然料到今天必得有這手但卻依然有些失措:「是是」他覺得自己若再不果斷地做出根本沒有任何把握可言的承諾瀕於絕望的母親立時便要聲淚俱下:「您千萬別擔心沒事兒沒事兒」其實在這樣一次聚會中枕流充其量不過是塊可有可無的緩衝區不可能左右局勢的展但他明白和昨晚遠航的托付一樣救命稻草與其說有什麼實際的價值倒不如說是種心理上的需要。

    徐枕流跟在6家三口後面一步步挪向茶座的大門。他極力調節著自己的狀態可就在看到魏一誠身邊那位撲朔迷離的「愛人」那一霎那剛剛有些眉目的平常心瞬時間便蕩然無存。

    趙冉。

    青春期那陣兒曾經很不理解為什麼名人們往往要等到暮年時再去撰寫回憶錄並武斷地認為只有過了氣的豪傑們才會更在乎並流戀這些「當年之勇」;長大以後漸漸明白當眼花繚亂的紛紛擾擾朝你此起彼伏地接踵而至時根本來不及去品味其中的子丑寅卯就像齧齒類動物先把琳琅滿目的美食塞進頰囊、等回到窩裡再拿出來慢慢享用一樣只有當塵埃落盡之後才有機會去細細推敲、分辨。

    徐枕流看了看身邊的遠航女孩兒似乎並未表現出過分的吃驚;或許陣腳大亂的她已經沒有心思再去顧及這些目不暇接的變局。

    趙冉倒顯得十分沉著看到同行而來的四位從容地站起身拉開其實早已就位的椅子:「今天還不算太冷吧」她大概原打算先給大夥兒熱熱身可等候已久的服務生見狀卻立刻貼了上來在歐美國家從七星級飯店到街頭咖啡館絕不會有堵在餐桌前以居高臨下的壓迫感逼著客人點菜的現象所謂aiter(直譯過來就是『等候的人』)要的就是耐心不能造成一種急不可待去地掏人家錢包的不良印象:「您看咱們要點兒什麼」趙博士顯然已經入鄉隨俗她拿起桌上的茶單托給6爸爸。

    「您來您來」這位永遠半抿著薄薄嘴唇的父親雙手推諉著目光卻望著遠航的媽媽。

    趙老師朝二老笑笑打開那匣精緻的革面本指了指隨即轉向幾位客人:「她們這兒有『滇紅』可能還不錯。」

    顯然6媽媽對這種在抗日戰爭連天炮火中研製成功的茶品既無研究、也提不起絲毫興趣;她沉默了一陣自顧自地點點頭:「您……您二位大學者都挺忙的我們也就不多耽誤時間了」其實作為家屬她當然明白這個世界上能比知識分子更閒在的職業恐怕不多元朝時所謂「九儒十丐」的說法大概就是按照操勞程度排序的否則也不至於生出那許多花花腸子來:「魏老師對小航一直挺幫助的孩子一個人在這邊我們都挺感激您的」6媽媽的這番表白倒不像是純粹的客套或者欲擒故縱:「後來的事兒……」從西安到北京6媽媽似乎還是沒想清該如何面對這始終不願相信一切:「事情既然已經出了我們就希望到此為止以後別再……」她終於抬起頭:「其實我們也不是那種不開明的父母……」大概是顧及到了一旁的趙冉遠航媽媽沒有再繼續她那「不介意未來的女婿有過婚史但決不給別人『做小』」的「經典論調」:「可是您看您也有家咱們……」

    魏一誠手中藍白相間的煙盒被不斷翻動著如今中國男人連消費尼古丁的本領也退化了「中南海」這類焦油含量微乎其微的清型捲煙拿到一百年前大概只配用作薰香;隨著文明的進展只得用眼花繚亂的形式來冒充日益匱乏的內容。

    這間看似古樸的茶樓也一樣早已沒有了當年的韻味更像是個紙紮的明器為粉碎性骨折的中國文化擠出幾滴鱷魚眼淚。端上來的飲具更是可笑看來不管客人點的是什麼茶品人家都以不變對萬變全用整套的功夫茶具伺候;其實這種全酵型的滇紅通常只需沸水和玻璃杯即可經不起紫砂壺裡一衝二泡般的反覆折騰。

    見狀趙冉沖看樣子準備過來大展拳腳的所謂茶藝師擺擺手示意戀戀不捨的她可以繼續和身旁那位滿臉春光的小伙子打牌、調笑畢竟這桌客人實在沒有雅興來領教那套程序化的治器、溫壺、投茶、聞香……

    「我」魏一誠終於開口了出身下層的他向來習慣先必恭必敬地聽完別人的觀點以便知己知彼、後制人:「感覺很慚愧」手中本不停擺弄的煙盒不知去了那裡兒戲般消失無跡:「……您」他停頓了一下大概正在搜腸掛肚地排查著該如何稱呼遠航的父母人家顯然沒到「叔叔、阿姨」那個資歷叫「大哥、大姐」又無異於自討沒趣;研究表明當彼此之間處在某種進退維谷的尷尬關係中時談話者傾向於避免提及稱謂而直接使用人稱代詞這就是社會語言學當中著名的「規避原則」;魏研究員顯然不是那種死鑽故紙堆的書獃子很懂得活學活用:「您別怪遠航這事兒完全是我的責任」在各種文藝作品中常常能見到那些面對敵人屠刀的革命先烈在刑場上如何大義凜然、從容不迫;其實就算是十惡不赦的暴徒、人渣真到那個份兒上恐怕也沒什麼可害怕的了反正橫豎是一死倒不如喊兩句口號之類的名人名言權當壯膽兒了。

    一番欲說還休之後魏老師面無表情地瞥了枕流一眼。說來也怪這位見人三分笑的「和為貴」似乎對他一直格外冷淡每當徐枕流主動搭訕時魏一誠總是要遲上四分之三拍才勉強作出個表示怪噎人的。更甚者有那麼幾次當枕流無意中與不遠處的老魏四目相對時覺他正在冷冷地端詳自己弄得小胖子不知所措。枕流實在不明白面對這樣一個不陰不陽的傢伙自己為什麼還要在遠航跟前本能地替他說話。

    儘管如此徐枕流並沒有忘記自己現在的「雙重間諜」身份他一直想找個機會插話但又怕失之唐突本打算利用給大家斟水的機會粉墨登場可每當他吃完自己這杯、正準備若無其事地摸向那把小茶壺時總是被趙老師先一步趕到幾次三番之後也只得作罷。其實枕流心裡清楚得很自己講與不講、講些什麼根本不重要這種場合就像那些年復一年的「重要會議」一樣只不過是種將檯面下的默契合法化的儀式而已掀不起什麼大浪。

    添了兩次開水再給枕流續杯時趙冉說了唯一一句似乎與正題有點兒關係的話:「紅茶和綠茶正相反剛上口很香但不禁沖很快就沒什麼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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