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才揚費力地抑制著越來越覺超越了認知而無法接受的事實痛苦,蹲到哭泣的子子個面前。又等一會兒,才輕聲問道:「子子個,我是武才揚,還記得嗎?」子子個聽到聲音,抬頭望著武才揚,淚汪汪的大眼睛定定地看著,像是想起什麼,也像在發愣。
對方心情沒有主動呈現,武才揚無法判斷他究竟是在發愣,還是想起了相遇中的情形。見子子個始終不回答,只好再問一句:「子子個,我是武才揚,你還記得否?」
子子個低下頭去,擦乾淚水,想了片刻,說道:「好像記得有這名字。但少林並無武才揚,十方叢林也沒這名字記載,甚至香火居士中,也無此人。你是武才揚?你是誰?咱們見過?」
他這樣子,倒似對身外化身中的情形,絲毫不記。武才揚想到身外化身時子子個的警告,不敢輕易發出「他心通」的意識探詢,也就無法真實確定這小和尚究竟是在說謊、還是當真對自己毫無印象。想了想道:「子子個,柴木兒這名字,你可記得?」
子子個淚水又流了出來,伸手去擦,斷斷續續道:「記得。那是陰陽二魔一眾人員裡的一個。楮大夫當初來找我,說道這人乃是被活閻羅寄下了死魂的。我不想搭理他,也正在閉關之初,——是否那柴木兒,真地已成活閻羅?……若如此,定有繼柴木兒之後的新任不老情天天主。新任天主的符令名號是……?」
探詢修小羅腦海中時,的確有過楮大夫說起要找子子個的印象,但後來楮大夫再出現時,修小羅見到過的恁多人裡,並無子子個影子,看來他說的倒不太像是謊言。武才揚心中一動道:「子子個,我便是柴木兒。」
子子個一凜,眼中淚水登時隱去,疑惑地望著武才揚,而後以清澈目光定定地審視武才揚。
他這清澈的目光,倒與身外化身時完全相同。
武才揚蹲著不動,與他對視,也暗暗在心裡判斷對方。兩人對視片刻,子子個搖頭道:「你不是活閻羅。也沒人能對你寄下死魂。」
此刻武才揚已隱隱猜出,自己曾遇到的那個子子個身外化身,的確也是子子個本人,卻非現在的子子個,而是再過一兩年或多年後修行大成的子子個。除了這解釋,便只能理解為:純粹心靈的修煉,到達某個階段,會形成與自身肉體完全不同卻要強悍許多的實質。但無論如何,眼下這子子個,分明乃是肉體精神都處於十分尋常的狀態,將其現下斬殺,乃是輕而易舉之事。真若子子個某天修行到身外化身的境界,以其詭異的「由此消失、在彼出現」之「空間結界」能力,普通武功便絕對無法奈何於他。
思維的跳躍,當真奇怪。忽然之間,武才揚想起自己「他心通」術在對方面前毫無用武之地的恐懼;忽然之間,心頭殺機便強到極點。但他面上卻絲毫異常也未露出,微笑問道:「為何無人能對我寄下死魂?」
子子個納悶地看了武才揚一眼,說道:「寄托死魂,與用那精靈魂魄控制人體並不相同。絕非只經過某地,便能被寄托下來。所謂寄托,乃是藏於體內,逐漸成長之意。換言之,即是在一定的長期過程裡都處於共生狀態。怎地你竟不知麼?」
這些東西,武才揚哪能知曉?不過與當初探測修小羅過往經歷居然用去多日時光的事實,一做印證,便可當即得出子子個此刻言辭絕對可信的結論。由此亦可知曉,子子個縱未修行到「身外化身」的可怕階段,心中所知依舊堪稱深不可測。
武才揚殺機全消,問道:「這與無人能對我寄下死魂,又有何關聯?」
子子個以「這還需要問?」的眼神看著他,解釋道:「柴木兒只在驚魂谷稍做停留,而非駐留不走多達數月。又有陰陽二魔等人長在身邊,活閻羅便能控制他身體,也沒機會潛藏。」他這有問即答的爽快,倒和身外化身時表現並無二樣。
武才揚明白仍有下文,哦了一聲。
子子個疑惑地又看武才揚一眼,大有種「你真不知道?」之意,說道:「你若當真是柴木兒,難道竟不知你身為不老情天少天主,用『海枯石爛心不變』為號後,便能借助於不老情天的神秘力量來抗衡任何外來精靈魂魄麼?」
武才揚心中忽然一動,醒悟過來:子子個眼神竟能讓人明白他心意的現狀,分明便是處於「他心通」將通未通的瓶頸境界,說不得隨時便會頓悟——哦,子子個的「他心通」術,只能說是心經之佛門他心通,而非自己這婆羅門教他心通。當下誠懇說道:
「不知。」
子子個點頭道:「你那『海枯石爛心不變』符令法號存在,縱然活閻羅膽敢冒險將死魂寄於你身,也必將永恆飄蕩於海枯石爛的漫長歲月而無法成長。這點你知道否?」
武才揚惑道:「符令法號?」不再胡思亂想,一心一意體會子子個言語。
子子個解釋道:「那等仙界秘密,與佛門秘密雖大相徑異,基本道理依然共通。」武才揚點點頭表示正在聆聽。子子個接道:「不老情天承傳於西王母的仙派,即使變化再大,天主傳人也只須受號,便如平凡人間裡抵掌了百萬大軍的將軍,根本無須自己費力,已能擁有強大的仙派能力或至少會受到無形保護。」武才揚再點點頭。子子個道:「神州大地的神仙鬼怪一系,原出自於上古之巫。道家興盛後,其分屬特點便都與人間皇宮國度特徵相同,乃是以符令為尊,重視符令比重視個人更多。力量的接受調遣也向來不分善惡,只問令符是否真實。」
武才揚心動道:「竟與修行無關?」
子子個道:「自然也是有關的。但關聯更多的卻是力量之凝聚程度,亦即派別中修行者的實力和漫長歲月中更大力量的匯聚與容納程度。正猶如武人練氣,多餘外氣在無法吸收時或散逸、或分佈於身外形成薄薄一層。而長期練氣之地,則必有精華真氣散逸於外,被合適人員容納接受後,那人即使從未練過內家真氣,亦可擁有龐大的真氣。譬如有兩位叫做修小羅和柳一摟的大哥,他們就曾吸收過少林真氣。」陡覺失言般停止,看看武才揚。
武才揚已明其意義,說道:「他們也是我的大哥。你繼續。」
子子個鬆口氣道:「阿彌陀佛,這就好。」接著解釋:「有些身體特質能容納吸收者,便可通過吞噬靈藥甚至動植物的所謂內丹,到達真氣陡然大成之境界。無非在其時,修行者已非個人,而是其他修行者長期修行後的成果,能被此人竊取合併而已。佛道巫儒等但凡屬於宗教信仰或類同於宗教信仰的,無形凝聚出的乃是通過精神力量的匯聚、產生出非同於武林內家真氣的真無。此真無在無法感受的空間當中被慢慢凝聚而成,生出各種各樣的力量並可逐漸轉化為匯聚於空間的所謂地火水風土等五種力量——其力量有不同解釋名詞,金木水火土之中土五行,亦可勉強套用,不必過於追究。但那五種力量,皆是天理存在的力量,與後天精神力量的匯聚凝華並不一樣。巫道符咒或佛家真言,均是運用此等力量的基本符令或基本方法,與採取一定招式可發揮武人更大力量的武學原理,並無任何實質區別。」
武才揚一邊聆聽,一邊對比印證。聽及此處,思恃設若從武林人練內家真氣這點,來解釋佛道一類宗派神秘玄幻力量,倒也能解釋得通,不覺已有些相信子子個的說法。至於他所說的什麼五種力量,其實任何宗派都有不同表述方式,也不必過於細問。是以只點了點頭,就繼續等待。
子子個接道:「當然中土巫道一門,至今能流傳下來並依然有效的,怕也唯有這承傳於西王母仙派的不老情天。因佛道之戰,道滅後除了最初淵源的西王母一系仙派勢力,由於芸芸眾生間不可道之心態影響,還能苦苦掙扎外,便只剩太上老君八仙眾徒因另種緣故而被世人長期供奉。」
武才揚一時茫然。
子子個道:「固然那八仙乃是出身於太上老君之神門,但長期被視做仙人,增添的則自然而然成了仙門力量。故此到得當今,反是只有仙門能流傳下來。雖也有其他因素包含於內,追根溯源,仍在於何者可無形凝聚出更多眾生信仰之力量。」
武才揚點點頭,思恃若依照子子個的這等說法,顯然那什麼神仙妖怪之類神話傳說中的奇異力量,分明僅僅來源於凡俗人等的信仰供奉;而且佛門實力,要遠遠超越道派勢力。
子子個接道:「符令於道家,乃無法改變之修行特點。你若放棄了『海枯石爛心不變』這一符令名號,自然又會是另一情形。但只從談話便可看出,你從未對這一符令名號有過任何放棄之意。是以正猶如凡俗中即使皇帝亡國敗逃於路途,只要有人知道他是皇帝,都會出現許多自然而然的追隨者一般:你一日抵掌符令名號,便一日具備無形力量。既如此,則一個活閻羅的死魂,除非採用百萬鬼魂大軍強強相戰,否則根本無法突破仙派力量。而若活閻羅的死魂能到達控下百萬鬼魂大軍境界時,也根本無須去寄托於一個偶爾經過者的體內。」
武才揚只覺心中似是豁然開朗,許多迷惑難解的疑問,立刻有了答案,但同時又不禁生出更多疑惑。
——且不論佛道兩派究竟誰更高明,只這神話力量來源於信仰供奉,便令人十分費解。
子子個搖頭道:「那楮大夫,只從身體與精神配合程度上以為,活閻羅的死魂,能夠進駐於特殊孩童、天生白癡、即死未死等人人體內,予以逐漸成長並反控身體真正成長起來。卻不知天下任何事物,都擁有深不可測的奧秘;任何敢於打破限制突破尋常的情形,都會首先遭遇天地奧秘本身的制約。哦……我和你說這些做甚?」
淚水又不覺溢在眶中,擦去淚水,說道:「你既是柴木兒,便應是她們的首領吧?小僧……我……我已不再是僧了……」傷心當中,又不禁嗚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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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才揚見了這情形,已知此時的子子個,並無求死之心,僅是傷心委屈,到得一定時刻,自然而然便會從傷心中解脫,且已意識到所說過多,除非他用「他心通」術測探,否則休想套聽出更多東西。便輕聲說道:「子子個,別哭了。你們少林似乎發生了事情。」拍拍子子個肩膀,起身走出。
在方才諸女心靈回憶都閃現於腦海中時,武才揚已得知她們去少林寺取衣物,都未碰到一人,整個寺廟空空蕩蕩。倘若以眼下大雪紛飛的季節來看,佛門正處於每年陰曆十月十五到次年正月十五的「結冬」期。武僧可不必講究過多,但佛門正統,卻必須於此時期結制安居,聽授佛法。即便不到結冬期,僧侶眾多的少林寺,全寺皆空的情形也大為異常。似乎就在這一兩日之間,少林和尚遇到了無法解決的難題,逃個精光。
佛門當然與他毫無干聯。但既然這子子個出身於少林,自己此後或者有不少求教於子子個之處,少林言下的情形,便須得關注關注了。
走出廚房,暴大娘正思索武才揚怎會知道少林寺發生事情;雨晴、雪晴二女正大覺子子個的說法十分荒謬。三人心意被武才揚當下知曉。奇怪的是情難絕的心思沒有呈現,但情難絕的表情,卻似乎陷入沉思。
對這種他人心意不問而知的情形,武才揚已大為厭倦。那等知曉別人想法的情況,初時或許會求之不得或大為好奇,但時時呈現,便如始終有人在耳邊吵吵個沒完沒了,誰能忍受下去?是以長期如此,那便簡直不亞於世間最殘酷的刑法了。武才揚無心去猜測或探詢情難絕究竟在想什麼,問道:「青茉莉她們,是否尚未回歸?」
暴大娘凜然一驚,收回胡思亂想,道:「沒有。我們去接應一下?」武才揚道:「你們照料她們。我去看看……」掃了情難絕、雨晴、雪晴三人一眼。三人會意。情難絕道:「我們隨行。」
暴大娘沉吟一下,說道:「也好。」思恃無論少林發生了什麼事情,有情難絕三人在這小子身邊,他的安危都不應成為問題。
畢竟無論誰對自己安危關心,都會讓人心中稍微感動。她這一想法出現,武才揚對她頓時有了少許好感。沖暴大娘微微點頭,向情難絕看了一眼。情難絕當下飛身而去,自去準備。
武才揚不再多說,大步走向寺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