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通 卷 三 (九) 至理遺言
    陽光透過重重樹葉灑下,在林間形成光怪陸離的光線碎影,微風吹拂間,那光影如水面漣漪般層層波動開來。正對小洞的西南方向十丈處,那樹木被洪峰內力震毀後形成一個三丈方圓的光圈,正隨著碎屑的紛紛而落,逐漸明顯起來。

    一切都似未曾改變,但醒悟自身後的所見,卻是那般的激動人心。武才揚怔怔地望著林間這過往裡也時時見到的光影形象,不知怎麼,竟是越發心酸起來,只欲垂淚。

    毒手無命低聲道:「小心。這些人走也不好走,偏要留下些厭煩之物。」

    隨著說話,林間的泥土紛紛湧動。接著便從地下,鑽出了一個又一個,奇形怪狀卻是令人望之便欲作嘔的死屍。那些的死屍,各個散發出腐臭氣息,許多已經僅僅只剩個骨頭架子,卻依然是頑強地從地下鑽出後,便向他們僵硬緩慢地走來。

    洪峰的目光,卻被那三丈方圓的光圈吸引,怔怔看著,面上竟流露出無比驚駭的茫然神情。

    毒手無命仔細觀察那些屍體,知曉驅屍的排教中人,定然隱藏其內,突然一股無法察覺的詭異涼氣,刺入腳底湧泉穴內,接著立時融進經脈當中。毒手無命心下一凜,體察一下身體狀況,不禁如遭電掣般為之一僵。他皺緊眉頭,陡然沉喝一聲,同時真氣挾毒功深入地底。

    沉喝之聲,直震得林間樹葉紛紛飄落。深入地底的真氣,先是在地下擴展開來,而後迅速如同遇到漩渦般飛撲而出,很快就遇到一個急速逃竄而去的障礙並立即將那障礙包容起來,那障礙依舊頑強地又向前逃竄出數尺,才陡然靜止下來,和他的毒功真氣相抗衡片刻,委靡融化。

    一些骨頭架子破碎開來,那些越鑽越多的死屍,卻是絲毫未能停下鑽動趨勢,林間土地,也像是被他陡然大喝所吸引,頓時如燒滾的開水一樣,翻騰起來。

    他閱歷甚豐,自然知曉那地底行刺者,已完全死去,但眼前這等屍身失控現象,足以說明方纔那不犧犧牲自己生命也要換去他命之人,竟是深詣毒、屍、遁三決的罕見高手。

    毒手無命目光盯緊了林間土地的動靜,不動聲色道:「洪峰。」洪峰道:「爺爺,我在。」毒手無命又道:「高原。」武才揚怔怔,下意識道:「爺爺。」毒手無命微微點了點頭,說道:「世人都道,爺爺這一生,心胸狹隘、睚眥皆報、一身是毒、卑鄙濫殺,乃是最為天下所不齒之人。你們可知此是為何?」兩人都是搖頭。

    毒手無命道:「所謂心胸狹隘,護犢之心,誰人未有?自私自利,誰人不是?所謂睚眥皆報,任何強勢,膽敢冒犯而又不能回應者,又何作威嚴?所謂一身是毒,比之於以武功殺人,同是死亡,有何區別?所謂卑鄙濫殺,試問若有一獵手以弓箭應對於猛虎,這獵手是否卑鄙?虎入狼群,若不連造殺戮,豈非自命難保?這些說法,你們可曾記牢?」

    林間的泥土,已經猶如翻滾的開水,入目所見,儘是自泥土下冒將出來的死屍,正一步步僵硬緩慢地向他們而來。洪峰口中應道:「記下了。」目光卻盯緊了那三丈光圈所在,驚愕茫然的表情,漸漸釋然平息下來。眼中卻已多了一分滄然,一分憂鬱,一分特殊的豪邁氣息。生似這剎那之間,已經又變了一個人。

    武才揚詫異掃了一眼「大哥哥」陡然變化的樣子,道:「記牢了。」心中已經了悟,自己這迷迷糊糊相認的「大哥哥」,也已不再是瘋子,不再是洪峰,而是他本來的名字。

    毒手無命衣衫無風自鼓,塵霧般的碎末,飄飄四散,繼續防範可能到來的暗襲,接道:「世間有此一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多為針對巨櫱大寇而言。所謂恕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那等殺戮萬千的巨櫱大寇,倘若果真向了善,也常被許多凡夫俗子讚揚。無他,因其已殺夠了人,作夠了櫱,人們只須他再不殺人作孽,便已滿足。盜繩者誅、竊國者為王侯,亦是如此。這說法,你們可曾記下?」

    兩人再度茫然,不知「爺爺」又在做什麼。但既然方才談笑之間,便已讓時間悄然度過,破了對方心思,讓那「驅屍之法」和不知何毒的悄然埋伏為之失效,想必現在也是同樣深意。均靜靜而聽。

    毒手無命心中有話萬萬千,惜乎時間不等人,眼下危機仍未彌去,也只能擇其重要之處含糊說明。

    接道:「因之世間所謂大俠大義者,也莫不以為,能使巨櫱大寇,改而為善者,是大功焉,是大善焉,是大恩焉。恕不知自古以來,便曾有過一個奇異學術,稱之為騙術。此術之最高境界,乃是『自欺欺人』,非達隨口說出的謊言,連自家也信以為真之境界,不算大成。

    而萬物殊途同歸。萬流歸源之後,無論巨魔大俠,無論王侯百姓,無論佛道將士,都有一日,會信任自己編造的謊言,乃是真實確鑿存在的物事,亦是不容置疑的事實真相。終達『我即天地、天地即我』之境界。以自我心態,驅動天下,自幼若是,至老未更。所謂學識,所謂公道,俱在時時改變之認知當中,依舊陷身於心靈蒙蔽之態,未有絲毫更改。」

    說話之間,拉著兩人手,已退到了小洞前。

    步步而來的死屍,到達距離小洞三丈外處,紛紛冒出青煙,勉強再行上一兩步,便已轟然碎去。

    毒手無命繼續道:「而吾毒門,則無論生毒、死毒此類殘殺人命之毒,亦或是狠毒惡毒陰毒一類形容心性行事者,事實與那武之道、兵之道、勢之道、儒之道,人性本原騙之道,皆為人之道,無分無別。譬如登山……」拉起兩人之手,在地面上一點,輕輕漂浮而起。

    洪峰當即輸入真力,反帶著兩人,冉冉而起,轉眼飛達五丈之高。力道微消,武才揚身軀一轉,倏然腿似陡然拉長了許多般,點在山壁之上,再反手一帶。毒手無命借勢而揮,洪峰則翩然而起,被揮得落到了壁面上,有了借力所在,真氣再度送出。三人身形又微微一晃,接近壁面之後,冉冉飛昇。

    「……可走山徑,可走山背。可行之,可攀之,可如飛鳥飛掠落之,亦可嬰兒爬之蚯蚓蝸牛蠕動之。」說至此處,三人已冉冉而起,到了距離山腳谷地林間二十丈高。三人雖是從未配合過,但這等多日來的同行,卻已隱隱有了莫名的默契,隨意為之,竟也如同配合多年一般熟練無比。

    此處山面有小片稍微平整的峰地,可供駐足。

    三人停下,向下俯視。但見林間泥土翻湧的局面,已經靜止,隱隱似有身形閃爍間,遁入林木深處。

    毒手無命四望一眼,瞇起眼睛向山峰頂掃了掃,繼續說道:「……因果既同,過程盡虛。只須登至山巔,便是功成。是以所謂卑鄙唾罵,無非弱者自慰。天之道,無恩是謂大公。人之道,利己是謂大成。人人腳下一座山,人人頭頂一片天。生殺予奪,無非利己與否,找得出曼妙說辭者,可成大騙大俠大儒,違逆者,則為巨櫱巨寇巨魔巨邪。茫茫然者,凡夫俗子也;昏昏然者,愚蠢之材也;信信然者,武之勁力、兵之器械、勢之屬叢、儒之學生,騙之受害者也。高下之別,僅在於誰人能以自己腳下之山,頭頂之天,為世人稱道。誰人可愚弄更多人等。」

    「砰!」

    毒手無命的身體,發出一聲輕響。他拉著兩人的手,忽然湧出兩股勁力,分別傳輸於兩人體內。

    突然間武才揚想起了陰陽二魔臨終前的傳輸功力,愕然叫道:「爺爺!」腦海內剎那湧出了無數的毒門心法,雖是依舊莫名,但已經隱隱意識到,毒手無命不是中了無法克制的劇毒,便是要散毒功而致反噬。

    洪峰也陡然大震,彷彿若有所覺般四處張望。卻哪裡能見得到一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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