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通 卷 三 (十)六字真言
    毒手無命微微一笑,說道:「不必找了。早已死去。敵人以『一生一夢裡』,這等跡近於法術之丐幫『乞兒也是仙』內功——『飢餓渴困窮蓬衣丐面法』之『困——大夢神功』。先行布下陣法,使三十丈範圍,盡在大夢之境;又設下數十名白癡高手,以其白癡特點,控制高原無意洩出的精神異力;再以驅屍之法,將吾毒粉悉數迫出。若非被我談話吸引,吾等三人,早已不知覺間喪命於他們的真正殺手之下。」

    想了一想,接道:「然在我這臨終之『身毒』下,便是那十二隱世齊至,也休想近至十丈以內,是以他們早已遠遠逃去,免得喪命。我之毒功,已盡輸於你們二人,但你們也應在我死後一刻內,便遠遁數里之外,免遭毒害。」思恃日後他們有成之時,自然會明白今日這一切,現下說了,反會白白將他們送入死亡。終未說出自己死因。

    「砰!」又是一響。

    所有的真氣,剎那中止。毒手無命蒼老的面容,也分分老去。轉眼便老到了老眼昏花,吐字不清的程度。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似在宣洩著最後的無奈。含糊說道:「吾一生不容他人近身,未料到死時,也無能看到敵人面目。因也,報也。洪峰。你叫做什麼?」

    洪峰愕然一呆。

    毒手無命張嘴吐出一口掉落的牙齒,含糊道:「大夢神功,乃是治療失憶的最好醫術,你們兩個,必然都已回轉過來。莫在爺爺面前,再作偽了。」

    「砰!」又是一響。

    毒手無命的腹部衣衫,頓時炸開,露出了腹部已經只剩大洞,這頭能看到那頭的肉體。腐臭氣息,立刻湧出。大洞處的腐爛,依然在以肉眼能辨的高速,迅速腐化者其他血肉。兩人驚呆而望,哪還不知毒手無命已到了生命彌留的最後時光。

    「我叫修小羅!」一向以來,即使楮大夫喝問也未承認的身份,終於脫口而出,補充道:「又是請出心月狐的凌橫刀。」武才揚也含淚道:「我叫武才揚。」突然一怔,想起過往如夢時光中,陰陽二魔不止一次說起,要殺了一個叫做修小羅的驚魂谷人的交代,也想起了導致陰陽二魔從此走向逃亡的,便是心月狐出山,而心月狐出山,卻又是叫做凌橫刀、柳一摟的兩人請出。仇恨之念,登時達到想將這方纔還合作無間的「大哥哥」,直接格殺的巔峰。瞪瞪地望向修小羅,總算想到「爺爺」還有遺言交代,未當下出手。

    修小羅恢復神智,早看出武才揚乃是在問旗亭所見過的古怪孩子。心下卻一直奇怪,明明這孩子就是在問旗亭見過的那詭異孩子,為何眼中的可怖目光,竟全然消失,只剩孩童的清亮?此刻見了武才揚的怒視,想起自己也曾參與過兩次襲殺陰陽二魔的行徑,不禁避過武才揚視線,不想與之對視。

    至於楮大夫那句「殺了柴木兒」的話,只在心中微起漣漪,便即消去。心中更多生起的,反是楮大夫的那等尚未回歸乾洲,便已設好了重重全套,只等解決陰陽二魔後便讓他和柳一摟鑽了進去的雷霆手段。

    手無命「撲」地吐出最後剩餘的兩顆門牙,露出無比欣慰的笑容,含糊說道:「高原!還聽爺爺的話不聽?」武才揚含淚道:手無命含糊問道:「洪峰。你呢?」修小羅道:手無命含糊道:「毒者,死寂也。你們這兩個孩子,怎地都有了毒害之心?爺爺此前的話語,都忘卻了麼?」他現下其實已經看不清任何東西,但基本感應仍存,哪還意會不到,這兩個孩子,居然有了相互仇視之心?

    武才揚呆了呆,他畢竟還是個孩子,叫道:「爺爺,他……」修小羅怔怔道:「我沒有……」毒手無命陡然哼了一聲。

    「砰!」又是一聲輕響。兩人但覺手上一空,下意識地一拉,當即一左一右,將毒手無命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修小羅微微下蹲,與武才揚的身高保持平衡。

    毒手無命的腹部大洞,已經全然剝蝕,自腰以下,紛紛剝離,兩人架住毒手無命的同時,他腰以下的部位,已經滑倒,在山巖上震了一下,發出碰撞響聲,向下滾去。卻也只滾落到一半,便已碎裂散開,接著以迅速無比的粉碎趨勢,化為灰粉,被風一吹,縹緲於山谷林間的頂端,再雨霧般無聲而墜。

    「高原、洪峰。爺爺讓你們一世為兄弟。誰也不得反對。聽到沒有?!」毒手無命厲聲說著,聲音卻已是愈加含糊不清。兩人呆了一下,同時道:「聽到了。」

    毒手無命那已老得看不出眼睛嘴巴,面上儘是皺紋的臉上,勉強露出笑意,但那笑意,卻也猶如一面骯髒破爛的抹布,抖動一下。忽然沉哼一下,身軀微微一抖,竟以一種相對清晰的聲音厲聲說道:

    「高原,聽從洪峰吩咐,至武功大成前除入那地方外,不得妄用他心通術;洪峰,保護高原至武功大成。

    高原,武功大成後,未組勢力前,不得做任何復仇舉措,不得對洪峰起殺心,無論何因,須記他心即我心,唯有以理服理,不得以力降力!洪峰,高原武功大成後,須當忠心不二,無論高原是何舉措,皆應首要服從,其後方可詢問辯駁!

    ——你們這兩個孩子,都把那陰陽二魔的信函,好生給我背得一字不錯!

    牢牢記得:光陰百年,彈指即過,恩怨糾葛,皆是清月照夜空,蕪爾一笑間,抵留黃土一座。

    時時刻刻,都謹記你們便是爺爺親生的血緣兄弟,任何變故,都不能阻隔兄友弟恭,時時刻刻,都牢牢記得,惟有因果是真,過程皆是虛假!」

    砰!

    再度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那隨著說話,愈加模糊起來,到後來只能憑猜想才知究竟的語句之終,含糊不清的「過程皆是虛假」六字,卻字字清晰地傳入兩人耳中,似已陡然變成直震人心的「唵嘛呢叭咪吽」這六字真言。

    兩人的肩上,同時一空,毒手無命的上身撲通墜落於地,在來不及接上一下的剎那,便已散出惡臭,化做血水濃汁,接著兩人還在肩膀的手臂,也掉了下來,毒手無命的頭顱,滾動向下,剎那直墜入下方密林,卻在半空當中,便已化做血水血霧灑灑而下。

    墜到地上的手臂,也剎那融化,變為血水,融入山巖。

    這以毒成名的毒手無命,便是死了,也死得猶如常時不肯與人正面交戰一般,不留半分屍體於敵人一見。

    此時此刻,八月十五的太陽,也終於在浮來的雲層遮掩下,流露出中秋時節的蒼涼肅殺。

    修小羅一拉武才揚的手,說道:「走!」身形冉冉而起。

    兩人飛掠而出,行了足有一個時辰,河水滾滾,擋住去路,這才茫然停了下來。回首望去,巍峨高聳的華山,早在連綿「土丘」中毫不起眼。

    十餘丈寬的小河,根本攔不住他們,自華山向東南而行,也不可能遇到黃河。但一個時辰的奔馳,累雖不累,心境卻早想歇息下來,靜心消化一下自己過往的經歷,思索一下明日又當如何。

    兩人茫然而停,坐在河邊礫石堆上,望著河水靜靜流淌。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誰也不理誰,誰也不說話。就這麼過了良久,到了中午時分,武才揚抬頭看看毫無生氣的太陽,微微陰下的天空,才揀起一塊鵝卵石,扔進河中。被這舉動感染,過了片刻,修小羅也無意識地揀起一塊鵝卵石,扔進河裡。兩人又靜了片刻,都有意無意地拋出一塊塊鵝卵石,思緒卻早飄到茫茫然不知所在處。直拋到武才揚肚子裡傳出骨碌一聲,才同時停下,心神恢復當前。

    武才揚道:「我餓了。」修小羅道:「那怎麼辦?」武才揚道:「你給我弄吃的。」修小羅道:「你多大了?十三四歲的孩子了,自己不會照料自己?」武才揚道:「那你呢?有多大了?二三十歲的人了,還學不會照料他人?」

    一個孩子和一個大人鬥嘴,無理也可在年齡上強佔三分理。修小羅懶得再打嘴官司,問道:「你吃魚還是別的什麼?」武才揚道:「你弄什麼我吃什麼。」修小羅道:「那我摸魚。」跳下河去,轉眼抓了條魚上上來,遞向武才揚。武才揚卻不接,問道:「怎麼不烤?」修小羅一怔,道:「你自己不會烤?」武才揚道:「你煩不煩?我想烤還讓你烤?」

    修小羅心中有氣,拿回魚,四處望望,下意識地伸手向懷裡摸去,攤手道:「沒火石。也沒柴火。」武才揚奪過魚,扔進河裡,道:「那你有錢沒有?這裡是洛河源頭,東去十五里,就是靈魚小鎮。我已好久沒吃飯,更沒喝酒了。」

    事實上莫說是武才揚,便是修小羅,也已好久沒吃頓熱飯沒喝上一杯酒了,被他一說,頓時勾得直想當下飛身而去,找個酒肆,吃喝一番。卻忽然想起武才揚在問旗亭時,聞到酒味才奪取了那羊皮卷軸,知道這孩子年紀雖小,卻十分貪酒,搖了搖頭道:「不能喝酒。喝酒誤事。」

    武才揚怒道:「有錢沒有?有就直說!——要你教訓我?!」

    修小羅怒氣微生。自今日大夢初醒般忽然回憶起自己身份往事之後,便始終心情低落,直欲立即奔赴乾洲,看看柳一摟等究竟是死是活,更有直接將楮大夫格殺之念,若非想到毒手無命這臨終囑托大有深意,早將武才揚拋下,自己去了。冷冷說道:「沒錢。」心想前些日子大家都是迷茫當中,還倒未曾發覺這孩子性情如此不馴,一經恢復,竟是這般性格,日後還如何相處?

    武才揚哼了一聲,說道:「想你也不是個有錢人。走吧。咱們去乞……」乞討二字,只說出前一字來,便陡然想起,丐幫早已覆亡,自己也被丐幫拋棄良久。而致毒手無命死亡者,顯然乃是丐幫大曠野計劃中的代幫主「一生一夢裡」孟庸才、孟少俠兩人。

    過往跟隨錢三、杜惡、石不知等的歲月情景,頓時浮現眼前,彼時的生活雖苦,心情卻始終單純幸福,哪像現在一樣,親人一個個死去,胸中的仇恨越來越難忍耐。眼眶一紅,鼻子一酸,淚水便已湧到了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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