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的一切,都是空白。柳一摟一動不動,一語不發。
“怪了,給心月狐送封信,有何可怕?冷冰冰和心月狐聯手後滅除了陰陽二魔,不是正好?這又有何可怕?……”
“我再問你,……我後來的穴道,當真是你點的嗎?除了你點我的穴道,還有誰的氣息襲來,我不會做出本能反應?假如真是你點的我的穴道,那時你的姿勢是什麼你可記得?你的手當時在哪裡?”
“橫刀,你想想。若是武林高人,那也倒沒什麼嚴重的。但若是鬼怪的話……,我問你,遇到了鬼怪,我們有沒有應付的方法?憑借武功,是否能殺了鬼怪?”
“試想,倘若當真有鬼魂的出沒,那顯然便當真有另一個世界。而若是人在死亡後化身為鬼,既然已經死亡,又怎麼能再度殺滅?那鬼魂又如何能從另一個世界到來?”
“橫刀,你怎麼還沒想到:那沼澤中的黑碑,竟絲毫沒有給你一種奇怪的壓迫之感嗎?”
往昔的句句問答,清晰呈現,——是什麼,是什麼力量,竟使自己無意預言了自己也不知道的事實?
“體內經脈已經開始僵化,的確是案主。”楮大夫模糊的最終斷定,像是響在前生往事之前。
柳一摟一動不動,一語不發。
楮大夫抬起頭來,目光靜靜地望向柳一摟。平淡的聲音中,卻蘊涵出無上的威勢:“柳局主。當今觀內,雖是只有心月狐、冷冰冰、破落先生三個,想必對付你也已足夠。只想問上一句:你是願落發為僧,從此遠離俗世,還是甘願繼續沉淪,等待復生?”
他的聲音,隨著字字清晰起來,也仿佛離得前生往事,近了許多。
“橫刀,我卻是越想越覺恐懼,又簡直覺得,我們去送的這趟信鏢,並非是求出了一個武林中的隱世高人心月狐,而是……而是……,而是——橫刀,你知道麼!那種奇怪的感覺!那種像是打開了一道另一世界的門戶,帶出了一個地獄的使者般奇怪感覺!橫刀!相信我!我不知這感覺由何而生,卻是越來越覺得,待到陰陽二魔喪命的那一天,這世界……這世界……橫刀!你感覺到了沒有?——好像正有個惡魔:就要出世了!’”
現在,陰陽二魔已經喪命。那個惡魔,是否便要問世了?
柳一摟一動不動,一語不發。
楮大夫轉望那書生裝束、背縫小袋仿佛只到中年的破落先生,淡淡道:“破落先生,尚要請教,冷寒為何至死也不肯再在江湖露面。”破落先生沉吟片刻,說道:“仿佛是因掌握了預測之秘,能知前後百年變故吧。”楮大夫道:“既是如此,他何以又在放棄獨眼教教尊之位後,又留下這重重劫難,不惜連連制造天龍莊、丐幫、陰陽二魔禍患?更借傳人之手,欲使活閻羅浩劫問世?”破落先生沉吟片刻,道:“此事冷冰冰是否更好解釋?”
那些聲音,都像是穿過了重重的濃霧,來自於另一個遙遠的世界。
“兄——弟——”像是在另一個世界之外,隱隱傳來了一聲痛徹心肺的嚎叫與哭喊。
假若自己當真有了預言的能力,那是否表示,下一個場景,便是橫刀在哭喊。但他為何要哭喊?他為何要叫兄弟。為何要叫兄弟。為何要叫兄弟。
冷冰冰森然道:“獨眼教獨眼大神已失,預測之秘,便從此斷去。萬蠱聖女成為化石,死活共在之局便再度重生。活閻羅問世之後,生死之秘,或許便會被重新揭開。世人無不想長生不老,我那弟弟,也不例外。既能以獨眼大神之名,讓天下走上改朝換代之局,想來無數死屍當中,便會更易不被發覺地查勘生死之秘。”
柳一摟一動不動,一語不發。
所有的聲音,都在進一步地清晰著,前生往事,也都在進一步地逼近著。
兄弟。我們是兄弟。眼睛是不會騙人的,耳朵是不會騙人的。能欺騙自己的,只有自己的心靈。兄弟。我們是兄弟。我若嚎哭,我若怒號,兄弟,失去兄弟的,是我。
楮大夫靜靜轉注柳一摟,淡淡問道:“柳局主。是耶非耶,空耶夢耶。告訴我,你可還有話說?”
假若這世上,還能有什麼東西,比用那公理道義之名,將人逼入邪惡之途,還要可怕,假若這世上,還能有什麼際遇,比那用挽救塵世浩劫之名,將浩劫逼出還要荒謬,那會是什麼?是否便是兄弟二字?
轟!前生往事,有如塵煙。
無盡的永恆凝固中,是無盡的顛簸,無盡的永恆凝固著的顛簸當中,是一滴淚水,滴打下來,濕潤著胸膛,濕潤著永恆的凝固濕潤著亙古以來僵化的玄冰。一切寂靜。
一切寂靜當中,柳一摟靜靜地注視著楮大夫,慢慢裂開了嘴,無聲地失聲而笑。
重重的威勢,也正自這絲毫武功也不會的楮大夫身上,層層卷來,卻又猶如大浪濤沙一般,無論你是何等的英雄堅固,最終也會埋葬於無盡的滾滾巨浪當中。
柳一摟無聲而笑,幾度想出手格殺,卻又幾度中止了格殺楮大夫的念頭,終於只能是詫異而望,失聲而無聲地笑。
“楮大夫?”他難以置信問道:“你們在做什麼?……你們這縱橫派,一手制造出我們被迫接鏢,求出心月狐之局,心月狐又一手做下雲夢案件;大青山始終利用陰陽二魔,為其鏟除沿途勢力,現在你冷冰冰的獨眼教又冒了出來。做下了言三姑成為化石事實的,是你縱橫派楮大夫;發下了活閻羅即將問世危言的,也是你縱橫派楮大夫;連我自己也莫名的師門來歷陡然知曉的,也是由你們道出。乾洲城內,究竟有何隱秘?你們這干主持武林大局的人,究竟有何目的?”
哈哈兩聲,柳一摟終於仰天笑將出來:“楮大夫呀楮大夫,現下我終於知道了這天下的禍亂之源,究竟是來自於何處。說罷。你們要我承認什麼?”
楮大夫淡淡然,泊泊然,眼眸中卻似正有無盡的狂熱,湧現出來:“不是讓你承認什麼。只想請教,活閻羅的死魂,究竟是寄托於修小羅身上,還是你的身上。”
而那無盡的狂熱深深處,卻似正有無形無質的濃濃霧色,隱隱浮現,深邃無比的眼睛底層,也似正有著什麼,在悄然擴大而出。
柳一摟卻未留意。他只啞然失笑,說道:“哦。原來我那拜兄的名字,就叫做修小羅。我現在知道了,也記下了。有所謂鳥盡弓藏、兔死犬烹。修小羅已名橫刀,柳一摟也便這就從了師名,改為飛空。在下那‘初到貴地’馬戲班子,既然是有著如此的背景來歷,想來即便是我們這橫刀、飛空個個死去,也總有其余的繼續問世。我柳一摟,這便正式宣布,無論那活閻羅浩劫是否屬實,自今時今刻起,我們這一個個‘初到貴地’成員,便是一個個的問世活閻羅!”
悠然起身。
身軀剎那融入無盡的白茫茫當中,虛空弋影翩然發動,嗖然一聲,離開道觀。空。無數的銳利氣息,磅礡氣息,鋒刺而來。叱!人箭如一,在虛空決修小羅創出的逃命真氣尚未發動的剎那,便已入體並從體內穿過。碎片翻飛。血紅的雨點自空中劃出飛行的弧線,漫長至長達裡許,點點澆灑而下,點點碎肉跌落塵埃,而後通的一聲爆炸。卻於那血肉爆炸當中,傳出柳一摟裊裊不絕的最後余音:
“兄弟——走……好”
***
純木道觀內,空無一人。
三尊塑像,三位如花妙齡的少女,生命尚存,卻神智不知地在承受著愚昧百姓的供奉。香火繚繞,眼前景象扭曲若夢中世界。淚眸之中,仿佛模糊地看到,情難絕的眼眸之下,正滑落出一滴早已僵固的淚珠。修小羅呆呆地看著,呆呆地想著那一個個進入了驚魂谷前他為之驚艷為之不忍的少女,想著他每次都是淚眸模糊地側身一讓,想著初度相識情難絕時,他依然是側身一讓,再想到最終離開驛道前,情難絕緩緩回過頭時的兩行清淚。
“兄——弟——”他嘶叫一聲,眼淚簌簌而流。
為何要讓?驚魂谷裡,他總是讓了又讓,親眼目睹著一個絕色女子,一個個嬌艷花朵,被他的一讓再讓,化做神智無存的白癡。初遇情難絕,又是他的一讓,終於逃了又逃,逃亡了多月,才以為已經脫離了活閻羅的神秘控制,才能神智初醒。卻不料原來神智醒來之時,便是活閻羅在靈魂內醒來之刻。
而一滴眼淚,從此成為兩情萌發的開始,又同時被他的一讓,轉化為至今靜靜佇立的塑像。可是兄弟。兄弟。為何到了無法挽回的最終,才讓我們知道,原來我們本無須如此。原來我們竟有自救能力。原來做兄弟,本無須犧牲自己的愛情。原來我們都被蒙蔽。
迷茫中,他撲上前去,抱住了情難絕已成塑像的身軀。身後,募地湧來兩股極其強盛的力道,“撲!”修小羅狂噴一口鮮血,懷中的塑像,為之一癟。砰然撞擊當中,被溶汁重重澆鑄過的肉軀,自繚繞煙火中,無比真切地呈現於面前。那的確是淚。是在最後澆鑄完成前,生命猶存的最後一剎,流出的一滴淚。卻被重重溶汁,完好地保存下來,保存至今。
一錯再錯,錯就錯在都聽信了楮大夫的話語,眼睜睜地犧牲了愛情與肉體,眼睜睜地看著本該重新活過的人,被生生化為塑像。這世界。這世界上竟還有這樣的一種,比活閻羅讓人變為白癡還要可怕的死亡之法!
“撲!”一切的一切,都在擁抱當中,分分綻裂開來,腐臭的濃汁,噴濺而出。眼前的景色,在分分破碎,紅粉骷髏,色即是空。
“撲!”又兩股強盛的力道湧入體內,鮮血狂噴當中,懷中的骷髏,紛紛如雨,漫天的青絲,花雨澆灑。修小羅身邊游龍,忽起忽落浮於空中,“撲!”“撲!”強盛的力道,不斷擊入,他卻只是手起手落,撈接著那一根根花雨般的青絲,不願失去一根。
此生此世,是否惟有這青絲青青,還能喚回著最後的一分記憶?
“兄——弟——”
人世之痛苦,因果之滑稽,三生之荒謬,是否不過如此?
修小羅長長地發出了最後的一聲嚎哭,接完了所有的青絲,而後倏然間飛身而起,在空中劃出漫長的弧線,點了點地,又一道漫長的弧線,再點了點地,接一道漫長的弧線,而後便仰天大笑聲中,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否點到了實地,只知天地都飛速倒退而去,茫茫中似乎進到了一個灰茫茫的異常空間,那空間除了天地一片灰茫茫地毫無生氣外,便再無其他的任何色彩。
***
日出日落,夜夜天天。
轉眼數月過去,又到一年七月七。
“看那瘋子!看那瘋子!水性真好!”
大河滾滾流淌,一個赤身裸體,發須皆已長長的壯碩男子,在河流裡忽上忽下地游玩著,大船緩緩從他身邊過去,船上的人們,都齊齊呼叫。那瘋子裂嘴笑笑,更加起勁地在水面上忽上忽下地表演,直引得大船也慢了下來,船上乘客各個關注。卻見那瘋子不但須發長長,連雙手手腕、脖子裡,也都有著以黑發編成的頸環手環。只是那頸環手環的發絲,似乎要比那瘋子的頭發胡須,都要少有區別,只不知那是他自己掉落的頭發胡須編織而成,還是從哪裡揀來的。
忽然間上游又飄來一人一船。很快順流而過。船上的人都呼啦一聲跑到了另一側,紛紛叫道:“看那孩子!看那孩子!坐著冰船!”
那瘋子見自己的表演被別人打亂,不禁惱了,撥拉幾下,忽然見到一個白癡亦似的孩子,靜靜坐著,卻是身下乃是一只小小的盆似冰船,也不禁奇怪。
此刻乃是盛夏時分,卻哪裡有冰?只不知這孩子又從何處弄來的巨大冰塊,又如何弄成的冰船。那瘋子雖然瘋了,可是這一般的道理,似乎倒也還算明白。他撥拉幾下,便到了冰船旁邊。那孩子沖他天真地露出笑容。那瘋子登時高興,推著冰船,飛快地向下游浮去。只過片刻,便消失於大船上眾人視線之外。
大船上乘客,各個興致大發,談起方才遇到的那兩個奇怪之人,談了片刻,忽然間紛紛住口,又過了片刻,都相互指責起來,說哪裡有什麼奇怪的人,方才自己為何竟沒看見?指責片刻,忽然又紛紛住口,再過片刻,各個搔著後腦勺,渾然忘卻了自己方才和其他人究竟在爭執著什麼。
大船頭艙內,一名瘦小如猿的老人,靜靜聆聽著船外的爭執和變故,越聽越是奇怪,待聽到人們都安靜下來後,終於神色大變,走出艙外,向一眾凡夫俗子詢問,聽到各個都是莫名其妙地反問他有些甚至破口大罵時,笑了一笑,倏然一點水面,向下游而去。
他離開大船只數丈,大船便搖晃開來,船上的乘客、船老大、水手等,無不無聲而倒,接著紛紛融化為血汁。又過片刻,無人駕駛的大船也慢慢搖晃當中,吃水越來越深,終於船頭一翹,慢慢沉入水中。
血汁在水中擴散開來,許多的魚蝦紛紛翻起白肚,又慢慢融為血汁,而後流水滾滾,慢慢死去的魚蝦越來越少,融為血汁的也越來越少。
過了幾日,其中一尾只生骨頭的鯉魚飄到岸邊,一名餓得要死的乞丐見了,也顧不得什麼,抓起魚骨頭就吃,吃了兩口,便抱著肚子翻滾起來。翻滾片刻,口吐黑血而死。又過一日,幾名餓得要死的乞丐,結伴而來,突然見到一具完好的死屍,都忍耐不下,將死屍抬起,尋了個空地,生了火燒烤。熟肉的氣息剛自飄出,便有一名一身勁裝的武士經過,見竟是有人在燒烤死屍,不禁大怒,喝道:“你們!”突然一凜,劈手抓過靠近的乞丐,隨手蕩出銳風熄滅了火,幾下便將那幾個乞丐拋出幾丈。那幾個乞丐駭然墜地,見自己無傷無痛,紛紛亡命而逃。
那武士仔細搜檢屍體後,就近挖了個大坑,深深埋入,而後迅速奔到就近市集,購了快馬直奔府城。
這日午間,大同城內,飛出了數十只信鴿,通稟各地武林,十三隱世高人中的毒手無命,已然問世,並違背了不再用毒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