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小羅苦笑道:“看來你也想到了。控制武林大局的,根本便非這些武林群豪,而是這神秘的縱橫派。可是人人都知,卻又人人無奈。譬如我們,也明明知道殺了楮大夫,便會當即解除他一言之下群豪就會向我們動手的危機,偏又根本不能去做。只因一旦做了,說不得反會立刻遭遇圍困。辛苦創辦的橫刀鏢局,也再非我們所能掌握。愈是患得患失,愈是什麼也不敢去做。”
柳一摟苦笑一下,道:“別說了……”只覺層層寒意情不自禁地生出,簡直比問旗亭遇鬼後的反思還要可怕得多。不禁毛骨悚然道:“你再說下去,我就會覺得,這楮大夫,簡直比心月狐、冷冰冰、程萬斗之類可能得獲噬骨蟻魔、化石老邪功法的超級巨邪,那個什麼一旦出現就會‘千裡無人煙、萬裡俱孤魂’的活閻羅,還要可怕百倍。”
修小羅苦笑攤手:“現在的感覺,不正是如此?”
兩人又沉默下來。沉默當中,柳一摟忽然想起自心月狐召喚以來至今,還未見趙甲天,問道:“橫刀,咱們點過趙大的穴道嗎?”修小羅搖搖頭道:“記不得了。”他們兩人途中為避免無謂傷害,開始還只點橫刀鏢局人手的穴道,到了後來,見人就點,根本不記得都點過誰人穴道。期間是否有趙甲天,現在實在是想之不起。修小羅道:“興許他們還沒回來?……不會遇到麻煩吧。”心中卻已忐忑不安。
現在腦海清醒,頓時醒起不但趙甲天未見,連趙家十二護衛竟沒見著一個。柳一摟也有些不安,強笑道:“真真她們也是,鏢局來了這多人……”凜然住口。修小羅拍拍柳一摟,兩人無暇說話,急步而出。
穿廊過院,轉眼到了後廂房,卻始終未見一人。兩人心中急切,身形一展,四處搜索,卻是連搜幾十個房間,也非但未見趙甲天等人。連黎真真諸女,白家姐妹,也一個未見。正自搜索,忽聽一聲尖叫傳來,聽聲音是發自“花月雲水廳”處,兩人駭然互望一眼,飛步而起,幾個起落,遠遠便見一名婢女以手捂眼,滿面羞紅著奔跑而來,那“花月雲水廳”廳門大開。裡面似乎有不少人在地上躺著。尖叫聲顯然由她而發。
兩人顧不得詢問,飛身到達。向廳內一望,皆是心頭一震。
廳內趙家護衛,各個赤身裸體像是猶在酣睡當中,橫七豎八地躺了大廳一地。趙甲天正茫然地從地上坐起,以手揉眼。
柳一摟當先飛入,喝問道:“趙大!”趙甲天應聲抬眼,茫然地看看兩人,大夢方醒般側目四望一下,陡然面色大變,身軀止不住地顫抖起來,人卻早已驚呆。修小羅隨後而入,立即關了廳門,打量一眼,隨之在趙甲天腦上輕輕擊了一掌,另一手輸入真氣,沉聲問道:“趙大,發生了什麼?”
***
趙甲天心神一醒,抬目望望兩人,再看看四周一干赤身裸體的兄弟,登時淚流滿面,面色慘然叫道:“頭兒!趙大……!”伸手便從旁邊衣服堆中抓過一劍,刺向自己。修小羅一掌切下,趙甲天手中劍應手而落。修小羅一巴掌刪在趙甲天臉上,低聲喝道:“趙大!便是死,也要先說了發生何事!”柳一摟一見眼前情景,早已腦中轟然一響,驚得呆了。
趙甲天慘然道:“頭兒!趙大禽獸不如!”一掌擊出。渾厚的內力,蓬勃而發。修小羅虛空決自行發動,閃身而起,被掌力翩翩送開。趙甲天腳一挑,又一柄劍到了手中。柳一摟腦中略略一醒,下意識地沉腕去拿。趙甲天揮劍而擋。剎那幾招,劍光霍霍,竟逼得柳一摟也不得不翩翩而閃。趙甲天隨又喝道:“殺!”竟是殺氣大震,身形龍卷,飛撲兩人。
兩人此刻收了虛空決力道,卻也只能是連連閃身而避,免得真個傷了趙甲天。那趙甲天卻像陡遇殺父大仇般飛撲不斷,身所過處,衣服堆裡的兵器紛紛而飛;兩人又閃了幾閃,忽然趙甲天身子一矮,將手中劍拋射而出。那劍竟如游龍一般靈動萬分,劃出銳利的風聲,在半空旋轉著追擊兩人,直迫得修小羅與柳一摟急忙發動虛空決,借力應力,不敢硬接。
趙甲天武功本就不俗,當日問旗亭一戰中,在修小羅與柳一摟身份未曾暴露之前,本是勢力最強的一個團伙,更以手中弓箭,迫得人人不敢妄動。如若修小羅和柳一摟不是身具獨特輕功,怕是尚未與陰陽二魔交戰,便會與他們兩敗俱傷甚或亡於他們弓箭之下。此刻突然發威,修小羅和柳一摟武功再高,無心傷害下,也被他迫得毫無接近能力。
轉眼趙甲天已經用拋飛的劍將兩人迫開,手中卻已飛快地多出一張小弓,搭上了幾十枚針般小箭。修小羅大駭而叫:“不要!”卻哪裡來得及。利箭飛出,剎那幾十枚小箭已支支貫入趙家其他仍未醒來的護衛頭顱。趙甲天隨之慘然一笑,弓弦在自己頸間一劃,血箭標出。
他武功遠比強自生要高上數級,便是當今橫刀鏢局內,除修小羅、柳一摟外,也數到了他。有心自刎之下,兩人想攔,也攔之不住。
那猶在空中盤旋的劍像是陡然失去所有力道,當下跌落於地。
兩人也呆在當場。
此前便是不敢相象,尚且抱有萬分之一僥幸的念頭,也因趙甲天這種死志已萌、毫不給人以半分挽救余地的做法,化做再沒那麼真切的事實。到得此刻,兩人哪還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
柳一摟驚望眼前這突然變故,嘴唇哆嗦幾下,終於叫道:“趙大!”修小羅飛步向前,攬住趙甲天尚未仰倒的身軀,顧不得血箭標滿一身,舒入真力,急叫道:“趙大!她們在哪裡?!”趙甲天目光呆滯地望著修小羅,模糊說道:“頭兒,不是我們要……”修小羅淚水湧出,喝道:“趙大!兄弟如手足!妻子是衣服!你怎會這樣傻!”趙甲天唇邊漾起一絲苦笑,接著咯的一聲輕響,頭顱與脖頸分了開來。柳一摟伸手去接,卻晚了一步。趙甲天的頭顱,生生撕裂最後一分連接的皮肉,鏜然墜地。
同時間廳門砰然一聲震開,強自生沖了進來,惶恐叫道:“頭兒!頭兒……”愕然住口,呆在當場,口中卻已不覺繼續說道:“七位夫人……”
柳一摟茫然而望,全身一震,搖搖欲倒。修小羅一拍柳一摟,輸入股真氣,低聲喝道:“一摟!怎麼也得殺了那心月狐!”柳一摟頓時一醒,淚水湧出。修小羅一拽柳一摟,喝道:“自生,夫人們在哪裡?”強自生呆道:“在……密室……”修小羅道:“帶路!”
“什麼事?”叫嚷聲中,刀霸曾微丁等人也紛紛趕到。修小羅給了強自生一腳,喝道:“帶路!”強自生矍然一醒,轉身飛奔。修小羅一拉柳一摟,飛身而起。刀霸曾微丁道:“凌局主……”一眼瞥見修小羅全身是血,廳內卻是滿地屍首,凝眉道:“留步!”縱身而攔。
修小羅哪有時間解釋,一掌切出,喝道:“滾開!”刀霸曾微丁面色大變,反手而迎,“砰!”,兩掌實打實地交手一下,曾微丁身軀微微一晃,再看修小羅,已飛身而去。蔡大廚子一把拉住刀霸曾微丁:“別追。”將他一轉一推,推進廳內。
群豪這才看到廳內景象。
刀霸曾微丁怔道:“自……自殺?”他武林經驗甚是豐厚,是以一看趙甲天滾落的頭顱和手中染血的弓弦、其余人個個箭穿頭顱的死狀,登時明白死因。蔡大廚子道:“咱們不能插手。”銷金窟窟主金老大道:“曾老,此事不便……”刀霸曾微丁點了點頭,表示已知。
眼前情景,十分詭異,但無論是自殺亦或他殺,俱是橫刀鏢局的屬下。於武林規矩上,他人都無權過問。一時各個凜然剎那,都紛紛退出大廳,遠遠侯著,免得落下口實。
***
強自生頭前帶路,三人快速奔行。繞過“花月雲水廳”,出了這偏廳院落,便有座池水環繞的假山。強自生停下,一指假山。
任何富豪住宅或勢力總址,都有秘道密室夾牆等布置,不足為奇。那暗室秘道機關埋伏之類,原本也是大型建築必不可缺的構成。但鏢局自初建伊始,便是按照已經規劃好的方案來進行,擴建也是一樣。修小羅與柳一摟雖名為鏢局主人,回歸時這鏢局基本構建已經完成,此後擴建乃至於鏢局防護,也一向交由其余人員打理,是以對這鏢局內的密室秘道之類設計,知道的反不如一般鏢局成員詳細。
修小羅一眼望去,但見假山中部裂開一條大縫,再想想“花月雲水廳”與這假山的位置聯系,登時意會此處乃是“花月雲水廳”密室的出口所在。強自生這時才自惶恐中清醒過來,說道:“頭兒,七位夫人她們……”修小羅道:“怎麼發現的?”強自生慌道:“工地有事找總管……關於擴建開支……找不到……就……”
總管自是指黎真真。顯然橫刀鏢局的擴建一事,又遇到金錢上的障礙或其他細節,此事日日都有,不足為奇,可見此非線索。修小羅頷首道:“好。知道了。通知所有鏢局成員,處於特級警備。非鏢局成員,一概請出。快去!”
扯著柳一摟,飛身上到假山縫隙間。順夾道行了幾轉,見路上血跡斑斑,尚有幾角衣衫掛破於假山突起的石塊上。轉眼前方只有一面半掩石牆,修小羅扯著柳一摟側身而進,卻見乃是個外房,此處光線隱約,房內空曠但牆上有新傷,地面有不少碎石粉末。最內處可見一門,似有一條白生生的腿橫出。
修小羅心神大駭。柳一摟呆怔著不肯再走。
由室內傳出的呼吸可知,僅有七人,像是都在熟睡亦或深度昏迷。修小羅沉吟一下,拍拍柳一摟,低聲道:“一摟。無論發生了何事,都須謹記,咱們被人設計了。好了。你進去吧——”將他一把推入房內。
密室內,凌亂無比,似是經過了一番打斗。但室內卻只有他的七個美妾,並無修小羅的兩名正妻。而七名美妾,卻俱是面色灰敗,身軀赤裸。柳一摟意識稍稍清醒,腦中一遍遍重復著修小羅的話,極力控制著自己,心中一遍遍叫道:“不要昏厥,不要發呆,不要發狂,不要流淚,要鎮定、要鎮定。”腦海中卻依舊是轟然一響又一響地響個無休無止。有心要避開一具具羊脂白玉般的軀體不看,卻哪裡能控制得住。有心不去想那淒慘境遇,腦海中趙甲天所說的“禽獸不如”卻總也響個無休。迷茫中探手就近抓過鄭燕燕的手腕,探入內息。再一松手,抓過向紅姑的手腕,探查內息。而後一個個探入,凜然松手。
他拭去眼角淚水,叫道:“橫刀。”修小羅應道:“我在。”柳一摟道:“進來吧。”修小羅心頭一沉,道:“還是先請楮大夫的好。”柳一摟道:“不必了。你進來吧。”修小羅已知不妙,不再遲疑,舉步而進。
廳內七女,各個赤身裸體躺在地上,姿態不堪入目。雖則面色灰敗,但表情卻無不乃是痛苦與歡悅的矛盾組合,一望即知乃是於神魂俱醉時的突然靜止畫面。修小羅掃了一眼後,就仔細察看房間,但見密室牆壁上的傷痕,有不少細微若針的密密麻麻創痕,也有些大片刮傷。他在牆壁上輕拍一掌,將一片細微若針的密密麻麻創痕震碎。粉末簌簌而落,靜止之後,毫無一點暗器蹤跡,分明乃是獨特的噬骨蟻魔萬針爆炸般勁力。
修小羅沉吟一下,想想大廳內趙家護衛的裸體樣子,道:“一摟,你先閉眼。”柳一摟慘笑道:“橫刀,還有什麼顧慮。你察吧。”修小羅道:“你閉上眼。”柳一摟眼睛都似要滴出血來,瞪眼低叫道:“橫刀你察!我寧願她們是和趙大一起!”
所謂嫂溺援之於手,武林兒女原無那麼多講究,但此刻的察看,的確有大大不便。修小羅雖非拘泥不化者,也大感為難。聽柳一摟這樣說,知曉柳一摟已看出事實真相,不再多話。就近抓過平妞妞手腕,輸入內息,一探之下,便知無須細察。內息、經脈的情景,確與當日救治過柳一摟後身軀僵化的情難絕完全一樣,與最初的言三姑略有不同。但那言三姑乃是身具護身貞節蠱,自是不能以其為准。
思恃當中,直接探入下體察看。逐個察看之後,順手在一片布上擦淨手指。不覺呆了一呆,仿佛想起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柳一摟慘然道:“橫刀,她們……”咬了咬牙,轉道:“趙大死得冤。”修小羅呆呆站立,當然明白,這七女雖是各個姿態不堪,實則並無污穢之物。若非被人玷污而那人又有意不留下證據,便是被人以心靈控制大法控制心靈後,誤以為自己和人做下了什麼事情。趙甲天等人分明也是如此。但趙甲天卻不像他們一般,能自柳一摟泥土下的經歷中知曉世間竟有這種心靈控制之法,是以一見大家皆是裸體,當下回憶起印象中做過的侮辱主母一事,立刻以死謝罪。
柳一摟淚水湧出,蹲下身來給她們著衣。修小羅凝眉呆立,腦海中仿佛總有個可怕至不敢細想的東西忽隱忽現地浮動著,卻是想也想不出,不想去想也無法抑制。只覺那可怕的念頭越浮越是明顯,卻總在呼之欲出時悄然隱沒,不禁越來越是恐懼,身軀也不由自主哆嗦起來。
柳一摟給七女簡易套好衣褲,拭去淚水,心情也稍微穩定。他茫然呆了片刻,道:“橫刀。兩位嫂嫂……”突見修小羅瑟瑟發抖的樣子,心中一凜,喝道:“橫刀!”
修小羅嘎然而醒,呆了一呆。柳一摟道:“這不是楞的時候!快找兩位嫂嫂!”修小羅登時只覺毛骨悚然,驚道:“原來……!”身子一晃。柳一摟一把扶住。修小羅當下站穩,心中只欲滴下血來,慘然道:“一摟。你那兩個嫂嫂,至今仍是處子。怪不得被挾了而去。——快!”柳一摟一愕。修小羅已揮出一掌,震開密室通往“花月雲水廳”的暗道之門。
兩人飛掠而出,瞬息到達“花月雲水廳”,再震開密門,到了廳內。但見廳門大開,石狗娃等一干分局局主都在廳外張望。兩人飛身而出。石狗娃急忙迎上。
修小羅問道:“石老,曾前輩可在?”石狗娃道:“在鏢局外。”修小羅道:“立刻查問所有曾在鏢局的人手,可曾看到形跡可疑者。你去找曾前輩,他有個追蹤高手,請出一用。”石狗娃道:“哦,那是‘漠北神行’馬雲蹤,我與他熟。”修小羅首次發現石狗娃也是這般多話,斥道:“快去!”石狗娃轉身飛奔,邊奔邊叫:“先讓強自生查……”莊浪道:“頭兒,我們先查鏢局!”一揮手,一眾分局局主各自飛散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