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隨烈焰騰空可知正移向黃河。兩人追了片刻,烈焰募然消失,接著四外裡一片寂靜。又追半晌,也不知暗夜裡究竟追到了何處,只知戰場此刻怕是已經遠到了幾十里外,遲疑之間,奔勢不免大減。
正自奔行,忽聽得前方傳出一聲呻吟,兩人急步而去,那呻吟卻陡然停止。但極力壓抑的呼吸已經暴露出那人的位置,修小羅吸了吸鼻子,覺得氣息似乎十分熟悉,說道:「一摟,是個男的,已經要死。」柳一摟也嗅了嗅,說道:「好像有點酒氣……那個!」陡然想起,在血腥中所夾雜的,正是那匪首的氣息。
兩人話音方落,那呻吟聲登時又響了起來。接著那人勉強道:「總……總……」果然是那個匪徒首領,想必是聽出了兩人的聲音,安下心來。不過他現下聲音低微的難以辨別,看來確是離死不遠了。
兩人迅速順聲而行,轉眼到達,修小羅探手輸出真力,卻是苦笑一下,又收了回來,那匪徒首領竟已經脈寸斷,便是想救,也救之不得了。柳一摟擦亮火褶子,只見一株樹木當中,橫掛著那匪徒首領,一條腿穿過樹幹,身體保持向下彎腰姿態,右手從樹幹中洞穿,被「定」在那裡。一看即知,定然是遭到一股極其強橫的真力,以至於先是一條腿穿過樹幹,本能地掙扎中以手推拒,卻是連手臂也洞穿而出,勉強阻隔了那股力道,卻是真力全數注入了體內,剎那震碎了經脈。
修小羅一揮手中不知誰的鋼刀,兩下將樹幹砍為兩截,隨迅速一帶,柳一摟反手將那折斷的樹木上半身震了開去,使之砸向他處。修小羅將這奄奄一息的匪首放於地上,再揮刀幾下,終於將之手臂和腿從樹幹中完全弄出。
「謝……了……」那匪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眼神已經渙散,卻又強行地動了一動。修小羅道:「別動!有話就說!」他自然是知道,此人定有遺言交代。
那匪首喘息片刻,有了精力,微弱說道:「羊皮卷……羊皮卷……」兩人當下想起被那癡傻兒得去的兩個羊皮捲來。修小羅道:「繼續說。」那匪首又喘息片刻,艱難道:「天……天……龍……」又喘息片刻,精力似是一震,急切說道:「天龍莊的……藏寶……事關……武林未來……絕世武學……埋藏地……地圖……得自……關外……十霸天……,在下……八棒槌之末……」
修小羅凜然一驚。在驚魂谷中有次聽同伴陳三說道過,山海關十霸天乃是東北一帶有名的路霸,不知怎麼都銷聲匿跡了,後來聽說是得罪了世家子弟派系,被劍神世家聯合另兩個世家動用了百名人手進行追殺。追殺的結果倒不瞭解,只是再後來便聽聞這十霸天傳下了八個弟子,人稱八棒槌,專劫參客。那劍神世家以及另兩個世家合作了一間長白參店,被八個人連連破壞,再次動用人手追殺,其結果卻是另兩個世家被八人屠殺一盡,唯有劍神世家在危機時刻派發了「神木令」,同時驚動了該世家早不問世事的幾位前輩,這才逃脫危難。
此事震驚了世家派系,是以當時被活閻羅請到驚魂谷內作客的一位世家中人得到書函,急忙返回。後來據說是劍神世家又聯合了幾個世家,開始大力追殺八棒槌,將八棒槌趕得走投無路,四散逃亡。卻未料到,在這裡竟見到了個八棒槌中的人,想及他當時對強自生、潘大膽出手時的迅捷無匹,立刻知曉若然八棒槌的其他七個都與其武功彷彿,再學得十霸天的合搏之術,有心暗殺下,確實很少有人能逃過毒手。
那匪首已經又斷斷續續地說道:「不可……不可讓……心月狐……得到……不可……讓他們得到……得到了……就會進入……進入……進入……了……就……」一口烏血吐出,眼神已經渙散的再無半分活力,張了幾張嘴巴,又勉強吐出兩字:「……鑄造……」就此氣絕。
兩人再察看一下,那匪首的確已經死去,便在林間淺淺挖了個坑,將其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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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此耽誤,又用去了不少時間,均知別想追上戰場,但依舊繼續追去。過了兩刻,兩人奔到了黃河岸邊,漆黑的夜幕中唯有黃河滾滾的流水聲響徹,再聽不到一絲其他聲音。商議一下,決定重新返回問旗亭。
方纔的交戰,內傷尚未全復,又一陣急奔,頓覺真力難以為繼,只好放慢速度,是以終於回到問旗亭上時,已經過了一個多時辰。兩人尚未接近問旗亭,便聽到呻吟聲傳來,同時強自生喝問道:「誰!」心中一喜,急步奔到,柳一摟應道:「是我們。」
問旗亭上,強自生和危三崖現在倒是兩個僅有的完全未受傷者,正照料著潘大膽和其他幾人。見修小羅和柳一摟安然無恙,大家心中都是一鬆,兩人詢問幾句後,便點亮火把,搜索還未死去的人,潘大膽和那幾個都已服了藥,不必時刻陪伴,強自生和危三崖便跟著修小羅與柳一摟一起搜索。搜索了一個時辰,忽聽得吶喊聲傳來,火把自遠方龍般而至,幾人吃了一驚,那問旗亭上潘大膽已經高興地叫道:「兒郎們,我在這裡!」過得片刻,黑鴉林一眾小強盜紛紛舉著火把奔來。興奮片刻,加入到搜索行列中去。到得天明,三環內的林間都已搜了個遍,竟找出了不少未曾死去的人。
將之集合於一起後,修小羅與柳一摟都是為之欣喜,原來這些活著的,趙家狩獵隊裡包括趙甲天在內竟有十二個活著並且傷勢不重,言三姑諸女中除了那「傾城一笑」不知下落外,餘人都在,此外還有奇正十四劍中的兩個,苦修和尚團伙中的一個,均州常公子團伙中的三個,一些其他記不得名字團伙中的四個。但這些人受傷都是內傷外傷皆有,那四個不知名字的甚至始終是奄奄一息地隨時都會死去。
眾強盜歇息片刻,潘大膽想起至今未見他的三個兄弟,便命眾強盜再度搜索,這次事關強盜首領的性命,小強盜們焉能不上心,目標聚集於一環內簡直要將地下的泥土都翻了上來,終於自幾株斷折的樹木下發現了一個土坑,三人被點了穴道藏在坑內。解了穴道後,三人訴說自己經歷,眾人才知早在他們結伙完畢互相攀談時,陰陽二魔的手下已經到了幾個,本是要當下將他們三個殺了,卻有一人擺手不讓,打著手勢說倘若殺了,便會有血腥氣息。即使內力致死,也怕驚動巴圖和心月狐的「心力搜索」。強自生狐疑而問,潘大膽解釋說老二江狂和老三刀小扣都通曉啞語。眾豪頓時釋然。
原涼亭所在,如今已是一片狼籍,血污遍地。眾人搜查之下,竟發覺了不少的死屍還能模糊看出形狀,知道乃是為巴圖建造涼亭和佈置陣勢的那些人。到了辰時末,車輪粼粼聲中,強漠彭帶著鏢隊和其他行商走走停停地趕來了。見此情景,又是一陣唏噓。知道修小羅和柳一摟是總局主並將強自生收為記名弟子後,老淚縱橫,千般感謝。商議之後,潘大膽與眾強盜說既然此地發生了大戰,那陰陽二魔未曾授首前,這黑鴉林便難以再留,既是如此,不如散了。當下一百多強盜去附近其他山寨投靠,有五十餘人結伴去南方投軍,剩餘的便跟著潘大膽等四人,一同前往潼關。
除了鹽車外,其他大車都空出讓傷員躺下,貨物由剩下的小強盜們背著,浩浩蕩蕩地向潼關而去。走了一日,言三姑已經傷勢好轉,拉過修小羅,和修小羅悄聲攀談。修小羅聽了幾句,才知道那七個女子,竟以自己是被兩人所救,身體髮膚相觸為借口,要跟隨他們,是妻是妾,但憑選擇。沉吟片刻,知道那七人裡五個本是別無謀生路徑的賣解女子,即使有了一身武功,行走江湖也無限心酸;兩個想去乾洲的粉客,更是若非心性使然,便是身世有著難言的痛楚,於她們而言,能下嫁給他們,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暗中對七女做了個簡單評價後,當下點頭,要言三姑對七女說上一說:「假若柳一摟願意,七女可同嫁為妾。正妻名分,卻是想也別想。若能同意,便可留下,否則到潼關後,敬請離去。自然若是願意到橫刀鏢局的,也可於日後擇一俊傑嫁之。至於自己,也不怕七女心傷,她們尚且不能入目。」
這番武林大豪的硬朗口氣,言三姑毫不驚奇,回去商議片刻後,再回來說道七女業已同意,卻道既然已經同生共死過,七女又都同意,她的意思是便不必再分彼此,定要七女同嫁,若然只選一兩個,那是絕不會同意。說罷低聲威脅道:「凌橫刀!我不管你有何等絕世武功在身,若然你連此事也說不動柳一摟,日後老娘定要將你們兩個都騸了!姓柳的小子日後如有厚此薄彼,將他騸去一半!你騸了整個!」揮了揮白皙的粉拳,又道:「老娘看得出來,只要你說話,那姓柳的小子沒有不聽的!你為正,他為副,便是命令,也得令他收下七女!」
這言三姑倒也有趣。修小羅諾諾點頭,暗恃若非她年齡已大,又已夫子俱曾有過,現下便要讓她作為柳一摟的正妻之一。(古時所謂三妻四妾,正妻名分最多可三人,妾則隨意,並非只能限定四個。)言三姑又叮囑一陣後,自行離去,七女與言三姑揮淚灑別,只心傷半個時辰,就笑語盈盈地使出渾身解數,把柳一摟迷了個神魂顛倒。修小羅看在眼裡,頓時放下心來,到得夜半,和柳一摟一說,柳一摟扭捏片刻,便笑得合也合不攏嘴,只道都是正妻也可,為妾卻實在是虧待她們。
修小羅笑道:「一摟,這卻須得聽我的。我要找的弟妹,須得你真心相愛。若非如此,便是有萬女嫁來,也只是妾。哪個能為妻,你自己做不得主,我說了才算。」柳一摟連連說道:「原該如此。原該如此。」這夜修小羅安然入睡,柳一摟卻是興奮地輾轉反側,直到天明才睡去,睡夢中兀自不時露出憨憨傻笑,想必正夢到自己被哪個女子調戲。
***
眾人又走數日,便聽到當夜大戰的傳說在江湖上流傳開來,同時越走傳說越多,到了潼關,傳說中竟已成了陰陽二魔被圍殺,下屬也無一存活;至於當夜的首場大戰,傳說裡也是陰陽二魔有著數百手下,被斬殺的只剩下了區區幾個,陰陽二魔也傷勢頗重,被一干兒郎以命換命搶了回去。眾人俱知傳言荒謬甚多,不可相信,但從傳言中也知,當夜之後,心月狐與巴圖率領人手,召喚附近武林人士為助,又和陰陽二魔發生過兩次交戰,似乎是彼此都受了重傷,如今只有各地的武林人士紛紛自行展開搜索,尋找陰陽二魔的下落。
在潼關逗留兩日,潘大膽帶著一群小強盜離去,潼關分局暫時停下生意,強漠彭留下打理,其他人由分局主「流星棒」石狗娃率領,全數趕往乾洲。既是為兩位總局主助威,又同時照料傷勢還未完全好轉的其餘人。那些武林豪客,此刻還都僅僅是傷勢穩定,不再惡化,根本便無自保能力,有人照顧,又知修小羅、柳一摟身為橫刀鏢局局主,哪裡還有意見。在潼關逗留的兩日,修小羅和柳一摟換了裝束,打理一番,頓時再非先前的尋常模樣。
七女見修小羅自到分局後便威嚴日增,舉止顧盼間豪勇氣概天生,都絕了讓修小羅看上的念頭,更增添一分懼怕,見了修小羅,也都大哥長大哥短的再不敢隨意調笑,生怕柳一摟的這位「大哥」不喜之下,行使「長兄之責」,將其休了。又見柳一摟身形瘦長,舉止間自有一種非比尋常的儒雅武風,為人也極其隨和,心中更是喜歡。到了此刻,才真正堅定心意,知道哪怕同嫁為妾,也是極大的幸運。
那「流星棒」石狗娃乃是和智無覺等一干少林掌門同一輩分的少林俗家弟子,在江湖上名望甚隆,此前在長安等地開辦武館,授下數千門徒,西北少林的三分之一基業,都與他有關。少林子非的俗家姓名竟是石非石,乃石狗娃的親孫,早已藏身於一眾趟子手內。到得此刻,修小羅、柳一摟二人頓知便是他們想在路上遇到「刀霸」曾微丁派遣的殺手,也是不能了。果然到了沈家渡,便有浩浩蕩蕩的數百武人迎接,竟給了六十四車迎客的尊貴禮節,僅比百車迎客低了兩級。
六十四車從沈家渡一直迎到了乾洲城,兩人到達城門,便又見數百人浩浩蕩蕩地排隊迎接,想及出城時的被逼無奈和在乾洲城中半年來的落魄,柳一摟縱然心性淡然,也不禁百感交集。
恆酒樓內,業已換了嶄新的紅木桌子,成為「橫刀鏢局」的專桌,其餘酒樓,也莫不以一樓大廳的正中桌子為「橫刀鏢局」的包桌,便在「飛錢銀號」、「鎮西騾馬行」、「十方客棧」這乾洲城內三大勢力同迎「橫刀鏢局」的酒宴上,各大酒樓,都已派了專人前來祝賀,並呈上這段日子的「包桌保護費用」及賀禮,酒未過三旬,已經收了四千兩紋銀,恆酒樓更是首席廚子蔡大廚子親自掌勺,數十道柳一摟先前聽都未曾聽聞的奇珍異菜源源不斷地呈上。想及此前的落魄,頓覺此刻身在天堂。
一餐之後,終於到了「橫刀鏢局」,但見外圍又是一派繁忙景象,分明是近期擴建,已經建造妥當的「橫刀鏢局」也不再是離開乾洲前預定下的最簡約方案,而是擁有正門兩個,偏門兩個,正門前石獅各兩具、門樓兩座、箭樓兩所,圍牆內主廳三處、偏廳四處,主房八間,廂房二十處,演武場三傾、倉庫四間的「庚」級建築,從擴建的規模來看,建成後至少能達到「戊」級。
尚未歇息,各地分局的人手已經紛紛到達,少林六「子」也都夾在其內,兩人忙碌了一個時辰,見過了所有到達的分局局主以及選送的並無固定師承的用刀武師,又有一大堆城內豪紳的拜貼等著,忙到傍晚,「刀霸」曾微丁的親筆邀函遞到,說道三大勢力的首腦齊聚於恆酒樓內,誠為此行接風洗塵。兩人只得趕去,與這些乾洲城內的勢力首腦「共商未來大計」。這次清晰地見到了「刀霸」曾微丁本人,見他的確是瘦小如微丁,坐在那裡便如個十幾歲的孩童般身高,模樣平凡地不見一絲動人之處,而離開乾洲前初次邂逅時油然而生的那種奇異肅殺感,更是再也察覺不出,心中都是一陣失望。甚至生出眼前這位,這非「刀霸」曾微丁的狐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