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通 卷 二 (12) 應劫人
    響聲過後,那對面三人三馬也忽然火把熄滅,接著發出一聲龐琳的恐懼叫喊「鬼呀——!」而後一切寂靜。過了似乎足有一個世紀那般漫長,才聽「撲」的一聲輕響,又有一聲如同火把墜到金屬物體上的聲響傳來。

    這邊龐琳心神震顫之下,登時暈了過去,她畢竟年紀幼小,若然是遇到敵人,從不害怕,遇到了鬼,那卻是立刻就恢復孩童的本來心態。一旦昏迷,就無法控制身形。搖晃兩下,墜下馬去。柳一摟剎那警覺,飛手抓住,將龐琳撈起,放於自己身前。一接觸到溫軟玉體,心中不免一蕩,竟全然忘了眼下情景甚是詭異。

    倏然風聲大了許多,滿耳都是鬼哭一般的異音,同時射來幾束暗勁。柳一摟一凜,耳中業已聽到修小羅細微的輕喝:「昏!」兩人多日的配合,尋覓心月狐於死谷中的生死經歷,早使兩人有了無比默契,頓時不加抵抗,受了這幾束暗勁,在馬上搖晃兩下,懷抱龐琳,一同墜落馬下。

    那幾束暗勁,絕非致人傷亡的勁力和穴位,乃是令人昏迷的點穴手法。柳一摟受了之後,也不免昏迷剎那,待到修小羅暗勁傳來,解開他被點的穴道之後,頓時發覺自己倒在地上,懷中緊緊摟著一人。溫軟的身軀淡淡的清香,柳一摟哪還不知懷中乃是令他癡迷的龐琳。頓然心跳加速,腦中轟然一聲,於身外的事物便已全然不知。

    修小羅從風聲遠去而知,那射來暗勁之人黑暗中認穴奇準,又頗為自負,是以暗勁射出後便到遠處察看,未對三人當下細察,但不知怎的,卻又有另一種奇特感覺,似乎那遠去的風聲只是自然的風聲,射來的暗勁也似乎並非真實,僅僅是心中錯覺。這感覺甚是奇特,修小羅一邊思索,一邊側耳聆聽以期分辨,忽覺柳一摟心跳聲陡然大了起來,再聽柳一摟鼻息粗重,難抑緊張喘息,暗歎一下,一指點出,柳一摟登時真的昏迷過去。

    過了片刻,只聽得周圍微微響動,接著風聲又陡然大了許多,林濤聲也顯得幽幽漫長。

    修小羅聽著聲音,細細分辨,終於自林濤聲中分辨出輕微的異常聲息,這才敢於肯定當真是人,方才並非錯覺。

    心念既定,便又自風聲判斷出遠處的人已經四處察看過,馬上就會到來,當下也做出昏迷姿態。忽然一聲輕微脆響,接著四周風聲陡小,感覺似是有人亮起極其微弱的火光(人於閉眼時一樣可感覺到亮光強弱)在眼前,更加小心謹慎。

    那亮光在周圍移動幾下,接著傳出柳一摟被翻動身軀的聲音,而後亮光消失,一個女子細聲說道:「都已昏迷。檢視無誤。」另一人道:「確定身份。」這人乃是一名男子,聲音尋常,卻不知怎地竟給人一種風神玉立之感,彷彿只聽聲音,不必見到其人,便知其人乃是一名絕世公子,縱然世間再有翩翩少年,也休想與其比肩。那女子細聲細氣,聲音聽來也似十分尋常,但仔細體會,卻總能察覺到一種無以形容的神秘。

    修小羅忽覺有種大為不妥的感覺,可一時之間,卻又想不出究竟哪裡不對。

    四周的風聲似乎又小了許多,若有若無的亮光似乎又亮了幾亮,過了片刻,那女子細聲細氣道:「一女二男,女年齡再一月便十四,男一有二十七又六個月,一個甚為奇特,不好斷言。」

    那男子道:「有何奇特?」

    那女子遲疑一下,說道:「人在生死之間,無法驗證壽限。若是出身於地獄世家、驚魂谷、湘西排教這三處的秘密使徒,便有此類狀態。或是龍虎山摩下、白蓮教摩下,也能在法術氛圍下造成此一外像。不過現下的這二人,卻彷彿是少林門生,而且頗有佛門的護身氣息。」

    那男子隨即道:「驗證有誤,再驗!」

    修小羅聽得此言,心裡早驚地幾欲失聲而呼。他自問從未察覺到有人在身上察看,也自聲音中聽出並無人檢視柳一摟和龐琳的身體,這女子竟能判斷出龐琳的年齡和柳一摟的年齡,不知所用是何手法。而且所說的那另一個甚是奇特之人,分明便是指的自己。尤其自己從未修煉過驚魂谷的武功,便是少林群僧也未發現自己身上有什麼邪惡氣息,那女子竟能當下說出自己與驚魂谷稍有關聯,心神震撼下,不覺已屏蔽呼吸。

    四周的風聲此刻似乎已趨向靜止,周圍的空間也彷彿剎那屏蔽。

    那女子又道:「女名龐琳,乃是黑風寨五魔之一『大力神魔』的女兒,親母『妖狐』金二姑,創下『飛星星』名號,在當今六合八荒群星中也算是顆小星星了。男一名柳一摟,一名凌橫刀,乃一個江湖賣藝為生的武師弟子,此人已死數年。二男之師或許乃是少林智字輩的俗家弟子,是以方才有少林門生之斷。兩人當前乃是西北新勢力橫刀鏢局的創辦人,自……等等……」過了片刻,那女子倒吸口氣道:「秉少主,此二人來歷大為可疑,尤其這凌橫刀,竟是似死非活之奇特境態。可由柳一摟處探得他們二人請出了心月狐,但自凌橫刀處卻只探得一股怨死之態——莫非他方才竟被嚇死?」她的聲音也隱含恐懼,似是發覺眼前情景頗為詭異。

    忽然間修小羅發覺自己竟能睜開眼睛,更進而看到地上躺了三人。那三人不是自己和柳一摟、龐琳又是誰?隨即發覺:周圍籠罩著一重重的無形黑霧,在那無形黑霧中正有兩個身形變換無休,鬼魂亦似的形態彷彿在檢視著地上的三人。

    修小羅這刻已非驚心可以形容,簡直已是毛骨悚然。心內早已不住問道:倘若自己乃是躺在地上,又何以能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但若自己不是躺在地上,那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修小羅又是何人?自己眼下又在哪裡?

    這疑問方一生出,陡然便見「自己」此刻也是鬼魂亦似地變換無休。只是那形態模糊得宛如無法可見的煙氣,藏身於這重重黑霧內,便是自己用心去尋覓,也只能隱隱發現。

    他心中萬念流轉,時間卻彷彿只過一剎。只聽那男子說道:「驗證有誤!再驗凌橫刀!」這次並無其他感覺。過了片刻,那女子遲疑說道:「秉少主。屬下以為至此已無法再斷。何況這『問旗亭』現下靈氣四伏,這三人又是預言中的第五十八、五十九、六十個逆見生涯者的應劫人,分明顯示秘密即將呈現。」

    修小羅但覺「空」的一下,似乎靈魂都已驚得散了開去,過了彷彿有百萬年之久,才自「空」的空空境界中逐漸回轉,心內已不住自問道:「逆見生涯者的應劫人?什麼是逆見生涯者的應劫人?」卻聽那男子道:「正因如此,才應更加慎重!」又是一驚,想到:莫非方才只過一剎?

    那女子應了一聲。頓時四周彷彿處於絕對靜止之境,修小羅也「看到」在地上躺著的自己、柳一摟、龐琳三人周圍,重重黑霧簡直墨一般的漆黑。一股無以形容的恐懼湧出,心靈彷彿剎那奔離到萬水千山之外,融入靈幻奇境當中。

    濃霧中穿行的奇特感覺瞬間出現,接著四周立刻冒出四個也是無有定型的影像。

    修小羅又看到「自己」變換無休的「身形」,在四條影像間晃動一下,剎那便又回到當前境地。

    他一回到當前境地,再無法確定自己方纔的感覺是真實亦或虛幻。但隱隱覺得,自己方纔那一行動,似乎大有講究。

    只聽那女子正以細不可聞的聲音說道:「凌橫刀……死亡……肉身死亡……,這不是凌橫刀……修小羅……驚魂谷人……驚魂谷逃犯……被永恆追殺……」陡然停下,似是發覺什麼般道:「少主!『問旗亭』秘密時機已到!」那男子道:「再探!」

    但剎那「空」的一聲,彷彿來自遙遠世界的異音,自心靈深處之心靈深處響了一響。大地也彷彿陡然顫動一下。接著修小羅便見地面上躺著的,包括自己在內的三個身軀募然彈動,頓時塵土飛揚,模糊了地面上的三具軀體。

    修小羅隱隱意識到,一股死寂亦似的氣息,正自地面塵煙般地開始逸散開來,只須再有短至時間也無法衡量的短暫時光,那逸散而出的死寂氣息,便會籠罩整個大地。

    彷彿也感覺到了什麼,或是被那隱約的死寂氣息所擾,那男子在塵土飛揚的模糊中,聲音也陡然模糊起來。卻依舊是命令口氣:「快探!」

    那女子道:「來不及了!」

    細細的聲音陡然消失,接著便是一股股遙遠世界轟鳴巨響的模糊聲音,乍有乍無地出現於心靈深處。

    值此任何語言也無法形容的死寂情態中,修小羅定心而望。但見無以形容的死寂氣息,募然擴散開來,地面上的重重黑霧,遇到海底漩渦一般倏然被吸了進去。而後便見塵土散開的地面上,露出黑漆漆彷彿連光線也被吸收的,比這漆黑不見五指的暗夜還要漆黑得多的,一片似空間似實質無法形容的景態。

    在此景態中分明可見那兩個無有定型的影像扭曲掙扎一下,恍似發出了一聲淒厲慘叫,也彷彿那慘叫並非一聲,而是同時傳出的幾聲。但無可置疑,這聲慘叫之後,周圍所有有別於夜色的景態俱都消失。

    也不知過了多久,彷彿在心靈深處的某個角落,遙遙傳來那兩個男女最終的永也無法傳出的呼喊,修小羅定心搜索半晌,才終於隱約聽到一句令他恐懼的話語:「活閻羅……還沒有死……」

    所有的感覺剎那消失。

    也不知過了多久,這才發覺自己躺在地上,身軀正如秋風中的落葉,瑟瑟而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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