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上得馬來,龐琳一聲呵斥,軟鞭揮動,修小羅和柳一摟的馬匹當前而奔,她隨後而行。小強盜急忙讓出路途。片刻出谷。修小羅側耳聆聽,知曉已有其他強盜尾隨而來,只是顧忌龐琳發怒而不敢跟得過近。
出了黑鴉林,已到申時初,天色漸趨黃昏。四周俱是林木,難見路徑,龐琳軟鞭揮動,時而在前,時而在後,不一刻修小羅和柳一摟坐下的馬匹都已熟悉,只須龐琳軟鞭響動,自會發力疾駛,又走片刻,忽聽龐琳哼了一聲,嗔道:「看你們腿快還是我馬快!現在倒看看你們誰還能追趕得上。」修小羅這才知曉,原來龐琳早知有小強盜先走一步,其餘人尾隨而來。她不斷揮鞭,原是要甩下眾強盜。
眼見四周林木漸稀,隱約可見一條蜿蜒道路出現,馬匹行速便快了許多。柳一摟的目光始終偷眼打量不時竄到前方的龐琳,但一見對方回望,便即垂下頭去,漲紅了臉不敢多看。修小羅冷眼而望,但見那龐琳似是對柳一摟的奇怪舉止有所覺察,卻是不但毫無反感,更時時偷笑一下,且有意無意地在柳一摟馬旁或前或後的出沒,心中更為擔憂。一個未成年的女孩兒,倘若明知一個大叔級的普通人對其心懷別念,還要有意引誘,未來心性,便著實可慮。
又過片刻,視野廣了許多,眼見面前乃是長達數里、寬也有數里的闊野,行速更快。此刻龐琳業已和柳一摟並行於前,對修小羅的馬匹不聞不問,修小羅心中憂慮,卻也不得不加快速度,即使如此,由於不能隨意暴露身份,又無驅馬鞭聲,依然和他們拉下了十餘丈遠,唯有緊緊跟隨,方可勉強跟上。好在又走一會兒,龐琳開始說話,馬速慢了下來,修小羅才跟了上去。
遠遠只聽龐琳說道:「看到沒有,前面樹林一過,便過了『問旗亭』。你道『問旗亭』是何緣由?」又聽柳一摟說道:「不知道。」修小羅暗自鬆了口氣。心想既然柳一摟和她說上了話,這種單戀的感覺,便會好受許多。
他雖從無相戀經驗,但在驚魂谷迎客的年月了,卻是當真經歷過幾段刻骨銘心的短暫單戀情結。知道若是單戀一人,越是遠遠望著,便越是難以釋懷,越是接觸得深,便越是能從無法排除的神秘感中解脫出來,進而在「獲得」亦或「失去」當中慢慢恢復為常態,到得一定時候,雖然未必能從單戀中解脫出來,卻必然不會再有白癡亦似的狀態出現。
此刻修小羅當然不指望柳一摟能忘懷這女孩兒,但只要柳一摟能從白癡狀態中醒來,以後便會好辦得多。不覺間又距兩人近了許多,愕然一下,急忙也放慢速度,和兩人保持一定距離。免得打擾了他們的談話。
卻聽龐琳說道:「……交戰之後,這方圓數里,便成了平野。那林中的中軍所在,當初發號施令處,便被稱為『問旗亭』,意指無論是韃子軍,還是以黑風寨為主的撲黃塵人,只要到了此地,便會將其做為中軍之地、大帳所在。若是攻佔了此處,則對方這一戰,也必然失敗。」
此時她聲音悅耳動聽,又值天色朦朧,使人難以細辨身形面目,莫說是癡迷的柳一摟,便是尾隨跟著,冷靜而聽的修小羅,一聽到這柔柔而談的聲音,也情不自禁地在腦海中幻想出一個絕世美女的嬌柔姿態,渾然忘卻了對方現下僅僅是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兒。
嚴冬的太陽,那是說下山就下山,毫無一絲留戀天空的意思。
馬匹方過這片平原地帶,眼前便是一片昏黑。「呀!天黑了!」嬌柔的聲音叫著,馬匹的速度也陡然慢下來,不再奔馳,而是小步奔行。
修小羅留在後面,只聽柳一摟顫聲道:「是呀。天黑了。」心中頓然一驚。
他此前也有過向一名尚未被送進谷內的少女表白心意的經歷。那時也是心中激盪,聲音顫抖,自然明白柳一摟此刻業已完全沉迷其內。一拍馬股,喝道:「架!」衝上前去,叫道:「天黑了!快走!」幾步越過柳一摟的馬匹,順勢一拍柳一摟馬匹的馬股。
柳一摟被這一聲微含內力的喝聲驚醒,頓時一呆,想及此刻雙方的身份年齡,也想到江湖廣漠,雙方不過是同行一程,便再無相見之機,一時間心中百感交集,眼淚刷得無聲而出,這剎那痛苦的只想當下死去。跨下之馬被修小羅拍了一拍,利箭亦似地射出,他的淚水便隨風飄落。龐琳的馬匹隨後而至,這眼淚正飄到龐琳面上。「咦?下雨了?」叫道:「等等我!」軟鞭一響,剎那馬匹如箭而奔,追上兩人。
修小羅喝道:「天一黑林中危險,我們快走!」龐琳撥馬緊追,叫道:「別這麼快!天黑馬看不到,小心撞上!」修小羅道:「也是。」急忙偏首,避過一根攔路樹枝。那馬匹無非是被拍了一拍這才下意識地疾奔,此刻無人拍打,頓時又恢復了慢速。黑暗中傳來龐琳嬌柔的聲音:「你們剛才被雨打到沒有?」修小羅道:「現在怎麼會下雨?」陡然一呆。
龐琳道:「沒有下雨,我怎麼被水打到?又沒有人哭。」修小羅急忙道:「哦,我有個毛病,迎風流淚。」暗中趁柳一摟馬匹靠近,微微拍了柳一摟一下。柳一摟心中苦澀,更是直欲痛哭出聲,但想及自己的淚水居然能無巧不巧地落在龐琳臉上,又不禁覺得幸福萬分。
兩人同時說話,龐琳說話語速甚快,是以等龐琳說完修小羅才剛說完。龐琳道:「怪不得呢。」補充道:「迎風流淚……真奇怪。」修小羅道:「啊,這是老毛病了。」說話間再讓開一枝橫過來的樹枝。柳一摟羞愧萬分,沉默不語。龐琳道:「這段路難走,大家小心。」修小羅應了一聲,不再答話。一時眾人俱都沉默下來。
又走片刻,北風漸漸刮了起來。樹林登時濤聲陣陣,所謂鬼哭狼嚎、暗夜林濤,無非如是。龐琳說道:「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停了一下道:「喂!鏢頭行鏢的時候,到了晚上怎麼辦?」柳一摟下意識道:「鏢頭行鏢日出而行,未黑而停。倘若果真錯過宿頭,也須早早安營,點燃火把防範猛獸盜賊。」
回答之後,頓時一呆,想到自己當下身份,暗自凜然。但剎那又想到,自己方纔的隨意答話,竟然大是流利,龐琳一直和自己並行,莫非有意找他說話?一時又是高興,又是警惕。
只聽龐琳說道:「本大王鏢頭便是強盜,又武功絕世,這猛獸盜賊什麼的都不必怕。不過你不說我倒真忘了有火把。」說話中傳出輕微響動,過了片刻,忽然眼前大亮,已經多了一枝松油火把。有了亮光,馬速頓時加快,龐琳衝在前方帶路,火把明滅中不時現出龐琳的姣好容顏,柳一摟在後偷瞧著異人身影,不覺目光又癡了。
又行片刻,修小羅心中一凜,趁馬匹靠近時輕輕在柳一摟後心處微印一掌。柳一摟登時清醒。修小羅狠狠地瞪了柳一摟一眼,眨了兩下眼睛,口唇微動,借火把閃爍而亮映照的瞬間做出「有敵!」口型。柳一摟心智登時恢復,從沉迷情緒中解脫出來。
馬蹄滴答聲中,兩人隱隱聽到遠方若有若無傳來的細微響動。此刻的情景又是如同到達少林前的那夜,風聲送來的細微響動,若是不能保持充分警覺,又無豐富經驗,根本就聽之不到,也無法發覺。兩人借馬匹奔行間中必然要有的時聚時離,巧妙地拉遠距離,從修小羅在左、柳一摟在中、龐琳在右前方的隊形變為修小羅在左、柳一摟在右、龐琳在中前的隊形。柳一摟防範敵人,生怕龐琳安危受到威脅,無形中對龐琳的迷戀情結倒也減弱不少。
又奔出半里有餘,龐琳忽然放慢速度,迅速向後看了一眼,見兩人恰好一左一右地在她身邊拉後半馬,頓時放心。修小羅和柳一摟心中一動,知道龐琳也已有了覺察。
馬速更慢。片刻之後,龐琳問道:「喂!鏢頭途中喊鏢都喊些什麼?」柳一摟道:「那要喊出鏢局名字。有聲望的鏢頭也會把自身姓名喊出。」龐琳道:「哦,這樣啊。好玩兒。」忽然大聲喊道:「前面的朋友聽著——本大王鏢頭『飛星星』龐琳今日護鏢到此——借條路啦——」收了聲回頭問道:「是不是這樣?」
兩人哪想到這小丫頭說叫就叫,她低聲說起話來倒是嬌嬌柔柔,大聲一喊,卻極其淒厲可怖,再被這林間的濤聲伴奏,不知情者還會以為是厲鬼出沒。即使修小羅柳一摟二人,乍聞龐琳的叫喊,也陡吃一驚。此刻柳一摟怎也未曾想到心目中的至愛竟會發出鬼一般的淒厲叫聲,驚魂未定;修小羅也不知怎麼心神巨震,面色大變。龐琳回首瞥了一眼,道:「膽小鬼!有本大王鏢頭在,你們怕什麼?!」
便此時,遠處忽然也傳出淒厲至極的喊鏢聲:「前面的朋友聽著——本大王鏢頭『飛星星』龐琳今日護鏢到此——借條路啦——」竟是和龐琳方纔的喊鏢聲完全相同,龐琳陡然一驚,望向前方,一股寒風迎面吹來,手中的火把頓時熄滅。接著遠處映亮明滅不定的火光,一個宛如就在耳邊的聲音說道:「膽小鬼!有本大王鏢頭在,你們怕什麼?!」那竟然仍是龐琳方纔的話語完全重複。接著三人的對面隨著火光繼續閃滅,十幾丈外,便陡然現出三馬三人。
龐琳心頭巨震之下,手中的火把便脫手而落。「鬼呀——!」尖叫一聲,勒馬而站,駭得登時面無人色。
對面三馬,卻步步到來,明滅的火把閃爍下,此刻連修小羅與柳一摟也不禁面色大變,無比清晰地見到對面愈行愈近的三馬三人,宛然便是他們三個。
「撲」的一聲輕響,自龐琳手中脫落、已然熄滅的火把,這才墜到實地,發出如墜金屬之上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