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通 卷 二 (三)無盡苦
    修小羅定神回憶凌橫刀的面貌,想起自己對照凌橫刀的頭顱和溪水修剪自己鬍鬚頭髮的舉止,不知怎麼心頭竟是一凜,顯然在那一刻,無意中已經將自己修剪地和死者凌橫刀相似。

    這發現令他不禁寒意陡起,總覺得其中甚是詭異,卻一時難以想明,而且越是思索,越覺心寒,急忙抑制自己不再思索下去。拿下柳一摟的酒罈,凝視柳一摟道:「如果我猜得不錯,乾洲城內,認識你們的人也並不多,甚或在乾洲城內,你們尚無根基,十分落魄,不知是否如此?」

    柳一摟低下頭去,更為黯然,修小羅道:「一摟,現在你聽我說。看著我。」柳一摟怔了怔,望向修小羅。修小羅凝視著柳一摟的眼睛,說道:「你把凌橫刀和你的事情,一一說與我聽。我應允你,替凌橫刀查出死因,若不違俠義,便替他復仇。」柳一摟道:「我們當然不會做有違俠義之事!」修小羅道:「那好。我應允你,替凌橫刀復仇,你信任不信任我?」

    此刻月色皎潔,柳一摟借月色打量修小羅那雙坦然誠摯的眼睛,忽然心中湧出一絲熱流,再望到修小羅拜兄凌橫刀般的面容,竟感覺拜兄又已復生一般,心情激動難抑,不知怎麼直想落淚。修小羅握住柳一摟的手道:「從此我便是凌橫刀。我們便是至親的兄弟。你不必詢問我過去如何,只須記住此後我們便是至親的兄弟,你依然是柳一摟,而我便是凌橫刀,就已足夠。替凌橫刀復仇之後,我們結伴而行。可好?」

    柳一摟沉默不語,神情漸漸愈加激動。修小羅凝望柳一摟那雙漸漸蘊出淚水的眼睛,知道柳一摟已完全接受了自己,便鬆開握著柳一摟的手,拍拍柳一摟的肩頭,「一摟,我們先說說以前的事情吧。」柳一摟望著修小羅月色下情深意重宛若從前拜兄凌橫刀在世時的目光,嘴唇抖了幾抖,終於哽咽道:「凌橫刀!」緊緊擁抱住修小羅。

    兩人過了半晌,在修小羅的詢問之中,柳一摟將他和凌橫刀此前的故事一一告訴修小羅。原來自西北鏢聯全員死亡後,西北一帶,便出現了鏢行的空白點,許多江湖上的勢力亦或想創出一番事業的人,便想佔領此一空白點。取代西北鏢聯昔日的地位。凌橫刀與柳一摟,本是江南人,自幼為鄰,而後共同遇到饑荒全村死亡,兩人於逃荒途中,被一家馬戲班子看中。那馬戲班子的班主,乃是一名隱居江湖的老武師,雖是從不顯露真實武功,卻有一身的絕世武學。兩人不久同拜那無名武師為師,在江湖上多年流浪,直至師傅病亡,兩人在繼續帶著班子成員賣藝途中乘船渡河時遇到大浪,船翻人散,從此便只剩兩人相依為命。凌橫刀的一身武功,其實遠不如柳一摟,但柳一摟自幼已經習慣於聽從凌橫刀號令,是以從來也不曾以自己武功高強自傲過。

    他們多年遊蕩,並未找到原馬戲班子的成員,知道那些同伴都已亡故,只得再尋謀生手段。兩人四個月前遊蕩到鳳翔一帶,凌橫刀聽聞西北鏢聯悉數死亡事件後,忽然萌發了創建鏢局的心思。豈知兩人一入江湖,才知江湖上,並非什麼事情都可依靠武功便能解決的。尤其鏢行處事,更要講求以和為貴,不但要看管好所護貨物,更要打理許多江湖關係。兩人從未正式在江湖上行走過,賣藝餬口的年月中,也一向是忍讓求和,從未以自身武功與地頭蛇較過真,更不習慣於處處爭鬥,同時又不會和人談價錢,也不知如何應付各路勢力有意刁難,是以起先還大模大樣地辦了個「橫刀鏢局」,置下了一畝田產,一處院落,準備大幹一場,到了上個月,則田產、院落都賣了後換了一間破房,雖是依然掛著「橫刀鏢局」的招牌,其實連下一餐如何解決也無從知曉。並且那破房其實也是租住。

    前數日凌橫刀忽然接到了一宗買賣,護送一隻可貼身藏放的小皮囊過渭水,到一個什麼地方交付於什麼人,至於究竟是要交付給誰,護送的是什麼,凌橫刀都未告訴柳一摟,只是囑咐他裝模作樣地向北而去,而後再折返回來,目的是給人製造一種暗鏢真實護衛者乃是柳一摟的假相,同時交給柳一摟五十兩紋銀,讓他返回後盡量多到繁華場所走上一走,花銷一些,以證明暗鏢已經順利投遞。柳一摟向北走了兩天,未遇到一點事情,遵照囑托,返回乾洲,並依照凌橫刀的吩咐到酒樓擺闊,但他一向貧苦,這五十兩紋銀在身不謂是天大財富,怎麼也捨不得花銷,是以直至天色晚了,自己也餓得實在是受不了了,才一咬牙,隨意到了一家酒樓內。

    但多年的清貧,使得這「擺闊」之舉,也十分艱難。幾番在酒樓進進出出,也難以鼓足勇氣叫酒菜,終於鼓足了勇氣決計此次再不猶豫時,卻突然見修小羅穿著和凌橫刀臨行前所穿的一樣衣物,以為凌橫刀還未啟程,便驚喜拍問一聲,這才有了相遇修小羅的事情。他們雖是多年兄弟,但一向以名字直喚。至於那江湖匪號,其實兩人都還未曾賺取,僅僅是為了使自己名聲響亮,想出的自稱而已。

    修小羅聽完柳一摟的故事,只覺得啼笑皆非,知道柳一摟空有一身的武功,其實江湖如何行走,是一點不知,若非是遇到了他,恐怕即使再混上十年,也絕無一人知曉江湖上居然還有一個叫柳一摟的人。他拍拍柳一摟的肩頭,說道:「當前可以肯定,那投鏢者必在乾洲城內,五十兩花紅,足以說明這趟暗鏢價值甚高。今日我們先去喝酒,而後盡快先尋出那投鏢者,弄清緣由,便不難抽絲剝繭,查出真相。」

    其實五十兩紋銀,在修小羅眼中,可謂根本不算銀錢。但在尋常人看來,卻大是一筆財富,尤其鏢行的花紅規矩,若是一個落魄至連下一餐都不知如何解決的鏢局接到了五十兩的花紅,那暗鏢的價值,怕是至少有三千兩紋銀。十兩紋銀便足以購置下柳一摟口中的一畝田產一所院落,這五十兩紋銀於柳一摟和凌橫刀二人而言,自然不謂是天上掉下來的大財富。

    兩人離開這片空地,拎著飲了半壇的酒,隨意走去,行行復行行,終於見到了一家酒樓,走了進去,柳一摟不禁一呆,說道:「咱們怎麼又回來了?」原來修小羅帶他轉來轉去的,又回到了方才相遇的酒樓。

    修小羅微微一笑,說道:「真是,咱們怎麼又回來了?……不過回來便回來吧,這罈子酒是無論如何也不會付錢的了。」說罷已經進了一樓大廳。柳一摟猶豫一下,只得跟了進去。這酒樓看來平素裡生意便很好,此刻已經坐滿了吆三喝四的江湖客,修小羅打量大廳一眼,見那正中的桌子依然空著,便大搖大擺地走過饒到面對門口處坐了下去。柳一摟不禁大急,拉拉修小羅的衣襟,小聲道:「喂!別坐這裡!咱們另找地方!」修小羅一指座無虛席的大廳,說道:「你看看哪裡還有座位?不坐這裡,又坐哪裡?」柳一摟怔了怔,雖覺大為不妥,可也不好反駁,只得遲遲疑疑地坐到修小羅對面,背對門口。

    兩人剛一坐下,方纔那店小二不知從何處又冒了出來,見到有人坐入正中的桌位,不禁急叫道:「兩位爺!快點……」忽然認出了兩人,不悅道:「怎麼又是你們?」

    修小羅取出一錠銀子,拍在桌子上,叫道:「小二!來者都是客!大爺餓了半天了!快上菜來!」他舉止自自然然,別有一番江湖豪氣,這番話也說得理直氣壯,柳一摟本欲立刻站起,卻被修小羅態度感染,猶豫一下沒有立刻起身。

    那銀子自是取其於凌橫刀處,約有五兩之重,換了任何地方,見到了銀子便是爺的小二,都會樂顛顛地去取了拿手好菜,這店小二卻看了一眼,便懶得再看,叫道:「我的爺!這位置早就包下了,小店本小利薄,得罪不起,兩位爺還是別難為小的了!」修小羅一翻白眼,冷冷道:「小二,和你好說,你不給面子。你當太爺凌橫刀我便是好惹的?」啪得一拍桌子,震的那銀子飛了起來。

    店小二面色一變,方待發火,突見那銀子飛向自己,隨即感到一股衝力迎面而來,「通通通」連退三步,坐倒於地上。愣了愣,發現自己手中正緊抓著那錠銀子,他見多識廣,哪還不知這便是尋事的先兆,當下抓起銀子站了起來,說道:「爺好高明的身手,可也休怪小的沒做提醒。小的這就上菜來。」扭頭就走。

    柳一摟小聲緊張道:「喂!這樣不好吧?」修小羅低聲道:「一摟,所有事情,有我打理,相信我便是。叫我橫刀。」柳一摟遲疑一下,點點頭。心中卻不禁想那「飛錢」銀號乃是城中最不能惹的勢力之一,換了以往凌橫刀在,兩人早避之唯恐不及,但眼前這新結識的兄長「凌橫刀」有意將他帶到此處,顯然有其目的,若起身相讓,避開糾紛,怕是難免要壞了兄長的計劃,一時心情混亂不知如何是好,不由得如坐針氈。

    修小羅定睛打量柳一摟神態,歎了一口氣,低聲道:「一摟,倘是你始終無法自忍讓的心理中脫離出來,一生也不能進入武學高手的境界。」那低沉的話語字字敲入柳一摟的心中,柳一摟怔了一怔,下意識地接道:「師傅說,習武者當牢記不可以武犯人。」修小羅淡淡道:「那你的意思,我凌橫刀若是意外死亡了,也當繼續流浪下去,毫不在意麼?」

    柳一摟迷茫一下,卻見修小羅正凝望自己,在這面容彷彿的臉面之上,有著一種完全不同於拜兄凌橫刀的深邃眼光和極其相像的憂然滄桑。

    突然過往的兄弟情深瞬息佔據整個心靈,柳一摟剎那間想起眼前人並非拜兄凌橫刀,這身臨終前見到的最後一身裝束卻正是拜兄凌橫刀再無法復生的證明。天下雖大,但既然拜兄凌橫刀業已死亡,從此自己便再無一個熟識的兄弟朋友,過往只須跟隨凌橫刀便可毫不考慮明日如何的盲從也自此再不復歸。明日長久,自身的未來卻自此處身於茫茫然不可知的無盡天地之無盡迷途間。

    那此前從未意識過的痛苦陡然便充斥著所有的心神,柳一摟痛苦地呻吟一聲,低頭俯於桌面上陷入難言的無盡悲哀情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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