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行轔轔,不一刻到了一家妓院,但見那妓所綠柳環圍,若是春天,必然風景甚佳。門口懸掛一隻唇形紅燈籠,想來便是「紅唇依柳」的來歷。
趕車夥計帶著修小羅徑直到了院內,進了廳後請修小羅等待片刻,自己去尋找媽媽。稍過一會兒,一名老鴰滿身紅羅滿面白粉地哈欠連天著,跟在趕車夥計身後進來,人還未到,已經堆出了滿臉的笑容,熱情地招呼修小羅。問清修小羅乃是只要間客房休息外,依然滿臉堆笑,毫無一絲不快之意,召喚一聲,喚來一名小廝,吩咐帶著修小羅去休息。修小羅和趕車夥計笑別後跟著小廝來到客房,洗過臉後將只裝了半隻兔子幾隻餅囊一些零碎的包裹拋在床上,依舊帶了馬刀,隨意走了出去。
這妓所僅有二十餘間廂房,顯然平素裡生意也並不好,院中遇到幾名妓女,個個粗眉大眼的毫無出色之處,冬季天寒,個個穿得棉襖棉褲,看不出一點身材,更讓人毫無胃口。也難怪那老鴰見能有客人入住,便十分高興。他到了街上,隨意走了一陣,見天色將昏,望到前方有間酒樓,似是人客甚多,便走了過去。
那酒樓熙熙攘攘,食客多是佩帶刀劍的江湖客,大聲喧嘩猜拳,除了正中的桌子外,居然已經全部坐滿。以他當前的身份與財力,自然是不能上到二樓充闊的,修小羅沉吟一下,一時無法判定這居中的桌子究竟是大家都不想坐下呢還是留於專人的。忽然身後「咦」的一聲傳來,一隻手拍著他的肩膀。修小羅下意識間便沉肩躲閃,卻不料在察覺到那手拍來的剎那,那隻手居然已經拍中了他的肩頭。
只聽身後那人說道:「凌橫刀!你不是去……」修小羅心頭微凜,轉過身來,便見一名瘦子驚訝地望著他說不出話來。「凌橫刀?這名字倒也不錯。」修小羅心中想著,知道那死者的名字說不得真叫凌橫刀,這瘦子便是他的熟人。倘若果真如此,說明凌橫刀乃是乾洲城人,死亡之因或許便可自乾洲城內查出結果。笑道:「兄台是否認錯了人?」
那瘦子滿面病容,身高和他相仿,年紀不到三十,腰間纏條軟鞭,雖是柳條隨風般予人以柔弱之感,但目中隱隱顯現的精光,卻使修小羅一眼便可肯定此人身具一身獨特武功。那瘦子見到回頭而笑的修小羅,訝然觀望,目中漸顯疑惑之色,忽道,「兄台切莫見怪。」收回拍在修小羅肩膀,但修小羅轉身之即業已讓開,如今正停留於半空的手。
修小羅心念微轉,微笑道:「認錯了人是常事,相逢即是有緣,來,小弟請兄台喝上一杯。」向正中空著的桌子走去,有意將束腰與馬刀借行走之機,晃了一晃,使那瘦子能夠看到。
那瘦子說道:「不敢相擾……」突然沉默一下,陡然壓低聲音凌厲說道:「兄台留步!」無形的殺氣,立時自背後刺向修小羅,使人能立刻感受到那股強烈的殺機。只從此人的殺機上便可判斷出來,這瘦子比那死去的凌橫刀顯然要高明何止數倍,甚或在驚魂谷迎客生涯中,與那些遇到過的武林知名高手相比,此人也毫不遜色。
修小羅一怔,想不到在此還能碰到一個罕見高手。他轉過身來,淡淡望著那瘦子,說道:「哦?有何見教?」那瘦子盯著修小羅腰間的皮製束腰,冷冷道:「閣下這身裝束,可熟悉的很。不知是否有來歷。」
酒樓中的喧嘩,當下沉默,猜拳喝令的均是江湖客,雖是無關的兩個人在簡單對話,但那殺氣,卻足以使大家都明白有事情要發生,是以無不注目兩人。修小羅打量那瘦子,忽然笑道:「來歷自然是有。你請我喝酒,便告訴你。」那瘦子凝目打量修小羅,卻見修小羅神情懶散,毫不在意,突的想起修小羅轉身時有意擺動一下腰部,這才露出馬刀引起他的注意,心中不禁一動。抱拳道:「在下柳一摟,匪號『一棵柳樹』。」
修小羅道:「『一棵柳樹』柳一摟?」失笑道:「這名字當真饒口,哦……」望著陡然尷尬的那瘦子道:「不如你請我喝酒?」說罷轉身走了幾步,竟坐了下來。柳一摟被修小羅失笑一聲,立刻醒悟自己方才隨口說出的綽號,和自己名字一連,竟成了一個饒口酒令,可也太過可笑,難怪對方會突然失笑,當下再無法保持殺氣。
卻見修小羅已經坐下,登時不知如何是好,猶豫片刻,咬牙說道:「好,閣下既是想喝,在下這便請你喝酒!」也走到正中那桌子旁坐下,叫道:「小二,拿酒來!」
「來嘍——」隨著一聲長叫,店小二聽到召喚,抱著酒罈奔了進來,張望打量,問道:「誰要酒?誰要酒?」忽然看到修小羅、柳一摟兩人坐在正中位置上,怔了怔,張大了眼又看了一眼斷定並非自己眼花,這才突然大急叫道:「我的爺!兩位快點起來吧!」
柳一摟愕然一下,問道:「怎麼?」
只這一句話,修小羅心中已打了個突,想到柳一摟和凌橫刀,或許並非乾洲人或者在乾洲城內,並無多少人熟識甚切毫無名聲地位可言,這家酒樓,柳一摟也必然是首次來到。店小二急叫道:「我的爺!這桌子是給『飛錢』銀號留的!從來都沒有人敢坐!」柳一摟怔怔,頓覺大為尷尬。想站起身來,卻又覺得十分不合適。修小羅察言觀色,哪還不知柳一摟雖有一身武功,為人卻著實木吶淳樸。笑道:「哦,既是這樣,我們換個地方好了。」說罷站了起來,向柳一摟使個眼色,向外走去。
柳一摟正不知如何是好,一聽修小羅說話,頓覺大為有理,下意識地站了起來,跟著向外走去,拱手說道:「得罪得罪,在下這就換了地方。」店小二鬆了一口氣,忽然一伸手,將那罈酒塞進柳一摟懷裡,說道:「爺爽快,小的也爽快,這罈酒小的做主,送給兩位爺了。」柳一摟懷中陡然多了一罈酒,抱走也不是,不要也不是,不禁尷尬的抱著那罈酒偷眼打量修小羅。
修小羅大感有趣,卻知曉這「飛錢」銀號的人極為難惹,否則小二也不敢隨便做主,將一罈酒分文不收地送於客人。笑嘻嘻地從柳一摟懷裡接過酒罈,拍拍柳一摟肩頭說道:「好了兄弟,咱們快離開這裡。」向店小二做個鬼臉道:「小二,謝了。」向外當先走去。
兩人一前一後地離開大廳,尚未走到門口,便聽靜寂的聲音突然被一下子打破,幾個酒客罵道:「娘的!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剛才還要殺人的樣子,轉眼間就成了朋友……」柳一摟聽到罵聲,感覺大為彆扭,本欲回頭說上兩句,卻醒起自己本想是先逼問出此人的衣服來歷,卻莫名其妙地反而被此人牽著鼻子走,居然轉眼間一點敵意也不再有,換了自己遇到這樣的情形,說不得也會罵上兩句。眼角餘光瞥見修小羅抱著酒罈子出了酒樓,忙追了出去,再顧不得胡思亂想。
出了酒樓,快步而行,修小羅東饒西轉,片刻後來到一片荒涼空地上,打量一下四周環境,見此地極其空曠,除了偶爾有幾棵枯樹幾堆枯草外,視線一覽無餘,任何人到來十丈以外,休想再藏住身形,是個極佳的談話所在,便停了下來。
那空地正中有個稍稍隆起的土丘,停留於土丘之上,能更大範圍地注目於四周。修小羅走到土丘上坐下,心中突然沒來由地跳了一下,心神散去,卻又察覺不出一絲的異常之處,便開了酒罈,嗅了一口,叫道:「嗯!好酒!」說罷已經先仰頭狂飲一口,遞給柳一摟。
柳一摟尾隨而來,正不知如何開場說話,想上前也坐到土丘上,又覺彷彿十分不妥,只得站在旁邊等待。見修小羅隨手遞來的酒罈,下意識接過,才又是一呆,更覺彆扭萬分,心想怎麼自己遇到了這人後,竟像是完全失去了自我。
修小羅拍拍身旁的土地,說道:「來,一摟兄,咱們邊喝酒邊慢慢談。」柳一摟遲疑一下,抱著酒罈坐到修小羅身邊,心中大為鬱悶。他悶頭喝了一口酒,忽的憶起若非身材氣度略有不同,鬍鬚長短類型也有些微區別,眼前之人果然與拜兄凌橫刀十分神似。是否便是因此,自己才會在心地裡將他完全當作了凌橫刀?若然如此,毫無敵意便毫不奇怪。他想通了此一關節,心情頓時大為輕鬆,把酒罈放在地上,「好了!我喝完了!說罷!」卻渾然不覺,一旦想通了此一關節,在言辭說話上,也自然而然地變得與往日和凌橫刀說話時的舉動毫無區別。
修小羅偏頭看看生悶氣的柳一摟,沉思片刻,心中忽然有了主意。
驚魂谷迎客生涯裡,修小羅見識、閱歷逐日增長,慢慢形成一套自己的測人之法,雖是毫無師源,卻在漫長的歲月中薈萃出相當經驗。他遺忘了往事,從有意識以來,便在驚魂谷內,可謂也是從未到江湖上行走過的人。然而驚魂谷所迎客人,多是江湖上叫得出字號的角色,耳聞目睹,每日閒聊,對江湖上的事情,其實毫不陌生,現下見到淳樸猶如一張白紙的柳一摟,當下聯想到自己既然脫離了驚魂谷,便當有自己的未來目標,若能解決了凌橫刀事情,定然立刻有了生死朋友和得力助手。笑道:「一摟兄,你這樣的脾性,走江湖可會大大吃虧的。」
柳一摟愕然一下,本想當下反駁,卻又想到自己從前果然是常被拜兄凌橫刀如是教訓,不禁張了張口,說不出一句話來。
修小羅拿過酒罈,仰頭又大喝了一口,遞給柳一摟,說道:「一摟兄,如若你的朋友凌橫刀乃是虯髯赤顏,身材和我相同,身上衣著、馬刀便是當下我穿的佩帶的,請勿難過,你的拜兄凌橫刀已經死了。不過卻非我殺。」柳一摟聽到此處,神色頓為黯然,接過酒罈也飲了一口,沉默片刻,難過地說道:「我猜到了。」
修小羅此時更加肯定柳一摟絕非智慧低下之人,而是從來不肯用心去想問題而已,否則絕不會自己一說,便相信他的拜兄業已死亡,而自己並非殺人者。說道:「那就好。你相信凌橫刀並非我殺的,對嗎?」柳一摟放下酒罈,又沉默半晌,才黯然道:「你毫無一點敵意,雖然我不該相信你。不過我還是相信你沒有殺人。而且……你和橫刀也很相像。」
修小羅一怔道:「我和橫刀很像?」不禁想起溪水處那死者的容貌,回憶片刻,覺得是有幾分相像之處。柳一摟黯然道:「如非我們自幼便在一起,知曉他並無兄弟,當真會以為你便是他的兄弟。換了別人,定會認為你便是凌橫刀。」說罷又喝了一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