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通 卷 二 (四)橫空起
    似有酒菜放到桌面上的「砰砰」聲,似有飛揚跋扈的傲笑和突然靜止的場景,似有腳步聲停留於身畔,待柳一摟偷偷拭去眼角的淚水抬起頭來,意識重新恢復於當前境界時,發覺酒樓已然是寂靜無聲。面前的桌子上已經擺滿了菜餚,修小羅正靜靜地凝視著他的抬頭。

    「酒!」柳一摟一掌拍在桌子上,痛苦叫道:「我要酒!」修小羅冷冷地盯著柳一摟痛苦的神色,冷然說道:「若是酒能使你感覺這繼續流浪下去的生涯十分愉快,我這便叫酒。」

    柳一摟避開修小羅的凝視,痛苦道:「別再看我!我只想喝酒。」

    「酒在這裡。」突然一個艱澀難聽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柳一摟回首望去,但見一名錦衣羅袍、面色陰鷙的青年高擎一罈酒,冷漠地凝視著他。在那人身旁,尚有五名劍衣青年,個個神情冷酷,身材彪悍,手按劍柄無聲等待,他們分散開來,更是把守了可一衝而出的每個方位,顯然決計要在酒樓之內,教訓膽敢坐了他們位置之人。

    眼前局勢,一言不善,就會是一場干戈,柳一摟驚了一下,到得此時,哪還認不出眼前幾人便是「飛錢」銀號的三當家「飛錢六朗」何一千及其屬從?要酒喝的心意,當下飛到了九霄雲外,便想立刻討饒,避開糾紛。

    何一千冷冷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威名赫赫,只剩一間土屋的『橫刀鏢局』當家人。敢是接下了生意,有了五兩銀子便豪氣大生不把任何人放於眼中麼?——起來!」柳一摟驚了一下,急忙起身,拱手道:「三當家言重了。這個……這個……我們立刻就走。」回頭望向修小羅,卻見修小羅一動不動地穩穩坐著,面上更是不見一絲表情,不禁心中大為焦急。

    「哦?」何一千目注穩坐不動的修小羅,冷冷道:「這位敢是橫刀鏢局的凌橫刀了,這般的出色穩當,也難怪將橫刀鏢局辦到了僅剩一間土屋。」此言自是譏諷修小羅不識時務,不知進退,這才將橫刀鏢局經營地每況愈下,倘是換了當前凌橫刀坐於此處,那無異於極大的羞辱。柳一摟面色微變,便待發怒,突然想起這何一千的說法句句實情,不禁面色立刻頹然。

    修小羅淡然說道:「原來以閣下的聲望財力,包下了這一樓大廳的一張桌子,便能份外滿足了。佩服佩服。」突然緩緩掃視大廳內鴉雀無聲的一眾江湖客,冷冷說道:「各位今日有幸在場,可為我橫刀鏢局資以宣傳。自明日起,本城所有酒樓一樓大廳,但凡有正中桌子的,均由我凌橫刀包下。倘有客人願意入座飲食者,抽取一成銀資交付於我橫刀鏢局為保銀,每月由酒樓專人結算,送付於我橫刀鏢局。我凌橫刀僅以橫刀鏢局保證,入座飲食者酒樓以九成銀資收取。」他緩緩掃視,待到掃視酒樓人眾完畢,目光盯注於何一千面上時,這番話恰好說完。

    酒樓中寂靜片刻,忽的轟然一聲,眾食客無不嘩然。

    但凡酒樓,俱是資歷雄厚,縱然酒樓本身毫無江湖背景,也與各大勢力關係密切,或是酒樓老闆本身便為江湖中人,足以應付各類麻煩。橫刀鏢局此一聲明,無異於向乾洲城內所有勢力挑戰,將從無一人能佔據的酒樓業控於其下。

    柳一摟目瞪口呆,怎麼也想不到「凌橫刀」居然會有這樣一番話說了出來,但眼望由沉寂變為突然嘩然卻無一人敢於叫罵的場面,一種從未感受過的英雄氣概,陡然充斥於整個心田。心頭多年以來的鬱積煩悶、哀傷無奈,也似在這一瞬,得到了完全的發洩。

    修小羅冷然望著何一千繼續說道:「閣下的包銀多少,均計入酒菜之內,限你今晚子時前點菜用完。過了亥時末,未用的銀資一概作廢。既不退還,亦不挪做他用,以該銀資做銅製銘牌,刻就『橫刀鏢局包桌』字樣,送交各處酒樓放置於一樓大廳正中桌位。」

    何一千怔了怔,啞然失笑,說道:「好!好一個橫刀鏢局!好一個凌橫刀!」心想自己所以沒有立即驅逐兩人,無非是考慮到「飛錢銀號」不能當廳予人以過于飛揚跋扈之感,免得對聲譽不利,卻未想到對方居然說出這番話來。對這膽敢挑戰「飛錢」銀號的無名小輩凌橫刀,再無半點談話興致。募然拋出酒罈,砸向修小羅。隨即便飛身而起,欲一掌拍碎凌橫刀頭顱。

    卻聽「砰」的一聲,酒罈於半空破碎。美酒如一片水幕般盪開,何一千凜然一驚,眨眨眼睛,只覺彷彿剛才「凌橫刀」於酒罈飛出的同時,閃身而起,一拳揮出,擊中了酒罈,而後又閃身坐回座位,那幾個動作都清晰無比,但仔細想想,卻似乎「凌橫刀」動也未動,酒罈是自己在半空破碎。

    他愕然一下,飛身之勢不停,卻見那水幕般的美酒似是完全違背了時間觀念,竟在半空緩慢至極地猶如孔雀開屏般蕩漾開來,而後又緩慢至極地爆炸為水霧般的球體並迅速擴大,陡然間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湧來,眼見那爆炸開來的球體般水霧幻做一隻斗大的拳頭出現在眼前,同時發覺自己本該早就衝到凌橫刀面前甚至拍碎凌橫刀腦袋的衝勢,其實才僅僅雙腳離開地面。再想提運功力,抗拒這罕見難解的場景,卻已不及,「砰!」一聲,便被震得飛了出去。隨即撲撲通通連續響動,五名剛將佩劍拔出一分的劍衣護衛,也已跌落於身邊。

    這至快至慢的矛盾對比,深切地印在何一千腦海之中,他駭然大驚,到得此刻,哪還不知自己根本不是「凌橫刀」對手。急忙提運功力,發覺自己毫髮無傷,知曉對方僅僅是警告一下,倘若再不知進退,定然後果難測,怖然起身說道:「走!」帶著五名護衛,狼狽而去。

    大廳內,那美酒適時碎落一地,散出滿地酒香。

    酒樓早已再度恢復寂靜。一眾食客無不詫異至極,有幾個甚至已在揉著眼睛,想看看自己方才是否眼花,否則怎會突然變成了武林高手,連兩人對決的每一情景都能清楚看到。修小羅一拍桌子,喝道:「小二,把你們主家叫來!」柳一摟也詫異地望著修小羅,伸了伸手,幾乎便想忍耐不住,揉揉眼睛,卻已不覺再度坐下。

    修小羅話音方落,只聽細碎的腳步聲立刻傳來,一名大腹便便的商賈趨步而至,進了大廳,便哭喪臉作揖道:「大俠有何吩咐?」顯然他便是酒樓的老闆,「飛錢」銀號的何一千到來之後,他便躲在外面,聽到了每一句話。一聽召喚,駭然而出。修小羅冷冷道:「方纔的話,想必你已聽聞。」那商賈點頭如搗蒜道:「是是,聽到了,聽到了。」

    修小羅淡淡說道:「若然子時前未有人將包桌酒資全數用盡,自明日起,你便打造『橫刀鏢局包桌』六字銅牌,送於本城所有酒樓。不夠的銀錢,便由你先行墊出,每月結算時扣除。我凌橫刀的話,可曾聽得明白?」

    那商賈一世精明,哪還不明白這是讓他定制銅牌交付於城中各大酒樓的意思,至於先行墊出以後扣除云云,其實是兩可之間,倘若眼前人果真能以武力征服了各大勢力,構建一個新的龐大勢力,這「扣除」之說,自己是萬萬不敢做的,若是過了幾日這兩人便已悲慘死亡,自己付出的銀錢也是萬萬不可能收回。無論如何,這次生意賠是賠定了,只要能暫時保住性命,便是萬幸。若想不賠錢,除非是在明日此人發威前便找出人手,將其先行滅去。他心中念頭萬變,口中卻連忙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修小羅道:「去吧。」那商賈駭然作揖後退,急忙快步離開。

    修小羅掃視廳內寂靜無聲的眾人,說道:「各位,你們的面貌,我凌橫刀業已牢記於心,現下但凡吃飽喝足者,這就請起身,到各大酒樓傳下今日吩咐,若到明日還有酒樓不知我橫刀鏢局規則者,莫怪我凌橫刀對不得各位。」一眾沉默片刻,紛紛離坐,賠笑道:「是,是,我們這就去傳達凌局主吩咐。」個個作揖之後,倉皇而去。轉眼大廳已空無一客。

    柳一摟張口結舌地望著眼前景象,驚訝地說不出一句話。

    修小羅微微一笑,拿起筷子道:「好了,我們快點吃。很快就會有麻煩到來。」說罷先已動筷,大吃特吃。柳一摟也已餓了半晌,心中縱有千言萬語,也知道此刻不是說話的時候,只得陪著吃飯,至於這首次到酒樓進餐的美食究竟何等出色,卻無心欣賞。吃了幾口,後怕心登時湧現,心想若等對手到來,那便絕非任何求饒可將事態挽回。

    他幾度抬頭,想找個機會勸「凌橫刀」快些離開酒樓,兩人立即逃離乾洲,免得被人追殺,卻始終是找不到開口的機會。但幾度抬頭而無機會發言之後,「凌橫刀」那毫不在意的言情舉止卻愈加打動自己,心下裡念頭轉了幾轉,始終有著的逃避忍讓心理,不知怎麼竟越來越微弱,居然逐步生出想立刻看到有人到來,自己也試試身手的念頭來。

    這念頭大違以往的為人特點,柳一摟的心情卻越來越難以抑制,只覺過往的自己,懦弱忍讓,著實可笑,許多時刻,明明自己隨便出手,便可擊潰來人圍攻,卻往往是遇到了一個連他一個指頭都難以抵擋的人的侮辱,也會求饒後快些離開。不禁對過往的自己,感覺十分迷茫而陌生。忽然修小羅停下了筷子,說道:「一摟。」柳一摟抬起頭來。

    修小羅道:「你現在的感受,是否想一試身手?」柳一摟驚訝地望著修小羅,不知對方何以看出了自己的念頭。卻見對方淺淺一笑,正以完全洄異於昔日凌橫刀深沉滄然的儒雅風度,凝望著自己。柳一摟遲疑一下,忽然感到無盡的迷茫,不覺凝神而想:「眼前的凌橫刀,當然不是自己的拜兄凌橫刀。但果真便不是嗎?若然他並非凌橫刀,現下的我,又如何可以證明是我自己?」只聽耳邊一個沉靜的聲音緩緩說道:

    「有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倘若是無法以威力震懾四方,當會被四方的威力逐步震懾至無從抬頭的可悲局面。乾洲城內,各相關行業,均已有了勢力點的盤踞,唯獨鏢行與酒樓,尚是無人踏入的禁區。我凌橫刀便要讓他們明白,橫刀鏢局的存在,為酒樓塑造的是一個新的資本增長點,故雖是酒樓以八成的利潤來換取一成的食客贈送,一成的鏢局保護費用,實則為酒樓帶來的,是更多的銀錢獲得。這道理他們明白得越早,橫刀鏢局響徹乾洲的日子便越早,明白此道理的酒樓越多,橫刀鏢局的聲勢則越大。我凌橫刀提供的僅僅是少則五天,多則半月的挑戰,換來的是一文不花的無盡金錢與逐步響徹的無盡聲譽之獲得,此即為以武換銀的不二法門,亦是我橫刀鏢局縱橫西北的第一步。是以在我們橫刀鏢局今日立威之後,你須得意識到,自己從此之後,便是縱橫西北的橫刀鏢局二當家,任何對手,都是試圖挑戰橫刀鏢局聲望的敵人。是我們前進路途的絆腳石。你若再有忍讓畏懼之心,想一逃了之,失去的並非你柳一摟的名聲性命,乃是我橫刀鏢局的聲譽,是凌橫刀的名譽。你可明白?」

    柳一摟靜靜聽完,再無法抑制內心的激動,豪邁應道:「明白!」

    陡然起身,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緊了在修小羅說話之時,無聲而入的一眾人們。一股大步而行,當者立斬的豪邁氣概,無形中便已充斥於陡然站起的身形之間,蘊出一種蓋世豪傑,橫刀沙場的無聲殺機與無敵氣機。

    這剎那,過往歲月裡遇到些微麻煩,便求饒逃跑,只想免去糾纏的柳一摟,再不復見,站於眾人面前的,已經是短短半個時辰內,便轟動了整個乾洲城的橫刀鏢局二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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