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通 卷 二 (八)避世行
    修小羅離開了驚魂谷,大步而行。他沒有刻意隱藏身形,也沒有挖空心思來躲避驚魂谷的追殺,但一絲隱隱的懼怕,依然使其於舉止間稍加留意,盡量不驚動江湖中人。

    盛夏的酷熱天氣,使得驛道上很少能見到路人,是以修小羅雖是衣著稍稍奇怪,也未引起一人注意。到了天晚,他已行到酆都境外,趁夜色黑暗,於一戶農家盜取了一套衣物,將驚魂谷的守衛服飾,於荒野中焚燒後埋入土中,尋到一處水流,完全清潔了自身後,才穿上了那套農家服飾。

    在驚魂谷的日子裡,他雖然不知道驚魂谷的追蹤方式,卻知道但凡離開了驚魂谷的人,活閻羅總有方法找出其下落,甚至知曉其人當時境遇。也聽聞過驚魂谷派遣出去的人,即使是死亡,活閻羅也會知曉其人於死亡前所說的最後幾句話。但正如地獄世家的人據說可以千里瞬間地以傳說中的「奇門遁甲」術到達般,修小羅雖是尋找不出活閻羅的追蹤方式,卻也知曉,既然事實不斷證明了活閻羅有此能力,便絕對不可忽視。而且驚魂谷內奇異之處甚多,活閻羅的追蹤手法無論何等神秘,倒也不必過於驚訝。既然如此,刻意的隱藏,其實是完全徒勞無謂時,還不如毫不在乎,走一天是一天。

    焚燒衣物、清潔自身之舉,並非要籍此逃避活閻羅的追蹤,更多的意義,是從此與驚魂谷脫離關係。

    他不知道自己的過去是什麼樣子,也不知道自己曾經的從前都是在哪裡度過,甚至連自己何時出現在驚魂谷,都完全忘記。唯一知道的是,似乎有了意識以來,便在驚魂谷從事著谷口的守衛工作。

    事實上以他所知,在驚魂谷內,只有三類人員,一是活閻羅、奪精、散靈、驚魂、落魄四大死亡使者,牛頭馬面、黑白無常、生死判官這以活閻羅為首的共計十一名的驚魂谷首領,一是如他般大部分遺忘了前事的驚魂谷核心力量,一是連自己名字都已不知,被驚魂谷人盡情玩弄後僅僅成為洩慾工具類的人員。

    現下他的離開,自然是因不忍看到又一絕色女子,遭遇比死亡更加不堪的悲慘際遇,同時也是擔心自己終有一日,也會成為那行屍走肉人中一員的恐懼心理,已達巔峰。

    此刻月明星稀,微風蕩漾,修小羅頭枕青青草地,眼望晴朗夜空,心中的失落與悵然,也逐漸佔據整個心靈。「我是誰?」他的淚水緩緩滑出眼眶,自問道:「今後我該向哪裡去?」

    他心情混亂而茫然,無有歸屬、不知何去何從的悵然,加上隨時可能到來的追殺危機,使他難以平抑思緒,心情也忽然振奮,忽然失落,幾次想仰天長嘯一聲,以發洩心中的鬱悶,卻總在幾欲長嘯的剎那,被無盡的落寞情緒所取代,心灰意冷地重新恢復為胡思亂想狀態。這一夜,在這茫然無措的混亂思緒下,慢慢度過。到了天明,他下意識地長身而起,漫無目的地向前方走去,至於前方是東是西,卻毫不考慮,只是下意識間始終避開返回鬼城酆都的路途。

    此後他興之所至,停在無人的荒野中習練內功,不分晝夜,也不管是否會有人看到,餓了便捕食一些小動物,渴了便隨意地尋取樹上野果,路邊水坑,至於那野果是否有毒,水源是否乾淨,都毫不在乎。有時行經市鎮,見到食物,便站過去觀望,偶爾有人給上他一個饅頭包子一個飯團的,他也不道聲謝,拿了便走,若是觀望片刻,無人理會他,他便伸手取了就走,身後是否有人謾罵,也毫不在意。若是遭遇打罵,便縮成一團,任其侮辱打罵之後,起身便走。茫茫然間,只覺天氣一天天寒冷起來,眼前的景物也逐日枯黃。忽一日遇到大河再度攔住去路,他不禁煩躁起來,揀起一塊石頭,扔入河中,怒道:「又是你!總攔住我!砸死你!砸死你!」連扔了幾塊碎石頭,直扔得全身都沒了力氣,方才作罷。一隻小舟順流而下,舟上坐著一個孩子,看到他扔石頭的舉止,拍手笑道:「爺爺!爺爺!看那瘋子!」

    他瞪了那小舟上孩子一眼,忽然覺得和一個孩子計較,也太過無趣,轉過身去,不再理會那遠去的小舟,繼續漫無目的地在荒野上行走,有時會突然停了下來,呢喃道:「我是瘋子?我是瘋子?我怎麼會是瘋子?」而後苦思半晌,再突然忘記了自己方才是在做什麼,張望半晌,再繼續行走。

    那大河彷彿總與他作對一般,連續多日,總在不知覺中被大河攔住了去路,起初他還扔扔石頭,到了後來,再遇到大河攔路,便唾上一口,轉身離開。又接連行走了多日,身上更為寒冷起來,眼見偶爾見到的路人個個身著厚厚的衣衫,奇怪地望他一眼,不待他走近,便厭惡離開,再遇到穿著厚衣衫的路人時,便先奇怪地瞪著那穿厚衣衫的路人,不等那路人走近,便撒腿就跑,跑遠了後再厭惡地狠狠朝路人瞪上幾眼。

    這一日遇到一條小河,他瞪著眼睛盯著小河望了半晌,忽然咧嘴笑了,撲通一聲跳進河中,在河水裡走了幾步,覺得走路十分吃力,便趴倒於河面上,順手劃了幾劃,嗆了幾口水後,突然發覺自己居然可以划動著在河裡而不沉下去,不禁大覺有趣,當下在河裡玩耍起來,待到覺得無聊時,爬到岸上,呼呼大睡,睡醒以後,迷茫地發現自己似乎已經在河的另一端。他想了半晌,不得要領,又覺得河的兩邊並無太大區別,便繼續向前而去。此後有時遇到水流,興趣來了,便跳入水中,也不知自己從哪裡跳到的水中,更不知自己在哪裡上的岸,總之只要有水,便想跳了進去,再游了出來。

    這一日又碰到那總會攔住他去路的大河,卻見河邊有幾條渡船,渡口的人都在排隊等待,不覺咧嘴笑笑,心想這些人太也奇怪,竟在河邊排起隊而不跳入河中。他呵呵叫了兩聲,在眾人驚詫的表情注目下,展開雙臂,跳進大河,在河裡忽躺忽仰片刻,隨波而去。在河中正玩的高興,忽見一條大船在他附近蕩過,船上均是方才排隊那些人,紛紛叫道:「看那瘋子!看那瘋子!水性真好!」不禁興致大發,隨著大船而游。大船卻不像他一樣在水中玩耍,而是近乎直線地自河這邊向河那邊而去,他游到大船停穩處停下,見那些觀望他的人都下了船離去,不再看他,這才感覺十分無趣,又隨波逐流片刻,尋到岸邊,爬了上去。

    此刻天色已經昏暗,他茫然地走了半晌,覺得十分飢餓,卻又尋不到一點吃的,便順著隱約可見的小路,向前而行,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看到一隻母雞咯咯叫著在眼前飛過,他揉了揉眼睛,見那母雞的確是在飛到一株矮木上,然後再飛了下去,如是連續飛行,還咯咯叫著,不時回頭望望奔跑追來的他,似乎眼色裡儘是嘲弄,不禁大為生氣,也長身一躍,到了一株矮木上,而後再跳到地上。那母雞見他也跳到矮木上又跳了下來,咯咯叫了兩聲,拍拍翅膀,飛得更高更遠,他更為生氣,心想你會飛我也會飛,一展雙臂,「呼」的一聲便凌空而起,在空中劃出一條漫長的弧線,眨眼便超越了母雞,而後轉過身來,蹲在地上,雙臂一展一落地宛若母雞拍翅,瞪著那猝然停步的母雞。

    那母雞吃了一驚,靜了片刻,見他依然瞪著自己,突然咯咯急叫聲中,連飛帶竄地四處奔走,修小羅大感有趣,展開雙臂,追了幾追,卻不是追得超越了母雞,便是差了幾分,心頭忽然煩躁起來,待到那母雞再次折走飛奔時,目光一眨不眨地盯著母雞隨意的竄走舉止,忽然箭一般地射出,再陡然一個轉身,匍匐地上,張大了口「旺!」地學著狗叫,大叫了一聲。那母雞恰好竄到,駭然發覺去路被阻,兼且有一個可怕的聲音突然傳來,震驚之下,嘎然停止竄動之勢,咯咯叫了一聲,拉出一泡屎,瑟瑟發抖片刻,便停止了呼吸。

    修小羅一眨不眨地盯著再也不動的母雞,奇怪地伸出手去撫摸,而後把母雞抱在懷裡仔細觀望,拎來倒去的看了半晌,終於意識到母雞已經死去。他伸手便欲拔掉雞毛,將母雞送入腹內,忽然一怔,彷彿什麼東西突然回到身體內般,不禁呆在那裡。

    他呆呆地坐了良久,慢慢地全身哆嗦起來,只覺得似乎有種異常難過的東西漫長無比地貫入身體,一絲絲無法形容的感覺也點點地滲透到他的心靈之中,無盡的落寞悵然與萬念懼灰的茫然空洞感,轟然一聲,出現於腦海深處,眼前的所有視界都點點恢復為與神智結合的痛苦可厭,「哇」的一聲陡然響徹於夜空,他意識到是自己在不覺中張大了嘴,大哭出來。那哭聲便如嬰兒降生亦似地嘹亮,震破了這荒原無盡的黑暗夜空。修小羅雖是已經意識到了自己是個大人,哭是不對的,卻總也忍耐不住,似乎不大聲哭了出來,便無法發洩此刻自家的心情一般。也不知哭了多久,修小羅才昏昏睡去。

    天亮的時候,修小羅被一聲清脆的鳥鳴驚醒,他舒展了個懶腰,站起身來,四望一眼,但見眼前枯黃滿地,顯然已是隆冬時分,他怔怔地打量著周圍的環境,忽然一點點地想起過往的生活,不禁連連打著寒顫,終於醒覺到自己失去靈智的歲月已然過去,更同時知曉自己終於恢復了本來面目,逃過了活閻羅那詭異的控制方法,成為獨立的自己。

    手中依然抱著那僵硬的母雞,修小羅茫然半晌,知道無論恢復靈智的本來原因是什麼,這死去的母雞,都堪稱是他的救命恩人。當下挖了一個坑,將死去的母雞埋入土中,叩拜幾下,而後慢步離開。

    但他雖是神智已經完全復原,卻依然不知自己過往的面目,除了知曉自己叫做修小羅外,此前的人生,彷彿依然是個空白。這秘密自然須得向活閻羅本人追查方可知曉,修小羅沉思片刻,忽然發覺自己對驚魂谷的畏懼,業已完全消失。返回驚魂谷尋找活閻羅以探究竟之心,登時達到巔峰。但想歸想,畢竟知道憑自身的武功,還不足以是活閻羅的對手,既是如此,不妨便將此一念頭深埋心底,做一個沒有過去,只有明日的人,若然此生有幸,能夠武功大進,再圖探查自身究竟也不遲。

    他主意已定,便隨意走去,中午時分,見幾隻兔子在眼前竄過,便飛出幾塊碎石,擊斃兔子,直覺中感到自己武功已經大進,卻並未多想,只把心思一意放於度過飢餓難忍的生理需求上。多時的失去意識,早已是全身赤裸,身邊自然沒有火石,過往的生吞活食的場景彷彿突然回到眼前,他不禁乾嘔片刻,卻在乾嘔之後,仍不得不將兔子生食下去,聊解飢餓。此時天氣甚為寒冷,身上片縷也無,他把剩下的兩隻兔子剝皮之後,拎在手中繼續向前尋找人煙之處。到了下午,遇到一條小溪,自溪水處打量自己,只見自己頭髮業已長得野人一般,亂做茅草叢,鬍鬚也骯髒的長到頸下,任人看了,都會以為遇到了一個瘋子。

    在溪水中洗了個臉,方待繼續前行,突然發覺溪水的顏色泛出絲絲微紅,他怔了一怔,不覺順溪水向源頭望去,但見灰白無生氣的太陽下,遠處似乎有個不同於枯黃色澤的東西,當下展開身形,向那東西奔去。奔得近了,發覺一具屍體伏於溪水,頭顱已經被砍掉,滾於溪中,脖子的血跡依然未乾透,浸在水中,那絲絲的紅色,便是血跡漾開造成。於此隆冬之即,顯然這人死去了不到一個時辰,否則早已僵硬地毫無一點血跡可以生發。

    那屍體穿著一身的武士裝飾,旁邊尚有一柄森亮的馬刀,頭顱仰面於溪水間,虯髯赤顏,眼睛瞪得溜圓,神情可怖之極,身材也十分高大,與他的的身材相彷彿。修小羅定睛打量這死屍片刻,四處張望著見並無人蹤,揀起馬刀,對照溪水修剪長長的鬍鬚和亂髮,而後剝下那死屍的衣物,穿於身上,發覺十分貼合。

    那人乃是被一刀砍掉了頭顱而死,故而衣物完整潔淨,修小羅穿上了全套衣物後,發覺那人的隨身物品也未被搜檢,想來乃是殺人者殺了人便立即離開,無暇搜索或根本就無意搜索。百寶囊內,有碎銀兩錠,拎了拎每錠足有五兩,制錢、楮幣若干,以江湖行走而言,足夠一月的花銷,對屑小而言,也不謂是筆小財富,顯然並非是被盜匪所殺。囊內尚有火石、銀針、針線包、鹽塊等江湖人常帶的物品,顯然那人乃是一名普通尋常的江湖人。

    但屍體旁並無衣囊背囊,若非被殺人者揀走,便是死者乃是附近的武士,走短途無須攜帶行囊。腰間尚有一隻乾癟的酒囊,束腰乃是皮製結鋼環帶五隻飛鏢的多用品,但飛鏢上並無刻字,說明那人並非暗器高手,僅僅是普通的江湖客。如是幾項,修小羅已基本肯定死者乃是附近鏢行走暗鏢者。

    他拉起死者近乎僵硬的手,觀察手腕和手掌繭痕,知曉對方的武功說高不高,說低不低,放於地方上,當為一個名士,但在江湖上,卻永遠也輪不到這類人嘯傲,更加肯定此人乃是依靠走短途暗鏢討生活者,想來這趟暗鏢,比較重要,是以被斬殺於荒原之上,那奪鏢者也是奪鏢之後,便立刻遁走。

    修小羅將裝束打理停當,馬刀也入鞘插於腰上,向死者拱手說道:「老兄賜衣之恩,當以為兄尋回失物為報。謝了。」說罷轉身離去。

    他不說為死者復仇,自然是想到死者也許所護暗鏢關聯重大,若然出自邪派,這復仇之舉,便大為不必。但既是奪鏢殺人,從道義上而言,尋回失鏢,乃是誰也無法指責的舉措。至於不掩埋屍體,自然是要考慮到後來人查探死因,也為自己受懷疑而留下一條也許無法用到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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