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刻,便聽得車輪轔轔,馬蹄噠噠。他小心隱伏,借夜色與地形掩護,很快接近了車隊。忽聽一名騎士道:「慢行!」車隊登時停下。武才揚展運輕功,悄無聲息地逼近。十六騎一齊撥馬,行向前列。武才揚趁機潛到最後一輛車下,以「土地遁法」藏身。
只聽一人道:「稟莊主,發現了六具屍首。」隨之馬蹄聲響,想是有人將屍首送回。程萬斗問道:「都是些什麼人?」另一人道:「四具是『富貴長壽』。他們皆死於偷襲,未及抵抗。另兩具身子裂為兩片,刀口齊爭,極似『快刀林』一脈的手法。」
武才揚本待再向前潛上幾步,潛至程萬斗篷車下,聽到此言,不禁一怔。「四具?富貴長壽是米家四兄弟而不是三兄弟?以米長壽的武功,又怎麼會來不及抵抗便被殺?」他先前曾見三秀才說到富貴長壽是四刀客,但讀唇聽音術不免有失誤,倒並未在意,此刻再次聽聞說道是四具屍體,並且米長壽也死,不禁大感驚異。一怔之後,隨即大悟:「是了,原來那米長壽根本就不是米長壽,出刀那人,是個冒牌的!怪不得當時他一聲不吭的想是雖然易容也怕米長壽的兄弟們發現聲音有異。他見我走後,才將米長壽的屍體放回原處,用意無非是製造一個懸念,使人無法判斷富貴長壽四刀客是死於誰手。」然而隨之又感覺自己的判斷中疑念甚多,不足以令人信服。
只聽程萬斗「哦」了一聲道:「快刀林?那是有限的幾家不肯臣服於『黑風寨』的派別之一,難道『天殺星』還沒有死嗎?」武才揚心道:「原來『天殺星』是『快刀林』的人,看來這『快刀林』和韃子關係曖昧,是鷹犬之流。」
那第二個說話的人道:「稟莊主,據說『快刀林』一脈,擁有四大林主,『天殺星』僅位居其四,刀術最差。以『天殺星』的為人,也不屑於偷襲,以屬下看,『富貴長壽』三人死於被劈為兩片的那兩人手下,惟獨『穿心刀』米長壽死於快刀之下,以『穿心刀』的快刀手法,『快刀林』也惟有『電刀』吳影可殺。此外,這被劈為兩半的兩人皆一身橫練工夫,卻又擅長偷襲,倒與『土地公』的牛大吹、牛二吹特點相似。」
此人看來對各家武功特點、人員資料極其熟悉,分析起來,頭頭是道,武才揚聽得暗暗點頭,心想:「這人一猜便中,當真了不得。冒充米長壽那人,刀術也的確快若閃電,不愧有『電刀』的稱號。」正想到此處,忽覺頸間微微一麻,像是遭蚊子咬了一口。夏季蚊子甚多,那是防不勝防,任你武功再高,除非達到內力自然流動、屏除一切外來襲擾的境地,否則誰也不能逃過蚊子叮咬,是以他並不在意。
只聽程萬斗說道:「依你『萬事不用問』諸葛清的推斷,那是絕不會出錯的。」諸葛清道:「莊主誇獎了。」聲音誠惶誠恐的,倒似程萬斗的誇獎,反是在降罪一般。
程萬斗道:「只是一點老夫並不明白,既然牛大吹、牛二吹早已死去,何以方纔還會有人冒充他們?」諸葛清道:「那必是見過他們的死因,而『電刀』吳影其時又冒充『穿心刀』米長壽,那人自知武功無法與『電刀』抗衡,才做出一番托詞來。」
武才揚心中駭極,只覺諸葛清當真堪稱「萬事不用問」的稱號。此刻馬蹄聲響動,眾騎士均已回歸原位,他更是不能輕舉妄動,唯有將希望寄托於車馬啟動的剎那,竄至居中車下,施行行刺之舉。但那程萬斗卻似不再急於動身般,繼續向諸葛清詢問。
「那麼,這又會是個什麼樣的人,有何企圖呢?」
諸葛清恭恭敬敬地答道:「依屬下看來,那人就是自亭上墜落下來詐死的小和尚,其人又與日前籍言語脫身的一干和尚有莫大干係。其目的不外有二:一,聽聞我等機密,欲置身事外;二、對本莊不利,甚至妄圖謀刺莊主。」
程萬斗道:「哪一種可能性大些?」
諸葛清毫不遲疑道:「後者。」
程萬斗道:「為什麼?」
諸葛清道:「很簡單,便憑咱們放過了他,他又跟了上來,且已隱藏於車下……」武才揚直聽的魂飛魄散,嚇得立刻便想逃走,但便在此時,忽然全身又麻又癢的,眨眼之間,便由外至內,似是每一個毛孔中都鑽滿了蟻蟲。這種難以忍受的感覺,簡直超越了世間的任一刑罰,縱然有天大的定力,也無法忍耐。武才揚不由自主地呻吟出來。非但如此,而且手足軟麻,身上剎時連一絲力道也沒有,即使想逃,也有心無力。
耳聽程萬斗冷冷一笑,說道:「把他拖出來!」當下有人一把拖出武才揚,將他拋在中間篷車之外,周圍儘是俯視著的嘲諷冷笑。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來……嘿嘿,這『癢酥散』的滋味如何?」
篷車內,傳出程萬斗冷酷而陰森的聲音,武才揚有心破口大罵,無奈癢入骨髓,卻哪裡還能夠罵得出口?只覺癢得再也難以忍受,程萬斗的聲音也似已在地獄之中,之後再說了些什麼,根本無暇去聽,身上唯余的感覺,就是:癢,癢入骨髓的癢。
再次有了意識時,只覺手足被縛,眼睛被蒙緊,口中被塞著東西,既看不到一絲景物,也發不出一絲聲音,唯有意識清醒,知道身下甚是顛簸,像在車上,而車是在疾駛一般。
隱約似有對話聲傳出,每逢此時,便不再顛簸,卻更為癢痛,對話僅兩句,再次開始顛簸。他時而昏迷,時而清醒,也不知過了多久,不斷聽到有對話聲,數度之後,知道對話均為一句話,像是暗語,再過數次,終於隱隱明白,似是什麼「送客」之類。
這般昏昏醒醒多次,癢感漸輕,手足也似乎可以活動活動,此時恨不能立刻抓便全身,哪怕抓得鮮血凜冽,只要是能夠止癢,那也是在所不惜,若非口中被塞緊了東西,哪怕自己把自己的肉一塊塊咬下來,只要能止癢,那也是毫不猶豫。可是手足皆被捆得緊緊的,口中也被塞緊,雖然明知癢感在減輕,但既是自己無法再被癢昏,反覺更為痛苦難耐。生平首次感覺到每一剎那都比百年時日還要漫長,恨不能立刻死去,也不願受這般折磨。
這樣又過了不知有多久,癢感終於慢慢消減到了可以忍耐的程度,而他對程萬斗的憤怒,更是達到了極限。心中只不住地發著誓言:程萬鬥!有朝一日,我要讓你承受到這種酷刑!不!比它還要狠的酷刑!絕不能讓你痛快求死!
他一遍遍的發著誓言,來忘卻癢感,到了第九十七遍時,忽然被人一把提起來,「砰!」摔了個痛不可耐,想是被人摔了出去,落足於堅硬的地上,但疼痛稍減,卻又希望再被摔上幾下,哪怕摔他個半死不活,也總比這樣癢不可耐要好受一些。
只聽一個聲音道:「爺,小的這就去準備飯菜,一科後備齊。」另一人大大咧咧地說道:「這二兩銀子,算是打賞,都開到房內,快去。」先一個樂得聲音都變了,「爺,謝謝!謝謝!小的這就去……」顯然是到了一家客棧。
過不多時,飯香撲鼻,酒香醉人,似有四人在連吃帶喝,吃喝完畢,有人撤下酒菜,一人道:「睡吧……明兒還要趕路……」另有三人相互應了一聲,不一刻,傳來此起彼伏的鼾聲。
武才揚癢感漸輕,卻依然難耐。他極力不去想自己的癢感,腦中泛出雜亂意念,盡力使自己來忘卻身中「癢酥散」之毒的事實。但無論是發誓要報仇還是想些別的任何事情,注意力都無法集中,總是不由自主地被「癢」所左右。也不知究竟都想了些什麼,忽然之間,腦海中出現了一個奇怪的、像是猴子在抓癢的鏡頭,也不知怎麼,這鏡頭一旦出現,癢感頓時消減。他大喜過望,忙順著那一形象不斷地「想」下去,讓腦海中那「猴子抓癢」不停地抓著,每一抓,所抓的那處所在必然癢感大減,甚是舒服。但正如抓癢一般,抓了一處,其餘所在仍癢,唯有不斷的、不停的抓下去。
「抓」了也不知有多久,忽然激靈靈打個冷戰,一種難以言傳的舒適感覺,登時湧遍了全身,口中忍不住發出含糊不清的一聲:「晤……」當下知覺全消。
再度恢復意識後,腦海中忽然連連閃出圖像,有「猴子抓癢」、有「支肘沉思」、有「歡歌曼舞」,有「縮成一團」,有「攤成大字」、有「金雞獨立」……剎那之間,林林總總地有百餘個怪模怪樣的姿態一一映出,武才揚心叫「奇怪!」,但那些圖像似是不受控制一般,不停地閃爍變化著。忽然間武才揚明白了那些圖像的涵義。
「糟了!這是『他心通』心法的習練姿態,我竟然違背了諾言,又開始練它了!」
忽聽一人在外叫道:「給他服下解藥,莊主要見他!」身側不遠處有一人應了一聲,接著有人走來,突覺左耳耳垂上黃蜂蟄了般一疼,那幾乎已經不癢的感覺頓時消失。武才揚收斂思緒,只覺一人將他提了起來,「咿呀」一聲,推門而出,行了十餘步,又一聲門響,接著被拋在地上,又有人把他扳轉過來,解下他眼上的黑布,取出他口內塞著的物品。
陽光眩目,武才揚急忙閉上眼睛,同時張口呼吸,只覺平生彷彿只有此時才最為幸福。過了片刻,武才揚已經能夠適應光線,重新睜開眼睛,只見處身於一個方廳中,一個老者正冷冰冰地望著他。那人體態癡肥,雙下巴、三角眼、龍眉獅口,一臉的奸臣貌像,正是武才揚的刻骨仇人:大青山程家莊莊主,程萬鬥。
那程萬斗一身的錦羅流雲彩袍,活生生的一副土財主裝束,單看生像,怎麼也無人肯信,這居然是名武林中人。他坐在一張太師椅上,左首有張小几,幾上茶點四色。身後一左一右地立著兩名青布長衫、面色泛青、長相消瘦的中年人。一時之間,居然難以辨別這兩人是男是女。下首一丈遠處,一左一右,各坐兩名佩帶兵器的青年,兩人俱是腳蹬薄底快靴,身著紫底藍花的錦羅袍,神色陰騭,目光陰冷,令人一望即知,這四人絕非善類。
武才揚一眼瞥過,已自「測心觀心術」而知,眼前諸人,均含隱隱殺機。他心念電轉,一邊調息真氣,一邊籌劃應對之策。知道內力仍在,可以一搏,登時大為放心。
程萬斗取過茶盞,飲了一口,放回原處,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小長老,請坐。」一名青衣武士遞過一隻軟凳,而後退出,隨手拉上門,廳內便僅剩下武才揚與程萬斗七人。
武才揚拉拉軟凳,坐了下來,雙掌合十道:「南無阿彌陀佛……,不知這位施主喚小僧有何事。」一口的純正中州口音,令人一聽之下,便會誤以為他是少林子弟。心想:「老賊!看小爺如何施展計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