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兒的石河清澈的河水嘩嘩的地流淌著。
這是發源於阿勒壇山脈中段南麓最大的一條河流。山中的冰雪在春天融化,千萬道小溪匯成這條大河,然後向北流去。東方的河流大多自西往東而流,第一次抵達此處的東方人會覺得十分奇異。
山上的細流是毛細血管,而也兒的石河就是一條大動脈。它已經徹底掙脫冬天的束縛,豪邁地往北而去,滋潤著兩岸十分豐美的草原,千百年以來,它養育著無數的民族。
匈奴人在漢帝國的武力逼迫下,從此地向西方逃竄,引起西方諸地的連鎖反應;突厥人也曾從此地向西方遷徙,同樣是掀起一系列的征服與屈服,並逐漸與其他民族融合;回鶻人重複著同樣的旅程,契丹人的餘輝也曾照耀此處的草原。其間,大唐帝國的軍隊曾在此揚威,然後又從此地倉皇東逃,因為那時唐帝國內部的衰弱,而大食帝國走向強盛。
哈剌魯的一個部落趕著牛羊來到此地,他們貪戀此處的豐美的牧草,雪水的甜蜜,還有這一方一度寧靜的土地。作為西突厥一部葛邏祿人與回鶻人的後裔,他們仍然保持著數百年不變的遊牧生活。他們自古相傳的古老故事中仍流傳著關於那次遷徙的故事,也只有從這些古老傳說中,他們才隱約知道自己的祖先是從東方草原來到此處。
他們從東方遷徙而來,但不可避免地接受了先知的戒律。當他們的一個祖先放棄佛教、皈依真主地時候,內部發生了戰爭。這位祖先將歸附他的人,起名叫畏兀兒,但在一次戰爭中從戰場返回老營時,途中到了一座大山,幾個家族的人因為一場大雪而停了下來,這位祖先稱這些人為叫哈剌魯。
這裡屬於絲綢北道的一部分,從來就是因財富與富庶的草原而不斷成為戰爭的頻發地帶。耶律大石率領著契丹人的殘餘長途跋涉而來,哈剌魯人臣服於西遼。現在則是蒙古人。哈剌魯人看上去十分馴服,或者是因為被蒙古人的武力所鎮服。
牧民們持著牧鞭,唱著古老地牧歌,望著也兒的石河嘩嘩河水與河邊啃食牧草的牛羊,希望今年的牛羊可以興旺,部落的人口可以增加一些。
驀的,最眼尖的牧羊人指著阿勒壇方向奔馳而來的人馬尖呼了起來。
雜亂地軍隊,十分龐大。其中夾雜著老人、女人與小孩,卻沒有一隻牛羊,他們個個面色疲憊,眼神中透露著近乎絕忘的情緒。從他們的髮式和衣飾,牧民們認出來者正是蒙古人。
牧民們正準備向遠道而來的蒙古人表達敬意,奔在最前面的蒙古前鋒卻欣喜地衝著身後高呼道:
「這裡有牛羊!」
「嗷、嗷……」
蒙古人歡呼起來。他們臉上地倦容一掃而空。身上地氣力又回來了。他們一哄而上。將牛羊圈在當中。提著刀子就地宰殺。生起火或煮或烤。甚至有人急不可耐地用刀子割開牛腿上地血管。湊在上面飽飲一頓。
哈剌魯地牧民們目瞪口呆。他們被這群不速之客地給嚇壞了。沒有人敢反抗。因為他們臣服已久。是無權力對著高高在上地蒙古人指手畫腳。甚至不敢稍露不滿地情緒。只能看著蒙古人佔有他們地財產。
蒙古人狼吞虎嚥地吃著食物。無所謂吃相。也無所謂食物地口感。因為他們想盡快地擺脫飢餓給他們地恐懼感。讓體力得以恢復。
「敵人來了。快上馬!」突然有蒙古人大聲高呼。
「上馬、上馬!快跑啊、快跑啊!」無數的人回應著,夾雜著小孩的啼哭與男人們的謾罵。
蒙古人恰如他們突然而至,又突然地離開。他們飛快地跳上馬背。揚起鞭子,狠狠地揮下。倉皇地離開現場,不顧危險地渡過也兒地石河。揚長而去,彷彿要擺脫惡魔地追蹤。他們不曾與提心吊膽的哈剌魯牧民說過一句話,彷彿他們根本就不存在一般。十里外的高坡上,出現了大約十來位騎兵的身影,僅僅這十來位將這大約五百位早已經失魂落魄的蒙古人嚇跑了。
蒙古人的驚慌是沒錯的。
緊接著,大地在震動,那十位騎兵急速奔來,因為在他們地身後是數千鐵騎洶湧而來,禽鳥被驚飛,躲到了雲霄之上。他們是真正地軍隊,既便是長途奔襲,仍然井然有序,全無凌亂之態。唯有他們臉上的疲憊之情和身上地襤褸與蒙古人相同,但兵器卻不曾少了一件,那槍尖還帶著血跡,來不及擦盡。
這新的一批龐大十倍地不速之客在蒙古人剛剛停留過的地方停了下來,他們毫無顧慮地啃食著蒙古人留下的食物,同樣是狼吞虎嚥。
哈剌魯無名部落的牧民們在半個時辰之內一貧如洗,他們不僅失去了牛羊,也失去了一年的希望,即便是想逃跑,馬匹也讓蒙古人奪走了。他們欲哭無淚,在更加雄壯的軍隊面前,他們唯有獻上最諂媚的笑臉,並賠著萬分小心,而女人臉色蒼白地躲在人群之中,用男人的帽子遮住臉面。
鐵義率領著自己的部下,歷經千辛萬苦,終於越過常年冰雪覆蓋的阿勒壇山,一身襤褸地突然出現在阿勒壇山下的丘陵與草原之間。這不知疲倦的追擊,令蒙古人聞風喪膽,鐵義軍又歷經五次艱苦的戰鬥,連續摧毀了幾個蒙古人的營地,銜著逃散的蒙古人,來到也兒的石河邊。
到了在此處,若是過了這條大河,就是貴由的領地。如果放棄渡河,而是順流北上不久就會抵達拔都的領地。鐵義有心繼續進軍,然而部下們個個疲憊不堪,已呈強弩之末。從黑水城駐地出發時他有一萬兵力,如今已經只剩下一半,或許是因為總是衝在前頭傷亡慘重,又或是因為傷亡慘重而衝鋒在前。
即便是傷亡過半,他地部下仍然堅強地長途行軍。哪怕是阿勒壇山上萬年不化的雪峰也阻擋不了他們復仇的渴望。
「將軍,大都督命你立刻回師,不要孤軍深入。」部下說道,「這是大都督第三次發出這個命令了。您若是仍然不管不顧,恐怕……」
揚鞭萬里,是鐵義的渴望。他是鐵穆的兒子,父親鐵王的光輝英名總是籠罩在他的頭頂之上,人們在介紹他時。總是說這是鐵王之子,而聽者立刻肅然起敬。這絕不是鐵義引以為豪的事情。而年紀比他稍長地凌去非、西壁輝、張士達與郭侃等人,早已成了獨自征戰一方的統帥。
然而,真正有了這次揚鞭萬里的機會,部下的慘死令他心寒與傷痛,血腥的景象又令他更加瘋狂地追擊報告說。
「讓他過來吧!」鐵義命道。
他席地坐倒了草地上,鬆軟的草皮令他有些舒適之感。此時地他。全身僵硬無力,臀部與大退內側的衣料早就磨得發白,甚至破了幾個洞,而雙臂不是被刀箭就是被樹木劃破。鐵義慶幸自己並沒有喪命。早有人送來幾塊羊肉與一些肉湯,熱氣騰騰的熱氣,還有食物的膻味令他胃腸不爭氣地咕咕叫了起來,口中自然而然地分泌出大量唾液。與他所有的部下們一樣,他的腸胃中不曾多一點存貨。
「讓兄弟們好好休息,先填肚子,補充體力。另外安排斥侯。以防不測!」鐵義道。
「是!」
鐵義先喝了一口湯,僵硬的全身頓時活絡了起來,力量似乎立刻得到恢復。
一個重重落地的聲音在面前響起,讓專注於對付食物地鐵義抬起頭來。
哈剌魯部落的首領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鐵義的相貌令他心安了不少,這支以桃花石人為主的雄壯之師令他感到恐懼。在這些年來,關於東方桃花石人軍隊的凶悍與驍勇善戰。在這裡的部落之間流傳著。因為有蒙古人可供參照。
他的族人也曾跟隨察合台可汗東進,然後帶回來只有可怕的消息與死亡的噩耗。那一場戰爭也曾讓他的部落大傷元氣。
「尊敬地將軍,我們部落的牛羊已經全進了勇士們的肚子。慰勞遠征而來的大軍,我們族人對強者充滿恭順之心,而我們族中的女子粗鄙不堪。我求您放了我們這個小族,讓我們離開這裡吧?」首領恭敬地跪在鐵義的面前,哀求道。
「我可沒要求你們什麼?」鐵義啃著手中的一塊肉,「你這話聽上去我們大秦國地軍隊是一群強盜?」
秦軍當然不是強盜,至少他們自己不會這麼認為,這取決於他們面對什麼樣地敵人。有人會因為殺害一個普通人而被砍頭,而有人殺人盈野卻陞官發財。
「將軍恕罪啊!我們已經一貧如洗了,如果不能靠採野果、野菜或者狩獵勉強度日,我們這個部落就要餓死。看在都講突厥語的份上,您就大發慈悲,讓我們自生自滅吧?」
他仍趴在地上,沒有吩咐,不敢起身,臉上寫滿可憐蟲地神色。即使是眼前的這個桃花石軍隊地將軍肯放過自己,他們也要面對飢餓的威脅。失去了全部牛羊與駿馬,就失去了生存的基礎,他們要麼分崩離析,各尋生路,要麼就集體搶劫,與別人生死相搏,這絕不是這個小部落首領最希望的兩種結局。
「你們哈剌魯人一向對蒙古人百依百順,前此年你們還參與攻擊我大秦國的戰爭。如此算來,我為何要放過你們?我們應該算是敵人!」鐵義道。他現在是大秦國的將軍,儘管他是突厥人的兒子。
「聽說桃花石汗英明偉大,我這個微不足道的人也久仰他的大名。人們都說桃花石汗有一顆金子般的心腸,他對臣服於他的人一向仁愛。難道您準備殺害一個準備投靠桃花石汗的部落嗎?如果您肯饒恕我們,桃花石汗的英明必將因此而遠播萬里!而將軍的威名也將從此地流傳開來!」首領急道,恭維著鐵義。
「哈哈!」鐵義聞言笑了起來,「你這傢伙這不是在威脅我嗎?」
「不敢、不敢!」首領急忙道,「我們以放牧為生的部落,一向尊重強者。依附強者是這裡的生存根本,我們是真心臣服的桃花石汗的。」
「好吧,我軍這次追擊,一路上搜羅了不少牛羊與馬群,又有不少財物。你們族人要是能隨我軍將戰利品運回,並且令我滿意。我會讓你們在東方得到一塊休養生息之所。」鐵義點頭道。
「多謝將軍,您的大恩大德我們……」
鐵義厭煩地揮了揮手,打斷了首領的恭維,將他揮退下去。吃飽了肚皮,將士們全都躺在草地上休息。鐵義來到河邊,注視著北去的河水。
又一個信使急馳而來,這次卻是朔方軍副都督丁全私下傳來的消息。
「丁副都督說,您的父親非常憤怒,他揚言我軍若是再不回軍,定要以違抗軍令為由問斬。」部下擔憂地說道,「丁副都督勸你勒馬回頭,否則晚矣。」
「就這麼回軍,我心有不甘啊!」鐵義揚著馬鞭,指著河對岸。
「丁副都督還說,眼下軍情發生了變化,這是國主已經命令全軍停止對阿勒壇山以西蒙古人的清剿!」
「原來這樣?」鐵義感到驚訝。
「我軍將士雖然作戰勇敢,但也到了強弩之末。各團各營都有損失,全憑著為死去兄弟報仇之心來到此處。待他日,將軍若是再來此處,或者想攻到西遼故都甚至撒馬兒罕,我等定會不甘人後。」有人勸道。
鐵義重重地踩了一腳河岸邊的一塊光滑的礫石,那礫石從鬆軟的岸邊撲通地跌落河床之中,立刻消失不見了。
「好吧!命令全軍在此地休息一夜,明日即班師!」鐵義斷然命令道。
他仍心有不甘地衝著河對岸揚了揚鞭子,暗暗發誓一定要再一次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