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燈火通明的金帳之內,趙誠謙卑地低著頭沿著中間過道往前走,地上鋪著精美的地毯,兩邊都擺著豐富的酒食,有成吉思汗最忠誠的下屬們正席地而坐,還有成吉思汗的女人們。
他只能用眼角的餘光打量著兩邊的景物,不敢抬頭直視端坐在正前方的成吉思汗。在他走進金帳之時,帳內原本的觥籌交錯的喧嘩聲立刻停滯了下來,一股無言的壓力時刻包圍著他。
趙誠跪下,伏身道:「阿勒壇人氏趙誠奉我汗之命,來此拜見我汗萬歲!」
他謙卑地跪下,他不可能像王敬誠這樣的人寧折不彎,所以王敬誠和劉翼、何進能夠活下來,真稱得上是個奇跡。他更不會自稱是金國人或者宋國人,至少口頭上是不會這樣的。
正前方沒有聲音,趙誠心中惶惶,他稍抬起頭來,偷偷地瞄了一下這片廣闊土地的唯一主人。成吉思汗端坐在一個華麗的坐墊之上,半傾著身子,半舉著一盞金盃,他的額頭要比平常的蒙古人還要寬,趙誠一瞥之下不知道在這燈火之下他看上去是否顯出老態,更不知道成吉思汗是否真的有一雙貓兒眼。趙誠更沒想到,對方也在打量他,兩人的眼神正好碰在了一起。這時,成吉思汗才彷彿回過神來。
「阿勒壇人氏?你生在這不兒罕山下,怎麼會是阿勒壇人氏呢?」鐵木真輕笑道。他彷彿是為了掩飾自己剛才的失神,仰起脖子將手中舉了半天的金盃中的美酒,一飲而盡。
「我自幼便在阿勒壇長大,況且是阿勒壇山下的忽圖勒把阿禿兒一家供我吃穿住用,我感激不盡,不敢忘懷!」趙誠回答道。
「噢……」鐵木真長吁了一聲,他似乎對趙誠話中的一些不滿之辭並不太感到意外,「你能不忘本,那也是很應當的。忽圖勒把阿禿兒我已經十多年未見了,他身體是否還康健?」
「托大汗的洪福,忽圖勒把阿禿兒身體一直很好,一頓可以吃半隻羊!」趙誠有些誇大其詞地回答道。鐵木真聽了這話,輕笑了一番。
鐵木真又衝著坐在眾人之後的拔都等孫子們說:「爾等未生之前,天地倒懸,族間爭戰不絕,如天上的星星一樣多,又如草原上的青草一樣連綿不斷,人們不在自己的帳內安睡,而是忙於打仗。今天草原大定,爾等當珍惜眼下的福址,齊心協力,繼承我的衣缽,讓我蒙古人的戰馬能到達的地方,都成為我們蒙古人的兀魯思。」
「謹尊父汗口諭!」
「謹尊爺爺的聖諭!」
回答他的是坐在他右手邊的四位直系兒子和他的直系孫子們,至於那些庶出的子孫,根本就沒資格在這大帳內出現。趙誠偷偷打量了一下鐵木真的這四個兒子。
光從坐席的位置和年紀上,他可以很輕易地分出這四人。為首的當然是長子術赤,這位據謠傳來歷不明的長子,果然除了體魄與成吉思汗類同之外,長相竟在似與不似之間,他低著頭飲著酒,竟如旁觀者一般與週遭的環境格格不入。次子察合台一邊口中答應著鐵木真的,一邊打量著趙誠,他見趙誠也在打量著自己,狠狠地瞪了趙誠一眼。三子窩闊台滿臉恭敬,口中高呼父汗聖明之類的口號,一邊還親熱地給自己的兄弟們倒酒。
拖雷是鐵木真的正妻孛兒帖的幼子,大概是年紀小的緣故,據傳言他是鐵木真最喜歡的一個兒子,每次出征時,總是帶在身邊。他今年才二十六歲,卻已有好幾個兒子了,蒙哥、忽必烈和旭烈兀是他正妻所生,他可以放心,他的兒子蒙哥、忽必烈和旭烈兀絕對是他親生的,趙誠這麼壞壞地想。不過拖雷那一副樂呵呵的表情,令打量他的趙誠心裡在置疑他是不是對鐵木真剛才的那一番話有什麼想法。
鐵木真借趙誠的關於不能「忘本」之語的由頭,意思是說,老子我忙活了大半生,死了很多人,也殺了很多人,才換得如今的天下,你們將來一定要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局面,不要我一死你們就內鬥。
言者有心,聽者也有意,只不過能真正成為像這樣的宴會的主人,不是那麼容易的。趙誠在一剎那間,就自作主張地分析了術赤等人心裡所想。
「你來的路上還順利嗎?」鐵木真對著趙誠問道。
「托大汗的洪福,還算順利!」趙誠答道。
「這裡的飲食還習慣嗎?」
「還行,大斡耳朵就是人多些,駿馬多些,氈帳多些!」趙誠又答道。
鐵木真的問話令趙誠很奇怪,像是沒話找話,正當他這麼想著,鐵木真又問道:
「今年春天的時候,者別派人來報,說你殺了乃蠻古兒汗屈出律,我的孫兒說你救了他一命。」
「我射殺屈出律只是為了自保,對方如喪家之犬,根本就不像是一個古兒汗應該有的風範。況且連我那拿不出手的箭法都能輕易地射殺他,我聽說他一見到蒙古大軍就望風而逃。可是很可惜了,我本來很想拜他為師的!」趙誠道,他根本不提自己與屈出律周旋那一段。
「為什麼?」鐵木真和眾人對趙誠這句話莫名其妙。他們這一莫名其妙不要緊,正達到了趙誠的目的。
「因為我很想跟他學習一下逃跑的方法!」趙誠胸有成竹地說道。
「哈哈、哈哈!」鐵木真和眾人愣了一下,爆發出哄堂大笑,因為趙誠是變相地拍所有蒙古人的馬屁。
「你挺有趣的嘛,這是我今晚聽到的最好笑的笑話!」鐵木真開懷大笑,「那麼,你救了我的孫兒拔都一命,你又是怎麼說?」
「我救拔都小殿下一命,確實不假,不過他也反過來救了我一命,要不然我早就成了猛虎的午餐。拔都殿下小小年紀就獨自一人深入密林中打獵,我愧不如也。不過,那猛虎吃了我,恐怕會後悔!」趙誠仍低著頭答道。他又一次小小地捧了拔都一把,並且在肚中腹誹鐵木真忘了讓自己站起身來說話。
「那又為什麼呢?」鐵木真和眾人不得不又一次跟著趙誠的話問下去。
「我人太小,它恐怕吃不飽,況且那天我喝了太多的馬奶,我的肉恐怕是酸的,這恐怕是白費力氣,它應該找那些個大胖子來填飽肚子。」趙誠答道,「比如你身邊的這位大人」。
趙誠指的正是站在鐵木真身邊服侍的漢人劉仲祿,這位劉仲祿正是那種白白胖胖五短身材,乍一看像是兩根棍子支著一個大水桶,看上去很滑稽。這下眾人又一次大笑起來,趙誠發現自己有做弄臣的潛質。劉仲祿憋紅著臉。
「呵呵,你站起身來回話!」鐵木真又一次開懷大笑。
趙誠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這才有機會細細打量鐵木真一番。鐵木真端坐在軟墊之上,從上半身看去要比普通蒙古人高大,一把年紀仍然是坐如松聲如鐘,腰桿挺直讓人聯想到一位戰場上殺伐果斷的統帥。只是那花白的鬍鬚和頭髮表明他已至黃昏暮年,他有一雙顏色怪異的眼睛,類似於藍灰色,像南方國家才有的貓的眼睛。
在燈火輝煌之中,他的眼睛散發著懾人的神采,那也是狼的目光,如同趙誠在其他蒙古士兵身上看到的一樣,只不過在他的這目光中,蘊含更多的是冷靜與智慧。正是這樣的一個人,不僅靠武力征服他的同胞,殺光東起興安嶺西到阿勒壇山北至騰汲思海以北森林南到瀚海戈壁所有反對他的人,也靠與生俱來的冷靜與思考去遠交近攻,一步步地達到自己的根本目的,最終成就自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霸業。
這座可以容納近百人的金帳之內,不是鐵木真的親屬,就是他的那可兒,還有他最忠誠的下屬,人人看向他的目光是崇拜和熾熱的,他們都願意為鐵木真去攻城拔寨,甚至願意為他去死,而鐵木真也對這些人給予足夠的尊重和厚待,這反過來更加促使他的部下們為他賣命。這正是鐵木真可怕的地方之一。
這當中有他曾經的敵人,比如趙誠只聽說過不曾相識的怯薛中軍萬戶納牙阿,以前就曾是泰赤烏部的人。當泰赤烏部被鐵木真擊敗後,在逃亡的路上,納牙阿跟父親和兄弟將自己的主人塔裡忽台抓住了,想把他獻給鐵木真以求得自身安全,但是他知道鐵木真十分重視不背叛自己主人這個道德標準,於是在半路上放走了自己的主人,空著手去歸附了鐵木真,從此鐵木真反而受到了鐵木真的重視。
趙誠有過接觸的者別也是其中的一個例子。者別曾射中過鐵木真頸部一箭,並且還射死過鐵木真心愛的戰馬,當他走投無路轉而投奔鐵木真時,他承認自己做過的事,並且說願意受死,若不死,願意「出氣力,將深水可以橫斷,堅石可以沖碎。」因而者別受到重用,成為一條總是擔當先鋒的「狗」。而那些賣主求榮並且輕易就向鐵木真投降的人,大多都被屠殺。
這座大帳裡形形色色的人物,當然算得上是蒙古帝國的精華所在,趙誠心想他如果有一挺機槍該多好。
正當趙誠胡思亂想之際,一聲暴喝將趙誠驚醒:
「你這漢人少年,恁不知禮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