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三回
崇禎皇帝鐵青著臉,身子深深地陷在御座之中。他心頭湧起了一股極其強烈的被欺騙的感覺。為什麼韃子會突然闖進來?為什麼袁崇煥來得這麼快?為什麼袁崇煥一路不與韃子決戰,卻不停的不顧朝廷禁令與韃子一前一後趕往京師?為什麼袁崇煥在廣渠門與韃子一戰之後再不交戰,反而將各地勤王軍馬調離北京?為什麼袁崇煥盡去關寧巡撫,把總兵都換上了自己的人,為什麼袁崇煥一請再請,只是一個勁向朝廷要錢?這一切的一切,都可以用一個答案來解釋——袁崇煥通虜!
其實,在他的心頭,最大、也最沉重的問題是:為什麼有他這個中興之主在,國事反而變得更糟?在他看來,無外乎兩個答案:要麼是自己懶惰無能,或是臣下不盡職守,甚至從中暗地搗鬼。登基繼位以來,自己誅除閹黨不可謂無能,廢寢忘食操勞國事不可謂怠惰,國家多事的責任自然不在自己身上。那麼韃虜進犯究竟應當歸咎於誰?薊遼督師是袁崇煥,整個大明最精銳的兵馬歸他指揮,兩年半前平台之上他也曾當面信誓旦旦地承諾過五年復遼,那麼理所當然應該是他的責任。可是現在非但沒有復遼,反倒給虜兵打到了自己的家門口。是袁崇煥無能嗎?自然不是。那麼就只剩一個答案了——袁崇煥通虜!
就是這個通虜的袁崇煥,現在正站在自己面前,大言不慚地說甚麼此心可昭日月!崇禎一掌重重擊在御案之上,只覺得手掌又麻又痛,心中卻隱隱有一種無可比擬的快感。他大聲叫道:「來人,來人!將袁崇煥下在鎮撫司獄,聽候發落!」幾名羽林衛士同聲答應,一齊上前來擒袁崇煥。
袁崇煥霍然站起,將幾名衛士嚇得齊退了幾步。桓震瞧著他整整袍袖,衝著崇禎跪了下來,連拜三拜,說道:「國難當頭,袁崇煥殺一個不妨,卻不可殺兩個三個。臣去也,請陛下好自為之。」崇禎當他忽然起立之時,只道這蠻子真要動蠻,一驚之下順手抓起了案上鎮紙,待得見他只是叩頭拜別,漸漸放下心來,一疊連聲地只叫「拖下去」。好容易衛士將袁崇煥兩手反剪,連推帶拉地弄下殿去,這才慢慢放開鎮紙,手心之中已經滿是冷汗。
噓了一口氣,慢慢坐回椅中,這才想起下面還跪著一個袁逆同黨不曾處斷。輕咳一聲,盡力擺出一副皇帝的威嚴姿態來,喝道:「首逆既伏,你還有何話說?」桓震卻沒聽見,在他腦中,仍在滿是方才袁崇煥給推出門口之時那個若隱若現、叫人捉摸不透的笑容,那是甚麼意思?他在笑甚麼?笑自己赤心報國,殫精竭慮,多年心血終於換來個褫職入獄的下場?笑皇帝昏庸不明,中了皇太極的反間之計而不自知?還是笑他桓震,空為四百年後來人,白白預知一切,卻只能眼睜睜地瞧著事情發生,束手無策?
傅山在旁著急起來,叩頭道:「陛下容臣細稟,桓總兵確實不曾與袁逆有甚勾結,此番誤旨,便是給袁逆扣押在營,昨夜方得逃脫。」崇禎微微驚訝,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冷冷的道:「你教朕如何信得過你?」桓震一怔,還沒答話,傅山已經大聲道:「臣願以頭頂烏紗,項上人頭作保!」
桓震心下感動,患難之時方顯兄弟義氣,果然不假。他卻不能讓傅山為自己送了烏紗性命,站起身來解開衣衫,只見手足淤跡青腫,血痕斑斑,都是關押幾日鐐銬留下的紀念。崇禎見狀,雖然信了三分,仍是疑心兩人串通起來欺瞞於他。桓震又道:「陛下不信,可以與那袁崇煥對質。臣不曾查破袁逆的奸謀,自承罪無可逭,可這勾結之舉實不曾有,臣也無法認罪!」
他這話可說是冒了十二分風險的。自從給袁崇煥扣押以來,他便無時無刻不在琢磨這個問題:袁崇煥究竟為甚麼對他關而不殺?想了數日,雖然終究猜不透袁崇煥的心思,卻也給他認定了一點:袁崇煥既然不曾當場殺他,那也就不會希望他死。現下袁崇煥既已下獄,是否指證自己於他來說並沒二致,且不說瞧他方才見到那些密折之時的神色,似乎早知此事的一般,就算從前絲毫不知,現下聽說桓震兩年來無一奏報於他不利,心中必也有兩分感激,照他平日為人,絕不會反來拖桓震下水,拉一個死鬼墊背。
想便是如此想,可是人心究竟隔肚皮,袁崇煥會不會替自己開脫干係,誰也不能作準。他打定了主意賭上一賭,左右目下已經無路可退,倘若保得有用之身,還可以慢慢設法。若是賭輸,大不了一死便了,自己稀里糊塗來到這世界而不死,一條性命已經是拾得的了,還怕甚麼死?
崇禎聽他說不怕對證,卻又信了三分。猶豫片刻,便教小太監追袁崇煥回來。傅山心中忐忑不安,只怕那袁崇煥到後血口噴人,正要再行奏阻,崇禎卻又改了主意,叫不必帶袁崇煥來了。
說著親自走下御座,示意兩人起身答話。桓傅兩人給他搞得莫名其妙,一先一後地站了起來。崇禎笑道:「國有叛臣,朕不得不小心謹慎。」想了一想,說道:「袁逆奸謀甚深,連朕也險些給他瞞哄過去,桓卿既為他的下屬,偶有疏漏也是情理之中,朕並不怪罪。」桓震更加摸不著頭腦,心想這皇帝未免太過陰晴不定,可是當此情景之下,也只有順著他的話頭說將下去,一面將袁崇煥痛罵一番,一面深自懺悔自己有眼無珠,放過了奸人。
崇禎面無表情地聽著他滔滔不絕,終於「嗯」了一聲,歎了口氣,道:「朕登基以來,惟懷勵精之志,但存圖治之心,至今二載,未敢少懈。自以為大明江山必在朕手中興,可為甚麼……」他不願在臣子面前直承自己治國失敗,頓住了不說下去。
傅山小心翼翼的道:「唐史上記:帝堯在位,任用賢臣,與圖治理。那時賢臣有羲氏兄弟、和氏兄弟二人。帝堯著他四個人敬授人時,又訪問四岳之官,著他薦舉天下賢人可用者,於是四岳舉帝舜為相。那時天下賢才,都聚於朝廷之上,百官各舉其職,帝堯垂拱無為,而天下自治。蓋天下可以一人主之,不可一人治之。」崇禎聽得「天下可以一人主之,不可一人治之」兩句,不覺面上變色。傅山拜了下去,續道:「雖以帝堯之聖,後世莫及,然亦必待賢臣而後能成功。《書》曰:『股肱惟人,良臣惟聖。』言股肱具而後成人,良臣眾而後成聖,意亦為此。其後帝舜為天子,也跟著帝堯行事,任用九官十二牧,天下太平。乃與群臣作歌以記其盛,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所以古今稱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斯任賢圖治之效也。」
這任賢圖治四個字,卻是說到了崇禎心裡。他向來自詡不次用人,是個專以查查為明的皇帝。可是他本就不是一個寬厚之人,越是身處高位,許多事情看在眼裡,查查為明就自然而然的轉而成為多疑好猜,這些卻是他一輩子也不會想到的了。
踱了幾步,仰首歎道:「堯舜去矣,朕的九官十二牧又在何處?」忽然想起那個參倒了袁崇煥的周延儒來,此人少年高才,看起來倒是堪用之臣。瞧了桓、傅二人一眼,心中倒有幾分拿不定主意:這兩個未發跡時便跟隨自己的臣子,究竟又能信得過幾分?桓震的料事之能,傅山的經史造詣,他都是見識過了的,且不說自己搬倒魏忠賢全是倚仗於他,就是前者桓震屢上密折,警告說山海關以西城垣頹落、軍備廢弛,邊防形同虛設,須防虜兵入寇,當時自己也曾下旨叫兵部、工部、戶部會議,可是後來再沒了下文。現下皇太極果然越邊而入,桓震又料準了一次,這叫崇禎的心中既驚訝,又害怕,驚的是自己手下竟有如此的能臣,怕的是他既然能料得中敵人,難道就不能料中自己?君上的心思給臣子猜得一清二楚,那是多可怕的事情!
所以他從登基之後,便一直想殺掉桓震。然而他又不敢明目張膽地將他砍頭。天知道這個怪人又會弄出甚麼花樣來!皇帝密探的這種身份,往好裡說是深得信任的人才能獲此殊榮;往壞裡說,卻也是一隻鑽風箱的老鼠,兩頭受氣。不得皇帝心意,可以給皇帝殺;不慎身份敗露,又可以給被刺探的將領殺。可是兩年下來,並沒絲毫風波,桓震的腦袋似乎也牢牢長在脖子上。恰好袁崇煥通敵,給了他一個天賜良機,原本是想借此將桓震一同下獄,過得幾日與那蠻子一齊殺頭,可是方才聽得傅山述說桓震與袁蠻子衝突的經過,愈聽愈像是真,心中卻又改了主意。當此時候,剛剛將一個關遼大將下獄,難道不要有人替他穩定軍心的麼?雖說大明天下,絕不是沒了袁蠻子同他的關遼軍隊便不成,可是方今韃子逼城,不是袁蠻子的鐵騎,又要靠誰去抵擋?
然而關遼一系將領,大都是袁崇煥的舊部,趙率教受過他的知遇之恩,祖大壽曾經犯事,虧他保住了性命,何可綱雖然與袁崇煥淵源不深,但他眼下只是領個小小副將銜,彈壓不得遼東軍心。同祖大壽趙率教比起來,崇禎倒是寧可將希望寄托在桓震身上,雖然他心中也十分清楚,這希望並不見得便靠得住。可惜孫承宗前幾日給自己遣了去守通州,否則憑他的舊威,何愁鎮不住區區幾個不安分的將領!
皇帝走回御座,對身旁的秉筆太監道:「替朕傳旨。滿桂總理各路兵馬,節制諸將。桓震、祖大壽、趙率教分理遼東兵馬。」他心裡打定了主意,暫且好言安撫桓震,因為安撫了他,就是安撫了他部下的士兵,讓他們知道皇帝只罪袁崇煥一人;就連祖大壽趙率教,他也要好好賞賜。《詩》裡說「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崇禎皇帝雖然頗為自負,卻也明白離開了文臣武將便不能治國的道理。只是大明天下何其之大,卻尋不到一個半個真正赤心為國的臣子,他的干城在哪裡?
卷二國之干城至此完,請看卷三環珮相將侍禁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