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 卷二 國之干城 一百零二回
    傅山給皇帝這般責問,自然一力替桓震開脫。可是他又不是桓震,所說再是天花亂墜,究竟也多了一層隔膜。好容易勸得崇禎暫息雷霆之怒,容傳召桓震當面查問之後再行定讞,已是出了一身大汗。他出得宮來,當即設法與桓震通傳消息。買通了守城將官,讓自己一個僕人縋下城去往營中尋時,卻說桓震幾日之前已給袁崇煥差往山海關公幹去了。山海關與京城懸隔千里,就算送得信去,怕是皇帝早等得不耐煩了。

    他無法可想,正自獨坐燈下發悶,忽然院中亮起一團火光。老院公急忙趕出去瞧時,並無半個人影,正要轉頭,但聽啪嗒一聲,一塊石頭從牆頭打了進來。那石頭上縛著一張紙條,卻是說桓震現下給袁崇煥扣留在軍營之中,並沒去甚麼山海關。傅山看了,一則以驚,一則以喜,驚的是大哥竟然與袁崇煥鬧翻了臉,喜的是既然袁崇煥下手扣押哥哥,那麼兩人絕非同謀可想而知,皇帝追究之事說到底至多是察訪不周,處事不當,這個通逆的罪名眼見是扣不上的了。

    想了一回,總覺此事還是原原本本地稟報皇帝為上。他官居禮部主事,早朝原是沒他分的。正在那裡繕寫奏折,卻聽院公又再大呼小叫起來,原來又有一塊同樣的石頭砸了進來,石頭上也一般地縛著一張紙條。打開來看時,卻是告知桓震就要進城,要他速速接應。

    傅山驚異不定,心想此人一再通知,對桓震的行蹤如此瞭如指掌,不知是敵是友,是福是禍。看看天色將明,不敢遲誤,當即趕上城去。卻也湊巧,他從北城門上城,一上城頭,便瞧見桓震正在城下張望。雖然闊別二載,卻也一眼就認了出來。看他四處逡巡,想是無由入城,當即大聲招呼。

    桓震這才明白事情由來,明知那兩番留書之人即便不是顏佩柔,也定是她的同行之人。這些人忽而刺殺自己,忽而又幫著自己傳遞訊息,真叫他昏了頭腦,不知彼意何為。兩人並肩偕騎,很快便到傅山家中,未及下馬,老家院已然迎了出來,說是宮中方才來人宣召,說是陛下叫傅主事立刻覲見,不得遲誤。

    桓震道:「既如此,不如你我同去。想陛下定也叫人往城外營中宣我了,倘若哥哥不去,那卻不好。若是陛下不曾宣召,前日他既曾當面責問於你,哥哥去解說一番,也是該的。」傅山想了一想,覺得並無不妥,當下應了,囑咐老院公幾句,調轉馬頭,逕奔內城而去,在城門十丈之外便下馬步行。

    兩人給執事太監引著,一路來到文華殿外。執事太監進去通傳,桓震左右一瞧,低聲與門口立著的執燈太監寒暄起來。那太監雖不認得桓震,瞧傅山卻是眼熟,加之掌心裡給悄悄塞進了幾兩銀子,言語之間十分客氣,從他口中,桓震知道周溫兩人同幾位閣臣是散朝之後便給留了下來的,袁崇煥卻是方來不足半個時辰。桓震笑道:「公公好記心。但不知那袁崇煥可曾與何人同來?」那太監想了一想,搖頭道:「不曾,只是他一人。」桓震聽說祖大壽並沒與他一同入宮,略鬆了一口氣。

    傅山不知哥哥何以對一個叛國通敵的將領這般掛懷,絮絮叨叨地問個不休,加上此前種種事端,心中不能無疑:難道他真是袁氏一黨麼?原本他心中已經暗暗打定了主意,少刻面聖之時,倘若陛下真要降罪,自己就是拼了這身官服不要,也要保住哥哥一條性命。可要是他當真與姓袁的一道裡通外國,那……那……

    還沒想明白那當如何,方才進去通報的執事已經轉回,道是皇帝召見。傅山一驚,卻見桓震已經疾步隨著入內,連忙打醒了精神,正一正朝服,跟在後面。

    兩人入殿之時,正與錢龍錫、韓爌一干人擦肩而過。錢龍錫滿面晦氣,韓爌憂心忡忡,劉一燝青筋暴突,成基命不住歎氣,周延儒揚揚自得,溫體仁卻是兩眼望著腳尖,看不出半點神情。桓震躬身行禮,韓錢等人微一點頭,旋即離去,周延儒卻冷笑一聲,瞧著桓震道:「好自為之!」桓震一怔,待要追問,周延儒已去得遠了。溫體仁瞧他一眼,歎了口氣,一面搖頭,一面去了。

    甫一進殿,便聽得崇禎大聲咆哮。桓震心裡一緊,腳下加緊幾步,一眼瞧見袁崇煥脫去了冠帶朝服,垂手立於殿下,身後站著幾個羽林侍衛,耳中聽著皇帝大聲叱罵,神色間卻是一片漠然,彷彿那個給指著鼻子目為漢奸貳臣的人,同自己毫無干係一般。

    桓震、傅山參拜已避,崇禎瞧了兩人一眼,餘怒未消,冷哼一聲,也不理睬桓震,逕對傅山道:「清晨傳召,此刻方至,敢是在爾等臣子眼中,朕便是這般任人瞞哄的泥塑土偶麼?」傅山連忙叩頭,口稱不敢,候得崇禎怒氣少平,這才將自己等候桓震的前情略述一番,卻略去了兩次有人通風報信,只說是路上相遇,以致耽擱了時辰。

    崇禎滿臉狐疑,盯著桓震上下瞧了一番,忽然冷笑道:「朕著人往營中宣召,袁崇煥只推說將你遣往山海關公幹,怎麼,何等公事了結得如此迅速,竟趕在接旨之前便已入城了,敢是插翅飛回來的不成?」桓震一時語塞,還未想出一個借口矇混過關,崇禎已是緊追不捨,又再逼問道:「朕教你遼東任職,為甚麼來?兩年之間,袁逆反狀無數,朝中大臣都有耳聞,怎麼爾五十餘次奏報之中無一提及?可是你與他合謀通敵?可是給他賄賂買通,勾結起來欺瞞於朕?還不一一從實道來!」說著拍案而起,順手將一個緞包用力擲在地下。緞子散了開來,露出裡面物事,桓震瞧得明白,正是自己累次上奏的密折不錯。

    側目瞥了一眼袁崇煥,卻見他絲毫不露驚訝之色,仍是一副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的模樣,心裡便是一凜:莫非他早知道?忽然想到,崇禎竟然刻意當著袁崇煥之面將自己的底細一概抖露出來。莫非是拿定主意此時就要與袁翻臉了?既然如此……

    傅山在旁道:「陛下明鑒,桓總兵憂勤王事,夙夜匪懈……」崇禎一拍桌子,截口道:「憂勤王事?朕之所言,在他耳中恐怕只是過耳秋風罷了!」傅山原是想說幾句漂亮話兒,就便將桓震給袁崇煥扣押的事頭說了出來,也好叫皇帝相信兩人並非一黨,可是崇禎這般不由分說,一時間不知如何辯解,張開了口說不出話。

    袁崇煥淡淡的道:「陛下,臣任職遼東,向以保疆復土為任,此心可昭日月,何須與甚麼人勾結?臣若想通連外寇,早已經通了聯了,何須等得今日!」崇禎怒道:「還敢狡辯!朕來問你,那虜酋前些天在陣前叫人對你說甚麼壬子之約,那是何意?」袁崇煥挺直了脊背,大聲道:「陛下不可過信人言,中了敵人的離間之計!」

    此言一出,桓震心中不由得暗叫糟糕。袁崇煥這麼說話,分明是當面指斥皇帝偏聽偏信,昏聵無能。世上本來沒幾個為人君者能受得了這等言語,更何況面前這個年輕皇帝,還是一個性情剛愎自用,專好文過飾非的偏狹之主!

    果不其然,崇禎臉色發青,恨恨然瞧了他半晌,冷冷道:「據你所說,倒像這一班大臣都在冤枉你了?」將一疊奏折扔在他的面前,起身走下龍椅,俯身指著那堆奏折,道:「方纔朕已經召周延儒與你當面對質,現下你可要再看看朝中眾臣參你的折子?」袁崇煥並不去碰那堆奏折,搖頭道:「參與不參,都沒甚麼兩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為人臣者上不能匡明主之業,下不能平邊陲之寇,死也不能瞑目!」

    崇禎怒極,伸足將那堆奏折踢得滿地狼藉,冷笑道:「還敢狡辯麼?朕問你,你在城外屯駐多日,為何不與虜決戰?」袁崇煥正色道:「陛下,虜軍勢大,對峙京畿,尤須持重。關寧軍大隊須要臘月初三、四方能抵京,到時再與虜戰,方可操必勝之券。」

    崇禎又道:「哼哼,虜軍勢大?然則前幾日何以得勝啊?」袁崇煥心下微微歎息,明知這個皇帝於行軍打仗之道半分也不懂,仍是耐住了性子慢慢解說:「陛下,勝敗乃兵家常事,前日之勝多有偶然,可一而不可再。倘若輕兵冒進,給虜兵覷隙而入,那可……」

    傅山一直在旁傾聽,愈聽愈覺袁崇煥所說也不是全然沒有道理。然則何以朝廷中的大臣們紛紛參他勾結外寇?這回韃子入寇京師,他確乎也是遲疑不戰,以致鄉里周邊多受荼毒,幾日來市井之中街談巷語,紛紛都說袁崇煥是約定了韃子,不幾日便要衝開城門,殺進皇宮去也。加上又有奉了皇命的協餉官員家家催銀催糧,鬧得人人惶惶不安,好些富裕人家已經開始挖窖藏金,貧窮農戶無物可窖,只得將家中米麥雞鴨吃個一乾二淨,道是寧可眼下吃飽喝足,城破之時做個飽鬼,也不願將自己的錢糧不明不白地送了遼東的漢奸兵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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