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現代人回到古代。知道一切未來發生的事情。明明知道崇禎是個什麼樣的蠢貨,還要把他推上台,這也太不合情理了。文章中也沒表現出來主角到底有什麼志向,想建立一個什麼樣的社會。這個大前提不定,全文就毫無脈絡可言。」這是Trader書友給我的寶貴意見,關於這個我想多說兩句。
我從一開始就一直說我不想寫一個超人、英雄。如果想要那樣我完全可以把主角安排成崇禎,就像大明崇禎新傳那樣,說得不客氣一點,憑我的歷史功底,我自信寫得可以比他好。但是那種角色我覺得寫起來十分無味。
舉一個十分簡單的例子。十年文革都知道吧。
文革當中有多少人看穿了國將不國,可是他們能怎麼辦?把毛澤東推下台?那可能嗎?事實證明不可能。
桓震回去的年代決定了他只能保崇禎而別無選擇。學李自成是不可能的,農民戰爭的道路只會毀了中國。現代中國社會產生於農民戰爭,諸位自己看看這是個什麼社會!那麼難道要他保閹黨嗎?那樣他在政治上就會失去一大幫者,而且是有才能有實力的者。閹黨是兔子尾巴長不了,只能利用一下,利用過後就要扔進垃圾堆。剩下來的政治力量只有崇禎了。
我不否認起初桓震對崇禎還是懷有一定希望或者不如說幻想的。
而當這一幻想破滅,就是桓震選擇自己的命運,同時也選擇中國的命運的時候。
人都是會犯錯誤的。
桓震不是什麼政治家。
他也有普通人的感情,有衝動得不計後果的時候,他也會捅下不可收拾的大漏子。
我寫這個人物的時候,一直提醒自己,他是一個現代人,然而又是一個被明代環境慢慢同化的現代人。我嘗試用華僑的心態和生存方式去模擬桓震的變化,他在明朝的生活,起初是一個適應環境、融入社會、改變自己的過程,後來才是按照自己的理想,一步步地改變周圍的世界。
言盡於此。如果喜歡我及我的桓震,就請耐心期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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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敵將眼見袁崇煥不為所動,只得拍馬回陣。又過片刻,只見韃子大陣後隊變前隊,偃旗息鼓,竟然緩緩退去。袁崇煥知道自己兵少,況且這是野戰,沒了營壘可以憑恃,倘若當真硬拚血戰起來,取勝的機會萬中無一,因此雖然心中覺得十分不妥,卻也不敢貿然下令追擊,只是眼睜睜地瞧著數萬韃子兵如潮水一般地退去了。
皇太極的杏黃大纛也是越行越遠,袁崇煥歎了口氣,心想就算換作了旁人,當此情勢,也只能如此了局,自己捫心自問,確是絲毫無愧。至於結局究竟如何,只好交給老天去罷。正要下令收兵,卻見方纔那韃子將官又策馬奔了回頭,大聲叫道:「汗王不能親睹故人風采,深以為憾,特令小人代為致意袁將軍,請袁將軍切莫忘記了壬子之約!」
袁崇煥心中一驚,就是這麼片刻遲疑,那將官已經打馬急奔,追趕本部去了。怔了一怔,回頭瞧瞧自己陣中官兵,並不見有甚麼異樣,謝尚政也是神色如常,就如不曾聽見那人的古怪言語一般。他不遑多想,掛念著自己營盤抽空了兵力,恐怕給敵人趁虛而入,當下叫全軍變陣,盡速回廣渠門防地去。
這一日,袁部的將官都覺得他們的督帥像是換了一個人一般,一反入關以來步步為營穩紮穩打的作風,中軍帳中斥候信使絡繹不絕,上至趙率教祖大壽等幾個總兵,下到帳前布衣幕僚程本直,督帥都一一召進帳去單獨面談,甚至於連守衛的親兵也給趕得遠遠的,也不知他們說的是些什麼。
白衣程本直走出中軍帳,時候已經將近黃昏。想起方才會面的情形來,他的心裡橫亙著一個大大的疑團:督帥究竟要作甚麼?方纔他叫了自己去大帳之中,兩人單獨交談了半個多時辰,卻似乎只是在敘舊論交,從當年一介布衣的程本直仰慕袁崇煥赫赫威名,遠赴遼東投奔效力說起,寧錦苦戰,廣義大捷,入關赴援,兩個人傾蓋相交的點點滴滴,有些事情自己已經沒了印象,督帥竟都是記得一清二楚。說到初見之時程本直那雙走了十幾天山路,露出腳趾頭來的草鞋,兩人都是大笑不止。
可是程本直在感懷往事之餘,心中也不能絲毫無疑:督帥幹麼要無緣無故地尋自己說這些陳年往事?臨別時候,袁崇煥更解了自己的佩劍送他。主帥的佩劍豈是隨隨便便可以送人的?程本直心底的狐疑與不安愈來愈強。
他揚起頭來望著西方。日頭已經快要從天邊落了下來,仍是掙扎著在北京城高高聳起的城牆灑下最後一抹叫人心碎的金色。輕輕歎了口氣,程本直向著自己的營帳走去。
夜幕終於垂落在北京城下,袁崇煥送走了最後一位部下,站起身來伸展一下腰背,只覺得困坐半日,筋骨竟然略略有些酸痛。不由得暗歎一聲,自己竟已老了麼?屈指算來,今年已是四十有六(按崇煥生於萬曆十二年四月二十八日戌時,依古人計算年齡方法此時當為四十六歲),投筆從戎也已經七年。七年之間,單騎巡邊,苦守寧遠,督師薊、遼,金戈鐵馬、談笑用兵,手下這些將領,趙率教,祖大壽,何可綱,沒一個不是一同身經百戰過來的。自己的官服上染了他們每一個人的鮮血,他們統帶的精兵也都浸透了自己的心血汗水。七年的生死與共,至今記起,仍是感慨萬端,在他心中激起些微波瀾。
他信步出帳,只覺得冬日的晚風如同刀子一般吹在臉上,吹透了他身上披著的重甲,叫人從骨頭裡直冷了出來,一時不由得打了幾個寒戰。營中值守的兵丁見主帥走來,紛紛躬身行禮。袁崇煥一一與他們點頭招呼,順口問些棉衣可暖,兩餐可飽的閒話。無意中一轉眼間,瞥見一個小個子年輕軍士,扛著長矛匆匆行開幾步,彷彿竟是有意躲避與自己照面一般。
大敵當前,容不得半點疏失。他心中起疑,便要趕上去盤問,卻聽遠遠有個旗牌大聲呼喊,確實天子降下聖旨,要他速速回帳中接旨去。他不敢怠慢,隨口吩咐那旗牌先去,回頭再尋方纔那個年輕軍士,卻早已影蹤不見了。
接了聖旨,卻只是嘉獎今日退敵有功,三軍皆蒙犒賞,賞賜的彩物卻並沒隨著運來。傳旨的中官滿臉堆笑道:「咱家奉旨出宮之時,陛下曾傳口諭,袁大人公忠體國,丹心可鑒。本當厚加褒獎,無奈城中用度亦緊,只得權且記下,待退兵之後,定當如數兌現,還要大人莫改初衷,仍當激勉各部將士,同心戮力,為國效命。」
袁崇煥接旨,並不多說甚麼,用一番漂亮說話送走了天使,打開聖旨又讀了幾遍,目光漠然,在帳中來回踱了幾個圈子,忽然間仰天長嘯,似要將滿腔的鬱悶牢騷,一起叫將出來一般。
帳外守衛的親兵給他的叫聲嚇了一跳,只怕主帥生變,兩三人一擁而入。袁崇煥也不理他們,自顧自地叫到喉嚨嘶啞,順手一抹嘴角迸出的血絲,神色如常的道:「本部院不加傳召,何以擅離值守?速速各回本哨去罷。」
袁氏部下向來軍紀嚴明,眾親兵不敢違抗,默默走了出去。袁崇煥嘴角扯動,微微苦笑,瞧著夜空中開始紛紛飄落的雪花,沉沉歎了口長氣。
軍營一角一個不顯眼的帳篷之中,桓震咬緊牙關,扭動身體,試圖掙脫鐵索鐐銬的束縛。他心中知道這是徒勞的,赤手空拳怎能掙脫這兩指粗細的鐵鏈?他又不是甚麼武俠小說當中的絕世高人,懂得開山裂石的神功!可是三天多來,他卻從沒一刻放棄過掙扎。手腕腳腕都給鐵鏈磨破,流出殷紅的鮮血,又凝固成紫黑的血塊,粘在鐵鐐之上,稍一扯動就是鑽心的疼痛。
不得已,他停止了徒勞的努力,喘著粗氣頹然軟倒在地。
淪落至此,桓震除了苦笑搖頭,再也沒有別的可做。雖然頭上蒙了黑布,僅僅留出口鼻處一個大洞讓他喘氣吃飯,但憑著幾年軍伍生涯累積起來的經驗,他還是能約略感覺到,帳篷外面有著二十個以上的衛兵。袁崇煥還真是看得起我啊!他的心中滿是後悔。悔不該那晚袁崇煥前來巡營,力勸袁崇煥回師遼東不成,一急之下竟然將自己的身世由來竹筒倒豆一般和盤托出。
袁崇煥聽了,先是驚疑不信,這也難怪,畢竟任何人聽到這種奇談怪論,都要以為是對方存心耍弄自己,何況袁崇煥這種軍伍中人,原是不信邪的,瞧那桓震眼耳口鼻俱全,與常人並沒甚麼兩樣,怎麼說出這等胡話來?說甚麼是從四百年後來,四百年後的人,那不是自己二十代玄孫的同輩人麼?如何會得站在自己面前說話,在自己手下統兵打仗?
細思他平時為人處事,確乎也有許多異於常人之處,可是就因為這些許不同,便要相信這等無稽之談,那自己這四十多年歲月,豈不活在狗身上去了?然而瞧他認真急切的神情,卻不像是瞞哄自己。再說,編出這等一個拙劣笑話來瞞哄自己,於他又能有甚麼好處?
那麼難道桓震所言的一切都是真的麼?可是四百年後的人,又為什麼站在自己面前?鬼神之說,從軍之人原是不怎麼相信的。可是倘若不是神靈安排,又怎麼會給自己遇上這種詭異奇特的事情?一時之間,這個自以為活了大半輩子,什麼都見過一見的袁督師,竟然頭一次沒了主意。
桓震急切之際一句話衝口而出,心中旋即後悔,也是忐忑不安,不知道袁崇煥會有甚麼樣的反應。是驚懼駭怕,還是震驚懾服?他握緊了雙拳,手心背心都是冷汗淋漓,給寒風一吹,禁不住微微發抖。
過得半晌,袁崇煥忽然問道:「既如此說,難道日後諸般事情,你都能預先知道不成?方纔你說陛下要殺本部院,那可是真的?」桓震見他略有動搖,心下大喜,急道:「並無半句虛言。督帥倘若不信,但請留意朝中動靜,這一二日間,必定有太監出首參告督帥通敵謀逆。」
袁崇煥輕輕哼了一聲,道:「陛下不加召對,本部又哪裡會知道朝中的事情?」語聲之中,竟然滿是無奈悲涼之意。桓震微微一怔,心中也是充滿了無奈。忽然想起甚麼來,急道:「那麼督帥須得留意,這幾日虜兵倘來搦戰,那皇太極邀督帥出陣敘話之時,切切不可應承!否則日後給人拿住了把柄,便要借此誣栽督帥與他暗通款曲了。」袁崇煥半信半疑,聽他言之鑿鑿,於將來的事情似乎如同親見一般,不由得著意望了他幾眼,只見火把照耀之下之中他的一雙眼睛閃閃發亮,似乎含滿了淚水,顯是大動感情,不由得心裡一動,忽然想起當年寧遠戰事,他跟從滿桂來援,與自己初次會面的情形來。
那時候他也是這般地流了眼淚,當時自己還奇怪何以一個男子漢竟然如此婆婆媽媽,難道是畏戰怕死嚇得哭了?心中對他還有幾分鄙夷,後來瞧了他的戰功,這才另眼相看。如今想來,倘若桓震一早便知道自己這個人,知道自己給皇帝殺死的下場,那麼以往種種,也就沒甚麼可奇怪的了。
呆呆望了他半晌,心裡波濤起伏,臉上卻是分毫不動聲色。許久,終於一咬牙,拿定了主意,搖頭道:「戎馬倥傯之際,百里莫要開這等玩笑。本部院累了,這便回去歇息。好生照料營伍,莫讓士兵因為白天的事情起了甚麼變故。」
桓震對他的反應做下種種推想,就是沒想到他竟然如此不屑一顧地揚長而去,一時不由得愣在那裡,瞧著他微弓的背影漸漸遠去,隱沒在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