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 卷二 國之干城 九十八回
    次日孫承宗在平台召對,崇禎照慣例慰勞一番,便問他戰守方略。孫承宗是從西門入城,來時並沒先見過袁崇煥。然而袁部的軍力佈置,他卻都瞭如指掌,當下奏道:「臣聞袁崇煥駐廣渠,滿桂駐德勝,尤世威駐昌平,侯世祿駐三河,此為得策。」崇禎聽他所說竟與袁崇煥的調配完全相合,微微皺眉道:「卿欲守三河,這是何意?」孫承宗對道:「守三河者可以沮西奔,遏南下。」崇禎又問道:「然則如何為朕保護京師?」孫承宗道:「當緩急之際,守陴人苦饑寒,非萬全策。請整器械,厚犒勞,以固人心。」

    崇禎心道又是這一套,文臣武將見了朕都是只曉得要錢,可是孫承宗是他自己特旨召還的,也是寄予厚望,同樣的話從他口中說出,便不像韓爌錢龍錫等人說來那般刺耳。當下耐著性子一一細問,孫承宗卻十分聰明,絕口不提內帑二字,只說城防緊急,可向官戚商民募捐。崇禎聽說不需他出錢,自然連連點頭,奏對稱旨之下,便不讓孫承宗再往通州,留他在京總督防務,一疊連聲地叫人催促首輔錢龍錫草敕,令有司鑄造關防。

    這天直談到了漏下二十,君臣兩人這才分手。孫承宗辭出,自去周閱都城,崇禎與他交談許久,也有些累了,便靠在龍椅上閉目休息。

    殿門輕輕一響,一個小太監捧著茶碗走了進來,後面跟著一個雍容大方的宮裝女子,正是周皇后。崇禎聽到了動靜,睜開眼來,瞧見周後,當下笑道:「愛卿怎麼有空來瞧朕?」周後連忙跪下行禮,道:「臣妾見夜已深了,陛下憂勤國事,不得休息,恐怕損壞龍體,是以叫人送參茶來。」小太監奉上參茶,崇禎接過來一口喝乾,抹抹嘴巴,道:「朕還當真有些餓了。來人,去瞧瞧有甚麼現成點心,取一些來。」一面說,一面親自扶周後起來,道:「朕操勞國事,那是理所應當,只是辛苦愛卿了。」

    周後微笑道:「臣妾再是辛苦,也比不得陛下與諸位大臣們辛苦。」崇禎笑道:「方纔朕見了一個人,你猜是誰?」周後俯首道:「臣妾身在後宮,不敢與聞朝事。」崇禎此刻心情甚好,哈哈一笑,道:「不打緊,這並非你問,卻是朕自己要對你說的。」倒背雙手,踱了幾步,道:「朕方才見的便是從前的遼東經略孫承宗!有他替朕守衛京師,那可放心了!」

    周後瞧著皇帝興奮的表情,不覺脫口道:「那孫承宗,是像袁崇煥一樣的大將麼?」崇禎臉色一變,不悅道:「亂說甚麼?」周後連忙跪下謝罪,道:「臣妾萬死!臣妾只是覺得陛下的神色,與當年召對袁崇煥的時候十分相似,以為陛下又得了一員像袁崇煥那樣的將軍,是一樁大大的喜事……」

    她說些甚麼,崇禎其實全沒聽到耳中去。他的心裡只是反覆迴響著一句話:那孫承宗,是像袁崇煥一樣的大將麼?想想自己當初起用袁崇煥,也不是一般的信任有加?可是時至今日,袁崇煥卻背叛了自己的信任,漸漸飛揚跋扈起來,眼中似乎已經沒有他這個皇帝在了,誰又能擔保,一年兩年之後,孫承宗不會變成另一個袁崇煥?虧自己還將他留下總督京師的防務!

    他愈想愈是心驚,看看天色將明,錢龍錫不見得便能將任命孫承宗的諭旨發了下去,當即叫人重行傳旨,令孫承宗仍往通州視師。

    孫承宗接到詔書,還正在那裡巡視外城防務,出乎意料之下,對這個初次見面的皇帝,不由得又深了一層認識。那時候京畿周圍已經處處烽火,他赴任通州,既須穿過明軍的防區,又要避開虜兵所據的地段,是以不能不預先知會城外的守將一聲。軍情緊急,遲誤不得,立刻叫人縋城而下,去與袁崇煥通氣。

    袁崇煥聽說老上司來到,自然是十分高興,可是格於軍伍,卻不能親自來見。當日孫承宗下城到袁崇煥營中,兩人論起目前敵情,袁崇煥將自己的佈置預想一一說了,孫承宗也是甚以為然,瞧著昔日自己部下嶄露頭角的寧前道如今已經成了身繫國祚的一方大將,心中也暗暗替他高興。想想再也沒甚麼可說,當下道:「元素,昨日蒙陛下恩召,我瞧他憂勞國事,神色很是憔悴。咱們既食國祿,當為陛下分憂。」袁崇煥面上掠過一抹不易覺察的陰影,重重點了點頭,咬牙道:「崇煥的一顆頭顱,一腔熱血,都是大明的。」孫承宗並沒覺察他有甚麼異樣,笑道:「好,好!滅虜朝食之日,當與君把盞一快!」

    兩人一握而別,孫承宗自帶了二十七騎,趕赴通州不提。

    這天已經是二十六日,奉旨監軍京營的鄧希詔,磨磨蹭蹭了許多天,終於從城裡蹭到了城外,太監監軍最易謅哄,幾碗米湯灌下去,當即不知東南西北。結果京營糜爛不改,膿包不改,只是一群草包官兵之中,又加了一個大號草包的監軍太監而已。

    袁崇煥送走了孫承宗,旋即聞報鄧希詔一到營中,便催促三大營出戰。原來那時太監多有私置產業的,鄧希詔也沒例外,在城郊有幾處田莊,韃子打來之時都給佔了。他心裡又是不忿,又是肉痛,日日聽說袁崇煥堅壁不戰,早就急紅了眼,現下難得皇帝叫他監軍京營,手中有權自然要善用,先將自己的田莊奪了回來再說。三大營的將領本來怕死得很,叫他在城頭髮一發專打自己人的炮容或可以,真要說到出戰,那可一個個都草了雞。只是耐不住鄧太監的逼迫,終於還是開了營壘,搖旗吶喊,威風凜凜地直向皇太極的大營殺去。

    袁崇煥聽了,大驚失色,萬一京營戰敗,給虜兵席捲而入,自己多日來的苦心謀劃便毀之一旦了。跟著又接到滿桂遣人急報,說是三大營與敵人交鋒,一觸即潰,現下正向著北京城的方向敗退,滿總兵已經整部出援,特地叫人來報知袁崇煥。

    此時此刻,袁崇煥的心中,當真惱恨到了極點。好好一個堅壁方略,就給這個太監搞得一塌糊塗,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沒法子,滿桂一部是決然抵擋不了韃子大軍的,只能趕緊帥部去救。當下叫祖大壽、何可綱兩人點齊所部,連自己標下親兵在內統共五千人,急急趕奔城北去,餘下將士留守營寨,不論自己戰果如何,死也不能開壘迎敵。

    袁軍門帶著本部兵馬,趕到三大營與韃子交戰的所在,不由得在馬上衝口罵了一句三字經。三大營那班蠢豬,竟然挑了這麼一個一馬平川、毫無遮掩的地方同敵人騎兵作戰,當真是腦子餵狗吃了麼?京營官兵給韃子殺得紛紛掉頭奔逃,滿桂已經指揮著大同兵在城下列起了陣,預備一旦京營潰散,韃子攻來,好阻上一阻。

    袁崇煥再不遲疑,喝令部下打出自己的袁字大旗,向著京營與韃子交戰的一線直切過去,心想先將雙方分開再講,有自己的關寧部隊阻擋,韃子要突近城下可沒那麼容易。

    在他預料之中,定是要有一場惡戰的了。可是沒想到韃子將領瞧見自己的大旗,居然喝令收兵,號令甫下,正在衝殺的韃子騎兵紛紛勒馬,騎術之精,軍紀之嚴,叫善於治兵的袁督師也歎為觀止。

    他半信半疑地瞧著韃子大陣,只聽對面一員將官大喝道:「來者可是袁督師?」說話的卻是一個漢人。何可綱大聲答應,過不多時,只見一騎從敵陣之中緩緩出,馬兒行得甚是緩慢。袁崇煥舉目遠眺,瞧得真切,只見馬上騎士身材魁梧肥胖,虎背熊腰,上唇留著兩撇短鬚,眉目之間隱隱有一股威風凜凜的氣概,正是自己的老相識、老對手皇太極。

    一眼瞧見皇太極,心中便是微微一驚。他親自領兵前來攻打,莫非是想就此破城而入麼?抬眼瞧去,京營的官兵已經潰不成軍,有些掉頭奔逃的,已經衝入了滿桂的陣地之中,引起一度小小的騷亂。此時此刻,哪裡容得他多想,當下大聲喝令副將,排開陣勢,放京營的潰兵過去,用手中這五千關寧鐵騎先抵擋一陣子再說。

    一刻過去,兩刻過去,半個時辰過去了,韃子大陣之中,仍然是毫無動靜。京營已經順利撤回城下,遼東健兒人人握緊了火槍長矛,一萬多雙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對面的虜兵,只待拚命那一刻的來臨。可是韃子兵卻並不見有絲毫裹挾在京營敗兵之中衝殺過來的勢頭,皇太極身經百戰,豈能白白放過這等天賜良機?袁崇煥的心中愈來愈是不安。

    副將謝尚政打馬上前,問道:「督帥,虜兵進又不進,退又不退,究是何意?」袁崇煥瞧他一眼,目光中有幾分猶疑,終於搖了搖頭。忽然對面陣中一員將官飛馬馳出,大聲叫道:「汗王單請袁將軍一人陣前敘話!」

    袁崇煥微微冷笑,鼓足中氣,提高了聲音答道:「回復你家大汗,彼此既為敵國,當以兵戎相見,方此兩軍對陣,並無可敘之話!」那將官兜馬奔回,不多時又再出陣,叫道:「汗王誠心相邀,只是故人敘舊,並無他意!倘若袁將軍心中害怕,不妨多帶隨從,我家汗王當匹馬相見!」袁崇煥自不會將這等小小的激將之法放在眼中,微微一哂,更不答話,回頭低聲吩咐了幾句,明軍陣中一片號令之聲,士兵紛紛端起了火槍弓矛,槍上膛,箭壓弦,盡數對準了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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