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 卷二 國之干城 九十一回
    桓震在自己營中,一面等待袁崇煥的將令,一面坐立不安,滿腹心事。按理說照他的品級,崇禎不召見他是正常的,他也不能擅自離開防地,跑進城去求見皇帝。萬一出點甚麼事情,那可吃不了兜著走。數日前袁崇煥與滿桂蒙旨召對,雖然沒同他們幾個總兵細述一切情形,可是從他陰鬱的臉色上,一眼便能看出,歷史並沒發生變化。崇禎仍是對他起了疑心,仍是不准關寧援軍入城。或者以後也還是要將他下獄,要將他剮死在街頭。

    自從兩年半之前,他跟隨滿桂出關救援寧遠,第一次見到了袁崇煥,心中就暗暗發誓,無論如何都不能讓舊事重演。可是兩年半過去了,自己參與進去的歷史似乎並沒發生甚麼大變化,崇禎與袁崇煥之間的裂隙仍是日復一日地擴大。有許多事情,明明知道就是導致袁崇煥被殺的原因,可是身處其境,卻又非做不可,今時今日的桓震,終於明白袁崇煥那句話「諸有利於封疆者,皆不利於此身者也」究竟是甚麼意思。明知將來難免要受到皇帝猜疑,要中敵人的離間之計,卻還是要去擔任艱危,在旁人看來固是愚蠢不置,可是若不如此,他也就不配稱袁崇煥了。

    然而他卻不能這麼眼看著袁崇煥死後留名。數天來一直苦苦思索,究竟怎樣才能保住他的性命功名,想來想去,只覺若有崇禎在,即便袁崇煥逃過了這一次大劫,以後還有第二次第三次,終究沒個了局。這一次自己預知歷史,或者有希望挽回,可是以後呢?

    因為他的參與,許多事情已經發生了變化。南海子給他提前撤空,那麼皇太極便沒有可能捉到那養馬的兩個太監了。雖然如此,他若想使反間計,仍會尋旁的法子。這一來就須得時時小心提防,自己一番好心,居然將事情弄得更加複雜,真是始料未及。

    一時之間,忽然不知如何是好起來。難道就這麼坐視事態一步步惡化麼?獨個兒在帳中轉來轉去,只覺得自己一人之力,實在沒法子與整個朝廷、整個北京抗衡,全京師的人都要殺袁崇煥,他拿什麼挽回?

    一個親兵掀開帳子進來,躬身道:「桓大人,督帥有請。」桓震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道:「我就去。」他走到袁崇煥帳外,剛要進去,就聽裡面祖大弼大聲咆哮道:「這算甚麼?咱們千里迢迢的趕來,浴血奮戰許多日,怎地連城也入不得了麼?」

    桓震疾步進去,衝著袁崇煥行了個禮。袁崇煥見他來到,微微點了點頭以示招呼,仍是瞧著祖大弼道:「大弼,陛下不許咱們入城,自然有他的道理。」祖大弼怒道:「甚麼鳥道理!還不是聽了幾個小人的讒言,說督帥如何將在外不受君命了,普天之下像督帥這般赤心為國的,哪裡尋第二個去!」袁崇煥臉色鐵青,喝道:「不可口出這等不敬之言!」桓震卻知道,儘管他口上如此說,心中卻未始不是一般的想法。

    袁崇煥掃視眾將一眼,見趙率教、祖大壽大弼兄弟、何可綱、桓震、程本直等主要的武將謀士都已經聚齊,道:「好,都來齊了。」未曾開口,先輕歎一聲,桓震心裡一沉,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只見他神色凝重,慢慢說道:「今日本部院叫各位來,卻是有一樁事情,要各位協力去辦。」

    眾將連稱不敢,趙率教躬身道:「軍門將令,屬下等自當一體遵奉。」袁崇煥道:「陛下不許大軍進城駐紮,想必都知道了。」眾人有的點了點頭,有的默不做聲,都是面露憤懣之色。袁崇煥歎道:「我知此事大家心中都是不平。然而咱們既然吃這一碗飯,便當為國出力,死而後已。陛下如何對待,咱們固然沒話可說,下面的士兵還須得好生安撫,當此緊要關頭,決不能出甚麼亂子。」

    祖大弼怒目圓睜,正要再辯,卻給哥哥大壽一把拉住。趙率教是四總兵之中資歷品級最高的一個,在關寧一系部隊中,可說是地位僅次於袁崇煥的大將。這種時候,還是要等他先表態。他自然是唯袁崇煥馬首是瞻,不加思索的道:「理當如此。」桓震卻道:「論理確當如此。」兩個人說的兩句話,聽起來十分相似,可是立場卻全然不同。趙率教說的是,不論皇帝如何對待自己,給天子賣命那是理所當然之事;桓震的意思卻是,道理上這是應該的,可是皇帝既然不照道理辦事,自己也就無須遵奉甚麼道理。

    袁崇煥自然聽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瞧他一眼,並不說破,仍是照舊分派各人駐防任務,一一安排已畢,眾將紛紛離去,這才將桓震一個人留了下來。桓震不知他有甚麼話單獨同自己說,等了半晌,只不見他開口,正在按捺不住,將要出口詢問之際,卻聽袁崇煥長歎一聲,轉過身來,望定了他,一字一句的道:「百里,今晚你我不分甚麼軍門總兵,兩個人坦誠相對。」桓震心中一顫,不因不由地點了點頭,只聽他又道:「自從入關赴援以來,我瞧你總是心事重重,言語之間似乎總像有甚麼話要說,可又總不願說出。咱們既是同袍,有甚麼事情該當一起分擔才是。莫非覺得袁崇煥不足商以大事麼?」

    桓震一怔,這才明白這些日子以來自己舉止失常已經到了何等地步,連袁崇煥也都瞧了出來。他心中躊躇,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能告訴他多少,一時間便不回答。袁崇煥搖搖頭,正待再問,忽然營中號角四起,一名親兵張皇失措的撞了進來,大聲叫道:「虜兵踏營!」

    袁崇煥卻似胸有成竹,截口道:「傳令諸將,各守本部,照事先議定,只將虜兵堵截在營外,便算大勝!」

    這一來剛剛開始的談話就不能繼續下去,桓震匆匆趕回去率領自己部下防守,他面對的是虜兵左翼,大將乃是莽古爾泰。敵人來勢十分兇猛,他不敢掉以輕心,先是排了火槍陣防禦,幾十次輪射下來,打退了虜兵數次衝鋒,自己這邊彈藥消耗也十分厲害。看看時間過午,虜兵退後里餘暫歇,他的火藥也快要用盡了。

    桓震正在前面親自督戰,副將馬融急匆匆的奔過來,大聲道:「總戎大人,現下的鉛彈,只能再射四輪,四輪過後該當如何,請大人示下!」桓震咬牙道:「鉛彈射盡便用弓弩,弩箭射盡便用長刀,總之今日就算大家拼了性命,也不能讓虜兵過廣渠門一步!」馬融兩眼血紅,用力答應,一面大聲吆喝著跑去了。

    明軍火藥很快告罄,虜兵沒了火槍阻擋,當即滿山遍野的直衝過來。桓震指揮部下用強弓硬弩防禦,可是弓弩畢竟不如火槍利害,一陣混戰過後,虜兵又往前推進了不少。

    桓震牙關咬得格格作響,瞪大眼睛瞧著前方戰況。忽然間心中一動:怎麼虜兵的左路,彷彿不願作戰一樣,總是落在後面?有道是情急智生,當此危急關頭,他的腦筋轉得也格外快,當即大聲喚過馬融來,吩咐一番。馬融得了令,一面召集部隊,一面著人報知袁崇煥。

    過了不久,虜兵又再發起衝鋒。中路的阿巴泰部衝在最前,冒著飛矢奮勇突近,很快便與桓震所部短兵相接。近距離騎戰明軍本來不佔便宜,阿巴泰眼見兩軍前鋒交戰,也是鬆了一口氣,以為這次必勝無疑了。可沒想到殺到半途,自己中軍竟然大亂,袁蠻子的人馬不要命似的滿山遍野衝來,竟是硬生生地將自己一軍沖為兩截。

    自己的兩個兒子尚建和博洛都在後陣,給衝散了不知死活,前頭的明軍彷彿配合一般,也沒命地殺來,阿巴泰再也無心應戰,索性丟下大部不管,帶著隨身親兵,掉頭便向後跑。後面軍士眼見主帥的大纛後退,以為本軍敗了,也都一哄而潰,右路的豪格本來已經衝至城下,見此情狀,也跟在中路潰軍後面向東北撤走。左路阿濟格部原就行進緩慢,見到其餘兩路敗走,自然也掉頭後退。幾支敗兵相互擁擠踐踏,給自己人馬蹄踩死的,倒要趕上死在明軍火槍下的了。

    兵敗如山倒,虜兵這一退,就直退了十餘里,袁崇煥趁勢揮軍追擊,直追到運河邊上,看看虜軍已經站穩腳跟,生怕敵將情急反撲,這才撤回本營。

    然而滿桂那邊卻打了一個敗仗。倒不是滿桂太差勁,又或代善格外善戰,而是城頭上駐守的三大營,見敵人殺來,滿桂堅守不出,以為他心中怕了,當下發炮給他助威,可是一幫膿包炮手連瞄準也不會,幾次三番的將炮彈打到了滿桂營中,這一場敗仗,可說是敗在成事不足的三大營手中了。倒是苦了滿桂,一面抵抗虜兵一波又一波的進攻,一面還要指揮士卒躲避城頭誤射的炮彈,兩面夾攻之下,到戰鬥結束,五千騎估計剩不下一半了。

    虜兵退去,袁崇煥顧不得裹紮自己身上所受的兩處箭傷,匆匆召集諸將在自己帳中謀劃。面對剛剛打了一個勝仗,喜上眉梢的手下大將,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僥倖得勝,比打敗仗還要不好。」

    在座諸將默然不語,督帥的話誰都聽得明白,單靠運氣固然能打勝仗,可是當然也能因為運氣不好便打輸了。今天這一仗,就是靠運氣打勝的。袁崇煥十分清楚,若不是韃子沉不住氣,率爾進擊,讓桓震看出了破綻,自己全力攻擊一點而奏功,又若是當阿巴泰部敗退之時,另兩路能不臨陣慌亂,憑自己這點少得可憐的人馬,就算士氣再高,運氣再好,終究也要三鼓而竭的。

    韃子所佔的優勢就是人多,自己手底下這些兵馬,雖然都是關寧的精銳,可是雙拳難敵四手,打得一仗,便要損耗一些兵力。預計步兵大隊要十二月初三前後才能趕到,那時候自己兵權統一,才有決勝的希望。此刻的迎敵之策,唯有一字曰拖。拖得愈久,於自己愈是有利。

    然而事情並沒那麼簡單,自己這是在京師重地作戰,萬一虜兵破城而入,必定舉國為之撼動。況且聖意孔急,一天不將韃子逐出國門,自己就得面對皇帝的責難,這些都是愈拖愈難對付的。

    雖然如此,此刻決戰時機不到,他是決不會輕易動手的。再過半個來月,自己全盤部署完成,就可以叫皇太極來得去不得。到時再從關寧發兵奇襲瀋陽,就算不能一舉攻下,至少也叫建虜元氣大傷,十幾年不敢來犯。當此關鍵時候,最要緊的是萬不能自亂陣腳。可是朝廷裡那些跳梁弄臣,又有幾個能明白自己的苦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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