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如杞嗯了一聲,努力睜開給血塊糊住的雙眼,瞧了半天,這才瞧出是桓震,輕歎道:「百里你……也給他們捉來了?」桓震搖頭道:「不是。」回頭瞧一眼獄卒,見他時刻不離地盯著自己,當下長話短說,道:「震正在外面設法營救。」耿如杞微微搖頭,道:「救甚麼?如何救?不必徒勞了。」桓震不便在這裡多說,何況自己結交魏黨的事情若是給他知道了,恐怕當時便要氣的自殺,當下含含糊糊地道:「只是走些朝中門路,力圖轉機而已。」話頭一轉,囑咐道:「這幾日想必還要提審,大人不可再如以前那般……」他原意想說「不可再如以前那般固執」,可是固執二字話到口邊便覺不妥,一時卡住了不知說甚麼好。
耿如杞歎道:「某便是這般固執之人了。」喘息片刻,又道:「百里你記住,千萬不可為我奴事閹賊,否則耿如杞雖生猶死!」說到最後「雖生猶死」四字,竟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吼喝而出。桓震大驚,心想莫要給獄卒聽了去稟告崔應元,那可糟糕,偷偷瞟了兩個獄卒一眼,卻見他二人在那裡行若無事,好像沒聽見一般。
桓震生怕露餡,不敢再與他談,當下囑咐了幾句保重之類的言語,又說下次將會帶傅山來替他看傷,這才離去。臨去之時,回頭望了一眼鎮撫司獄大門,只覺那裡黑洞洞地,似乎便是一個怪獸巢穴,叫人不寒而慄。他埋頭疾走,耳中不斷迴響著耿如杞臨別時那句言語:「雖生猶死!」追想近日來所做事情,確乎連自己也都覺得十分無恥,一時之間竟覺彷彿是耿如杞對,而自己錯了。
悶悶回到公家,一進門,便聽見周士昌在那裡大怒咆哮,他心中一沉,拖過一個僕役來問時,卻是周士昌不知怎地知道了坐像這樁事情,礙著公銘乙情分不好當面發作,恰好今日公銘乙有事不在,他一人獨坐,愈想愈氣,居然拍桌大罵起來,嚇得一干下人沒一個敢進去。桓震心中暗歎,該來的總是要來,硬著頭皮走上去,向著周士昌行了一個子婿之禮。
周士昌冷哼一聲,視若不見,桓震陪笑半晌,他才冷冷地道:「不敢當得桓大人如此大禮。」桓震知他誤會,心中正在思謀要不要將耿如杞之事和盤托出,已給他指定了鼻子罵道:「老夫當真是瞎了眼睛,竟會將雪心許給你這腆顏事賊,無行無義的混帳!你目中有閹無君,有賊法無國法,卻將當今天子置於何地?你在閹賊面前跪拜稱兒稱孫,卻將你生身父母大倫置於何地?你助紂為虐,剝削民脂造那無用之物,卻將數萬饑民置於何地?你自毀名聲,將來身敗名裂,遺臭萬載,卻將老夫與雪心置於何地?」他愈說愈是激動,面色發紫,大聲喘息,好半晌方才透過氣來,續道:「你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無父無君之徒,不配做老夫的女婿!」順手將茶碗往地下一砸,拂袖便去。
桓震呆呆站在堂中,目送他顫巍巍的背影,但覺心中甚是窒悶,只想放聲大叫,可是卻又不知叫給誰聽。佇立片刻,歎了口氣,便要回自己房間去。走出廳來,卻遇上雪心正站在門口,向裡探頭探腦地張望,見得他出來,迎上前拉住他衣袖,道:「桓哥哥,爺爺罵你了麼?」桓震不願給她知道自己和周老間發生爭執,當下道:「不曾。」雪心小嘴一扁,道:「桓哥哥騙人。雪心在那邊廂房,都聽到爺爺的聲音了。」桓震苦笑搖頭,一語不發,輕輕拍拍她手背,掙脫衣袖,道:「回去睡罷。桓哥哥也去睡覺。」
雪心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一面抹淚,一面哽咽道:「桓哥哥生雪心的氣了麼?」桓震最怕女孩兒哭哭啼啼,慌忙安慰道:「沒有,沒有,桓哥哥不曾生氣,誰的氣也不曾生。」雪心哭聲漸止,睜著一雙淚眼,望著桓震,忽地道:「桓哥哥騙人,桓哥哥明明便在生氣,全寫在臉上了!」桓震呆了一呆,長歎一聲,廢然道:「不錯,我是生氣,不過卻是氣我自己。」他本心之中,對於周士昌所罵的每句話都很是贊同,倘若自己還在後世,定然也是這般嘲罵閹黨人物,可是一旦事情真到自己頭上,那便不由自主,哪裡還容得你講甚麼氣節?他對這個同流合污的自己很是厭惡,然而時勢所迫,卻又不得不然,近日來心中時常痛罵自己,一頭罵,一頭卻還要做那些自己痛恨之事,忍不住便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人格分裂了。想到自己對魏忠賢行跪拜之禮,想到傅山那甚麼「一腔忠誠,萬全籌畫」的奏折,不由得胸口一陣翻騰,蹲下身子,大吐而特吐起來。
雪心嚇了一跳,連忙給他拍背,桓震直吐得膽汁都快出來了,這才停了下來,用手背擦擦嘴角,澀然笑道:「沒事了。嚇著你了麼?」雪心連連搖頭,眼淚卻還在眼眶中打轉。桓震心知自己定然嚇壞了她,當下雙手一撐,站了起來,輕輕拍拍她頭,柔聲道:「乖,回去睡覺。」說罷,自顧轉身回房。雪心瞧著他越走越遠,忽然叫道:「桓哥哥做的事情,雪心總知道是對的!」桓震聽得她這一句話,回頭苦笑道:「那麼你爺爺呢?」雪心一怔,確乎不知道該當如何回答,只能站在那裡,瞧著桓震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處了。
次日一早,桓震還沒起床,便聽得下人跑來說周士昌收拾了包袱,鬧著要走,公銘乙正在那裡勸解挽留。他吃了一驚,連忙出去,奔到正廳,迎面撞上周士昌,一手挽了包袱,一手拉了雪心,連瞧也不瞧他一眼,揚長而去。雪心叫得一聲「桓哥哥」,給周士昌重重瞪了一眼,再也不敢出聲,任由他拉著出門上了馬車,車伕吆喝一聲,甩個響鞭,車輪滾動,漸漸遠去,唯余車後揚起的一陣塵土。公銘乙歎道:「丕明一早便雇了馬車要回靈丘,老夫勸阻不住,也只好隨他去了。」桓震悵然若失,呆望片刻,想起今日還約了傅山會面,周士昌的事情,一時間卻也顧不得了。
公銘乙道:「昨日賢侄不在,內府中有人來說,叫賢侄莫要再等年後,即刻便可到南鎮撫司上任,還說要賢侄莫忘了九千九百歲的恩德。」桓震卻不知魏忠賢何以這般看重自己,想了一想,答應明日便去報到。他兩人卻是約在春華樓,當他趕到的時候,傅山已經包下一個雅間,在那裡等他了。兩人見面,桓震便把昨日見耿如杞的經過略說了一遍。傅山聽說耿如杞刑傷甚重,想要自己前去診治,卻沒答應,只隨口說了一個藥方,要桓震照方抓藥,給他送去。信王那一頭,據說這幾日王府周圍可疑人物愈來愈多,因此傅山提議除非事情緊迫,否則兩人暫且不再會面。桓震也覺甚對,當下答應了,又告訴他魏忠賢催自己上任之事。傅山想了一想,道:「這倒奇怪,他幹麼這般著急?」自語道:「那日信王入宮朝會,回府之後曾對我說天子氣色甚差,不知是不是龍體有恙,神色間對魏忠賢也不似以往那般親熱尊重……莫非他與客魏中間,生了甚麼嫌隙?」
他猜得卻是沒錯,就在這一年的元旦前後,天啟皇帝一個懷孕的侍女,被客氏蓄意毆打以至流產。皇帝至今無後,哪怕侍女的孩子,也讓他充滿希望,可是這個希望竟然被客氏給打破了,叫他怎麼能不怒?所謂恨烏及烏,連帶對魏忠賢也冷落起來了。這些細碎小事,桓震卻不可能記得清楚,想了一想,雖覺傅山推論得有理,卻究竟記不起是發生了甚麼,更不知那與自己有甚麼干係。但盡快上任,總不是甚麼壞事,至少也可借此多接近魏忠賢。至於耿如杞,傅山一力主張,還須從崔應元處下手方可,卻是不能心急,否則說不定愈弄愈糟。好在眼下正是年關,衙門都不辦公,就算要將他定罪,那也至少要一月之後了。
次日自去南鎮撫司衙門,但主官都未開印,卻叫他尋哪個報到去?帶他進來的門子,閒談幾句便告辭離去,將他一個人丟在大堂。桓震閒極無聊,四處亂走,見人便與談天,到得中午時分,已經對這個衙門的基本情況略有瞭解了。原來他那個百戶之職,卻是南司衙門中最低的管理職位,下轄也並非定是一百個軍匠,每日的職責便是監督軍匠做工,瞧起來倒跟包身工裡的拿摩溫並無二致。所謂軍匠,原本是專事製造弓弩盔甲鳥銃火藥之類軍事用品的工匠,然而明末兵備廢弛,軍匠往往也被指派一些與軍事完全無關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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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可能看過很多武俠小說提到「南鎮撫司」,特別是梁羽生的白髮魔女,說它是錦衣衛一個對外的辦案機構,與北鎮撫司相對,一在南京一在北京,那是不對的。實際上北司南司都在北京,前者掌詔獄,後者掌軍匠以及本衛內部刑名事務。所謂可以直接取旨行事,不關白錦衣衛官的,那是北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