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 卷一 順流逆流 四十八回 冰山
    預先聲明,本回情節可以展開合理性討論,但是請勿進行道德攻擊。

    從這以後,桓震便在南司正兒八經地做起了百戶來。魏忠賢隔一兩日便差內侍前來,催他做一些新奇玩意,桓震也只能搜腸刮肚,想出後世一些簡單的機械玩具,交給手下軍匠製作。好在那些軍匠都是手工熟練,只消他在旁指點,倒也能把零件做得像模像樣,只是最後裝配就非得他本人動手不可了。他屢屢向來人探聽這些東西究竟是做甚麼用處,只是每個人都不肯說。

    耿如杞一直押在鎮撫司獄,雖然不曾審問發落,可也沒再過堂挨打,想來是崔應元收了重賄,從中做了手腳。好在桓震也不圖他立刻便給釋放,只消不讓他在獄中拷掠而死,這般不放不審地耽擱過了八月,天啟一死,自己便可著手幫助朱由檢搬倒魏忠賢,那時耿如杞的事情自然便好分辯。

    想固然是這般想,然而目前在這南司中卻什麼也做不得。想到差不多這個時代的西方,已經將要進入工業革命,而自己擁有後世的機器知識,居然是用來製造這些華而不實的玩物,不由得苦笑不已。眼看歷史的車輪滾滾前進,朱由檢登基之後,不幾年就要爆發陝西大亂,繼而李自成攻入北京,滿清趁機入關,中國三百年的文明倒退從此開始。自己明明就知道這一切的發生,可是卻又無力改變,難道要他跑到大街上見人便說皇帝要死了,魏忠賢要倒了,李自成要反了,大明朝要亡了?

    這一日,魏忠賢又叫個小內侍來取前幾天所要的東西。那是一個類似於後世旋轉木馬的模型,用水流推動的。小內侍在接過去的時候不慎手一滑,模型掉在地下,摔得粉碎。那小內侍見摔壞了九千九百歲的物事,當即嚇得手足無措,放聲大哭。桓震瞧他哭得可憐兮兮,當下應承陪他一起去見魏忠賢分辯求情。魏忠賢果然大發脾氣,令人將那小內侍拖下去痛笞。桓震見狀,連忙上前打岔,只說自己想出了一種新奇玩意,是以特地前來求見九千九百歲。

    魏忠賢本就需要他的那些玩意兒取悅於天啟,一聽又有新花樣,當下顧不得管那小內侍,不住催問。桓震卻只是隨口拿來騙他的,見他當真問起,如何回答倒也頗費思量。既要新鮮有趣,又要是這個時代的技術水平所能做出的。想了一想,答道:「下官眼下也只是有個念頭,至於能不能成,還要托庇九千九百歲的恩德。」魏忠賢笑道:「那還不易?咱家明日便發一道手諭,南司之中工匠財物,一任爾隨便調用。」桓震連稱不敢,腦中一轉,俯首道:「下官只想向九千九百歲借一個人。」魏忠賢雙眼一瞇,道:「何人?」桓震指著那小內侍,道:「便是此人。」魏忠賢本以為他要說出什麼了不得的人物,不想竟是個在自己眼中連一堆狗屎也不如的內侍,當下揮了揮手,意思是你隨便拿去好了。

    桓震要那小內侍卻不是看中了他,只是見他年紀不過十幾歲,不忍心瞧他被魏忠賢拷掠而已。兩人出了九千九百歲府,走過一個拐彎,小內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叩頭。桓震伸手攙他起身,笑道:「我不歡喜別人跟我叩頭的。」又問:「你叫甚麼名字?」那小內侍道:「小人沒名字。」桓震奇道:「沒名字?你父母不曾給你起名麼?在府裡他們叫你甚麼?」那小內侍搖頭道:「小人是陝西人,父母早在小人還沒滿月的時候就將小人給賣啦。平日人家都叫我阿六,連小人也不知甚麼緣故。」桓震感慨不已,這就是一個下層貧民連正經名字都沒有的時代!

    想了一想,道:「那麼我可不能總叫你阿六罷?」那小內侍流淚道:「大人是小人的救命恩人,便叫阿貓阿狗也是該的。」桓震笑道:「我可不喜歡叫人家阿貓阿狗。這樣罷,以後你便姓陸,我送你個名字,叫做陸義,道義之義,可好?」那小內侍連忙跪下拜謝,桓震一把拉起,道:「說過了我不喜給人跪拜。九千九百歲既已將你指派給我,以後你就不必再去府裡照應啦。若有去處便可自去,若無去處,便隨我到南司去如何?」陸義自是樂從,當下便跟著桓震回了南司的住處。

    他將陸義帶出,本來只是一時興起之舉,不想此人居然有如萬事通一般,對魏忠賢府中諸般流言知之甚詳,又是個愛嚼舌根的傢伙,加上年齡幼小,府中人談論一些隱秘事情,往往也不避他。從魏府一路走回南司,桓震聽著他絮絮叨叨,不由得目瞪口呆:若是生在後世,這人簡直就是天才狗仔隊!雖然他口中所言全是謠傳而來,卻也有些許是與桓震所知相符的,倒叫他不能不重視起這個人來了。

    從陸義口中,桓震終於知道了魏忠賢要自己做那些木質機械的用意:原來是拿去討好同樣鍾情木器的天啟皇帝。看來傅山前幾天所說,天啟跟客氏之間出現了「感情危機」的事情倒有幾分是真了。然而陸義所描述的那個魏忠賢,卻令他困惑不解:後世所有的史家,都說魏忠賢是一個大奸臣,致力於顛覆大明天下,可是陸義卻說,每天一大早,魏忠賢便要起床聽別人誦讀公文,爾後口述意見,一處理往往就是一天。他對認在門下的乾兒義孫義重孫們講究情義,來者不拒,給予豐厚的回報,可是面對失敗的政敵卻恣意發洩積怨,報復起來殘酷無比。他愛講排場,愛聽恭維,狂封濫賞近乎病態,可是骨子裡卻異常地自卑,有一次內侍不小心說了一句「外官謅哄老爺」,竟引得他垂首冷笑,長吁短歎,切齒曰:「原來天下人都是謅哄虛譽我」,更因此數日稱疾不起。桓震愈來愈覺得,魏忠賢似乎並不是那麼一個簡單的符號。他是一個傳說,一個給大明天下帶來噩夢的傳說,一個叫自己捉摸不透的傳說。

    與陸義長談之後,桓震將自己關在房間裡不吃不喝三天,三天過去,他做了一件連自己也感覺不能接受的事情:他拜入魏忠賢門下,成了這個大太監的義重孫。拜祖父的帖子是由崔應元替他送上去的,當時桓震還以為魏忠賢雖然起初對認他做義父義祖父的人來者不拒,可是現在權力熏天,未必還會將自己這種草根階層小蝦米放在眼裡的,不想帖子與禮物一送,魏忠賢居然一口答應下來。也許這個沒有後代的太監,對於乾兒乾孫子打從心底就有一種強烈的渴望吧。那個崔應元,不也是市井流氓出身麼?

    魏忠賢果然對他的干重孫子不薄,在桓震忍著噁心對他吹牛拍馬了一番之後,終於天顏大悅,過不兩天,隨手便叫人替他捐了監,給了他一個兵部武庫司主事的六品官兒。這武庫卻是兵部下面專掌後勤和武官子弟培訓的一個機構,最高官員是郎中,正五品,次一級是員外郎從五品,再下面便是主事正六品了。武庫司主事,也就是相當於今日軍隊後勤部門的文職中校副處長。桓震以一個還沒來得及正式上任的南鎮撫司百戶,一躍而為武庫司主事,心中著實驚訝萬分,暗歎境遇之奇,實在可以同三盲院長姚曉紅並駕齊驅。

    驚訝之餘,心裡也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許多人打拼一世也不一定能獲得的東西,只要揭掉自己的臉皮,靠上魏忠賢這座冰山,便能輕易落入掌中了。他突然明白,為什麼明朝要亡,這樣的一個朝代,不亡簡直沒有天理。從他跪在魏忠賢面前,喚了一聲「九千九百歲爺爺」的那一刻起,他就暗暗在心裡發誓,一定要親手結束這種體制——這種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體制,哪怕要他付出再大的代價也無所謂。

    這一天是二月初二日。大明的史書將會記錄下這個日子,因為這是一代名臣第一次正式登上政壇的日子,儘管這種出場的方式並不怎麼光彩,以至於桓震直到臨終之時,都還對這段歷史給他帶來的半世攻訐耿耿於懷,引為平生最大的污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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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到這裡,可能已經不能被一些讀者的道德觀所接受了。把人分為君子小人本來是孔子一個不高明的發明,然而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奇妙,自從發明了君子小人的分野之後,人果然就分成了君子與小人兩個團體。

    理學對人格提出了不現實的要求,擺在人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條是極端道德主義,為了天理而活,滅絕人欲,整天把自己關在聖人之道的刻板模子裡,活得戰戰兢兢,如履深淵,充滿了悲壯,如楊漣那種,令人佩服,卻不敢效仿;

    另一種則是極端現實主義,這種人承擔不起崇高的生命目的,乾脆就向身體裡的自然慾望投降,既然沒能力遵守過高的道德原則,乾脆就不要任何原則,為了利益,不擇任何手段,如魏忠賢的乾兒義孫們,他們陞官如坐直升飛機,得到了巨大的眼前利益,卻在後世被人戳脊樑骨。

    明朝士大夫爭相標榜道德,崇尚氣節,忠臣輩出,為歷朝之最。然而,有明一代,士大夫中卸去所有道德負擔,不要任何廉恥的人也比歷朝為多。我所想做的,只是再現一個盡量接近真實的歷史環境而已。實際作為一個現代人,本來就應該一切從利益出發的。只是桓震所考慮的,並不是自己的私利,而是一個所謂的政治理想。古人的那種極端道德主義,我們不必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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