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 卷一 順流逆流 三十八回 北地
    遵化乃是薊州下轄的四縣之一,另外三個是玉田、豐潤和平谷。它距離長城只有二十幾里地,向來便是一個對北防衛的要塞。遵化兵備節制兩衛:東勝右衛、忠義中衛;一所:寬河所。這個地方,是千年來中原漢族與北方胡虜反覆爭奪的戰略要地;是戚繼光重修長城,增設敵台,訓練薊兵的地方;還是後金繞過袁崇煥的層層封鎖,終於第一次突破長城,大舉南犯的地方。

    時候是冬至過後不久,正是「一九二九懶伸手」的天氣。桓震是南方人,又是生活在溫室效應的二十一世紀,這明末的第一個冬天,倒還著實難熬。從京師到遵化,一路之上愈走愈冷,他不斷購買寒衣,待到走到遵化地界的時候,已經是穿得如同一個大棉球一般了。凍得狠了,不由得暗自發誓,將來一定要在這裡造出羽絨服來。至於怎麼個造法,是不是如水笙妹妹那般串鳥兒羽毛綴成衣服,一時卻也來不及想。到得遵化城,草草吃一頓飯,打聽得兵備衙門的所在,一徑尋去。

    這遵化兵備衙門的所在卻不在城中,那兵備使耿如杞的性子甚是古怪,自打年前上任以來,便吩咐將整個衙署移到了兵營中去辦公。他家眷雖在城裡居住,本人卻常常在兵營一呆旬月,並不回家一次。[——筆者注,這是真事。但耿實際應當是兵備副使。]明代兵備使一職,名為監察輔佐總督、巡撫,實則握有調度攻防之權,是個著著實實的武職。雖說如此,然而要做到兵備,至少也得進士出身,這些進士往往不知兵者居多,更有人甚至於連馬也不識得騎的。像耿如杞這般,整日泡在軍營當中的,簡直便是絕無而僅有。雖說一代名將袁崇煥也是進士出身,但整個大明天下,又能有幾個袁崇煥?便是那一個,也給崇禎皇帝一刀刀地剮了。

    兵營距離遵化城並不甚遠,便在城東北角上,依山而建,與城牆緊緊毗鄰。桓震這還是頭一次瞧見古代的兵營是個甚麼模樣,與後世電視劇中的鏡頭相比,簡直是毫無相似之處。整個兵營便是一座石寨,周圍都用厚達數尺的大石圍砌而成,高處約有三四丈,與山坡相連之處也有兩丈上下。石寨左右各有一拱門,便是士兵出入的通路了。寨子東側數十丈處有一眼泉水,那是整個兵營的水源所在。進得寨子,西邊是營房,東邊便是校場。桓震在門口給個老軍攔住,當下取了趙南星的薦書出來,請他面呈耿兵備大人。

    少時,那老軍又再出來,便說耿兵備請。桓震隨著他走去,那耿如杞住的卻也是一間普通營房,不過是獨個兒佔了一間罷了。那老軍在門口稟報了一聲,便教桓震自行入去。進得營房,只見一個中年人,裹著一領棉袍,坐在矮几前面,奮筆疾書,時不時地將筆尖湊到口上呵一口熱氣。桓震料想他便是耿兵備如杞了,當下上前參見。耿如杞抬起頭來,將他上下打量一番,淡淡應道:「既是趙世伯舉薦足下來此,便屈足下暫且在我營中做個幕賓,日後若有機遇,當為足下謀一出身。」桓震連忙謝了,便問他有甚公務要辦。耿如杞道:「那也沒有甚麼。我軍中原有兩個書啟夫子,前些日一個告假回鄉去了,還有一個便在此地,足下既然在此,左右無事,可去與他接談一番。」桓震一一答應,卻見他又低下頭去寫了,只覺自己似乎打攪了他,還是快走的妙。

    當下離了耿如杞房間,出門之時,回頭一望,這才看見房門上懸了一塊窄窄匾額,寫道:本無齋,卻是三個隸字,寫得甚是挺拔有力,想來應是耿如杞的手筆了。他尋一個士兵問了,才知軍中的兩個書啟,一個叫做李滔,字百川,另一個叫做鄧仕興,字仲成。李滔日前父親去世,告假回湖南老家去了。桓震問明了鄧仕興的居處,當下便去訪他。鄧仕興為人很是隨和健談,聽說桓震今日方到,還沒處下榻,便一力邀他與自己同住。桓震見他房間還算寬敞,便多自己一個也不覺擠,當下應了。他也沒甚鋪蓋,只將幾件隨身衣服向床上一丟,便算搬過來了,就連被子也是鄧仕興借他的。這夜鄧仕興設酒替他接風,軍中無餚,只是一些鹹菜鵝蛋之類。桓震本不善飲,喝了數杯,便一力推辭,卻請教起軍中諸般規矩制度來。鄧仕興喜他謙誠,一面自飲,一面將營中上下建制細細說了。

    原來這個兵營中共有兩營駐軍,合為五千五百人。大部分的兵都是自遵化本地募得,也有些是從東勝右衛和忠義中衛轉來的軍戶,二者約是七三之數。五千五百人之中,倒有四千長槍手、籐牌手等等,餘下一千五百雖是鳥銃手,卻只得四五百支鳥銃。營中該管的本是一個參將,叫做徐兆,自從耿如杞將兵備衙門搬了來,便一應大小事務不理,每日只是溜進城去,挾妓飲酒,近來竟有一個多月不曾回營了。耿如杞對他深為厭惡,已參了他好幾回,卻不知那徐兆走了甚麼門路,居然深得上司庇護,耿如杞數次參他不動,見他不來礙手礙腳,也就索性不理。以下把總、哨長、材官、中軍、旗牌、轅門、糧運等等官職十分煩雜,各自都有職司,桓震聽得他在那裡數說,一一努力記在心裡。

    他既然做人家幕賓,自不能全不辦公,次日一早,見鄧仕興起身,也便跟著起來,見過耿如杞,便要鄧仕興帶他熟悉一番軍中公務。說是軍中公務,其實大部分全是武將的事情,作幕賓的,無非只是來往信札批答,以及登記軍籍、整理糧餉出入簿子等等文書事務。除此之外,耿如杞兵備衙門的一應公文,也都是送到這裡來辦。這些卻著實非桓震所長,來到明朝半年,雖然學會了毛筆字,但是字體之丑實在難入人眼,說起會計事務,明代的會計方法與後世全然不同,莫說他不曾學過會計,便是學過,此刻也要從頭來過。這一日時刻不離鄧仕興,瞧著他做甚麼,自己便照樣做去,卻也給他學了個七七八八,模樣相似,至於帳目算得究竟對是不對,寫篇文稿可曾缺筆掉畫,那卻顧不得也。

    他也知這般下去終究不行,雖說自己是趙南星薦來,耿如杞再是如何也必要賣趙南星一個面子;但軍中自有紀律在,倘若哪天當真犯了大過,恐怕耿如杞也容不得他。是以這天夜間,鄧仕興已經睡下,他卻還在那裡一面溫習帳目,一面學打算盤。好在明代算盤已將算籌淘汰,算盤結構、珠算口訣與現代也差之不遠,他慢慢回想小學時候學過的珠算,漸漸愈打愈熟。

    打得一陣,只覺腦中昏昏沉沉,全是一上四退五,三一三十一起來,聽得軍中梆子,已經打過了三更,當下撇了算盤,走出門去,要吸一下冬天的冷氣。鄧仕興的房間,與本無齋正是對面相望。桓震一推門,便瞧見本無齋仍舊亮著燈光,想來耿如杞仍不曾歇息。猶豫片刻,走過去輕輕扣門,只聽得裡面道:「進來!」推門進去,但見耿如杞坐在幾後,身上仍是白日見他時候的那身打扮,顯見並不曾睡。面前攤著一封公文,似乎是方才正看的。他一面讓座,一面問道:「軍中一日,可還慣麼?」桓震禮道:「尚好,多謝大人關懷。」耿如杞「嗯」了一聲,仍是低下頭去瞧那公文,臉上神色愈來愈是難看,雙眉逐漸糾結在一處,終於猛力一拍桌子,怒道:「好無恥!」

    桓震給他嚇了一跳,當下問他何故這般發怒。耿如杞喘了幾口大氣,怒色不減,隨手抄起那封公文,向地下一丟,道:「百里你瞧!這便是咱們大明朝的忠臣了。」俯身撿起看時,卻是順天巡撫劉詔發下,薊州府批轉的,大意是說要在薊州替魏忠賢建立生祠,要各地官員預為準備。所謂預為準備,那自然是要錢給錢,要料給料,要工給工了。耿如杞並非牧民官,這事原輪不到他去操心,遵化縣將這公文轉給他看,純是以示尊重。

    耿如杞明知自己不在其位,便生氣也是白饒,拍了一回桌子,也便漸漸冷靜下來,歎道:「朝事如此!」桓震忽然記起楊柏來,心想那個寧死不建生祠的房山縣,不知現今可還活著?耿如杞又發了幾句牢騷,便轉身去瞧他身後的一副地圖。桓震仔細辨認,畫的卻像是遼東一帶地形。古人所繪地圖十分難認,他看得半晌,也不過辨出了一條長城而已。耿如杞發覺他留心地圖,歎道:「本道早年在職方郎任上之時,受鶴鳴小人所惑,排熊廷弼而庇王化貞,疆事由是大壞,現下很是後悔,因此署中常備邊圖,但盼日後能夠補報萬一。」指著遼東一帶,道:「現下彼處有袁遼東在,修塞垣,繕戰壘,鏟山塹谷,大興屯田,邊事大定。」

    耿如杞在朝任職方郎時,曾經與主事鹿善繼黨張鶴鳴合夥排擠熊廷弼,熊去後遼東局勢惡化,如杞與有責焉。袁遼東,就是袁崇煥。那時袁的官職是兵部右侍郎正二品、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正三品、遼東巡撫,因此耿稱他袁遼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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