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 卷一 順流逆流 三十九回 餉變
    [——筆者注,遵化鬧餉兵變本是崇禎二年事。]

    桓震隨著他手指瞧去,雖然瞧不大明白,卻也知道這個時候遼東形勢正是一片大好,這年正月間,袁崇煥據守寧遠,堅壁清野,以紅夷大炮大破清兵,努爾哈赤給大炮擊傷,不久連傷帶氣,憤恚疽發而亡,是為後金叛明的首次大挫敗。這一次血戰險勝,令得袁崇煥名滿天下,功高望隆,朝廷以遼東軍事全權委任,他便以遼人守遼土,遼土養遼人之策經營遼東,巡歷錦州、大、小凌河,議大興屯田,漸復以往所棄舊土,終於令得皇太極不敢驟然南下,竟遣了使臣與他議和。想到議和,猛然間記起,皇太極遣使議和的時間,似乎便是這年的年底,至於現在究竟到了不曾,那卻無法知曉。

    他正在那裡回想,突然光噹一聲,房門給人撞開,鄧仕興跌跌撞撞地一頭衝了進來,不知怎地腳下一絆,仆倒在地,他也顧不得爬起,大叫道:「大人,不好了大人!」耿如杞皺眉道:「甚麼大人不好了?起來再說!」說著抓住他手臂,一把拖了起來。鄧仕興好容易喘得勻氣,這才道:「糟……糟了,外面兵丁……兵丁鬧餉!」耿如杞腦中轟然一聲,兵丁鬧餉乃是大事,怎的連一點動靜也無?連忙奔出門去,肩頭與鄧仕興相撞,將他撞得又跌了個跟頭。

    桓震卻要想了一想,才明白「鬧餉」究竟是甚麼意思,那便是官兵因為糧餉拖欠,起來鬧事了。當下急忙隨在耿如杞身後奔出,才出房門,便見校場上一片火把通明,五千餘兵丁人人手執刀槍長矛,靜立不動,就如白日訓練一般。雖則不吵不鬧,卻比大吵大鬧還要駭人。耿如杞站在眾人面前,高聲大喝道:「都給本道回去!」喝得數遍,並無一個兵丁理睬半分,前排離他較近的幾個士兵,更是雙目望定了他,眼中滿是憤恨之色。

    耿如杞心中暗歎,上頭層層官員,只知道搜刮錢財,自肥腰包,建造生祠則不惜耗費,供應邊塞則錙銖必較,士兵每日半饑不飽,莫說守衛邊疆,連日常訓練也都難以保證,以至於有些竟去四鄉劫掠百姓,屢勒不止,搞得民間怨聲載道。入九之後,眼看天氣漸漸寒冷,士兵的冬衣卻還沒有著落,難道朝廷便要指望這些凍餓瑟縮的兵們來保疆衛國麼?

    桓震瞧著他們那些面黃肌瘦的臉,凍得瑟瑟發抖的肩膀,皴裂流血的握矛的手,忽然之間明白了一樁事情:究竟為甚麼明朝的將領在帶明兵打清軍的時候總是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待到降了滿清,反過來帶領辮子兵屠殺漢人的時候,便如利刀絞肉一般,直殺得中華大地血流成河。瞧眼前這樣的兵,怎麼能與滿清的精兵鐵騎相抗?戰而不利,非將之過,卻是兵不能戰。而所以兵不能戰的原因,又是整個大明朝的官僚機器,已經從中間開始失靈了,朽壞了,崩塌了。

    士兵們仍是望著耿如杞。他們並不說話,並不叫喊,更不哭泣,然而他們也不肯退去。他們只是那麼默默地站著,展示著他們與實際年齡不符的蒼老面容。耿如杞從前排緩緩走過。他知道這些士兵的苦楚,自從他來這裡擔任兵備的那一天起,心裡便一直有那麼一種不妙的預感:官逼兵反!為了不叫這個預感變做現實,他將衙署搬到了軍營裡,每日親眼看著這些士兵,用自己的官職和威望彈壓他們,可是終於到了這一天,當他的官職和威望,再也不足以戰勝對剋扣糧餉的痛恨,以及對棉衣棉褲的渴望的時候,這些士兵也便不再服從他的管束了。他們拿著他們的刀槍,靜靜地站在這裡,索要原本便該屬於他們的一切。

    校場上的氣氛,壓抑而沉默,一如暴風雨前。

    突然之間,一陣細小的哭聲,打破了這種沉默,隊伍後排的一個兵丁,蹲下身子細聲哭泣。在這種時候,哭聲是最富有感染力的,一哭百哭,轉眼之間,校場上響起一片抽泣號啕之聲。耿如杞心中震動,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對付這些兵丁。忽然一個粗豪的嗓音暴喝道:「操你奶奶,哭甚麼鬼哭!」跟著砰砰兩聲,想是一個哭泣的兵丁,挨了那人兩腳。耿如杞循聲看去,卻是一個叫做孟豹的哨長,這人世代軍戶,子繼父職,脾氣很是暴躁,雖然作戰勇敢,卻是屢屢得罪上司,不論在哪裡都呆不長久,先後輾轉在幾個衛所戍守,半年前才調防到此處的。耿如杞瞧他出頭,心裡便是一動,心想難道這場兵變,便是這個孟豹為首挑唆而起的?

    當下喝道:「孟豹上前!」孟豹哼了一聲,分開眾兵丁,昂首闊步地走到耿如杞面前,竟不行禮,傲然而立。耿如杞心中惱怒,喝令跪下,孟豹卻是兩眼朝天,理也不理。耿如杞大怒,喝道:「目無長官,干犯軍紀,該當何罪!」孟豹也嘿嘿冷笑道:「剋扣軍餉,虐待士兵,該當何罪?」耿如杞給他這句話一堵,一時竟然無言。桓震心中卻覺奇怪,瞧這人只不過是一個粗蠻漢子罷了,怎地反應如此之快,能說出這等話來?莫不是暗中還有一個主使之人麼?他起了疑心,當下細細觀察隊伍中每個兵丁,看來看去,卻並沒看出甚麼花樣。

    耿如杞面色鐵青,聲音顫抖,道:「本道上任以來,自認從沒貪墨過一錢銀子,你們為何要反?」孟豹神色微赧,道:「不錯。我等都曉得大人乃是一個好官。然而再是甚麼好官,也不能給弟兄們發足了餉銀,也不能叫弟兄們穿上棉衣!難道要俺瞧著弟兄們一個個地餓死凍死麼?」說著突然雙膝一屈,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嘶聲道:「大人,俺求求你,只要弟兄們的餉銀棉衣發得下來,這一回要砍要殺,俺姓孟的一力承擔,孟家只剩俺一根光棍,不怕甚麼滅九族,只求大人給俺吃一頓飽飯再死!」耿如杞愕然,他心中也是有如明鏡,自打自己上任以來,究竟發過幾次餉銀。雖然自己並不曾剋扣一分半毫,但上頭撥下來的便是那麼多而已,他區區一個兵備,又能去哪裡變銀子出來?孟豹這番話,確實叫他震動不已,然而軍紀總是軍紀,這場兵變一平之後,孟豹這顆頭顱,是決然保不住的。

    但是首要之急,卻是平定這一場兵變。一眾士兵來勢洶洶,大有不得補餉誓不罷休的氣勢,現下只是靜立,一旦持續到明日一早,勢必成為嘩變。遵化城一亂,連帶附近兩衛一所,也要動盪不安,這一帶靠近長城,向來便是北方哈喇慎部時常南下騷擾的地方,一旦守備空虛,彼必長驅直入,大行劫掠,那時莫說遵化,就連薊州、永平一帶,也要被害。從自己這一方面而言,倘若出了這般一個大紕漏,莫說烏紗,這顆頭能不能保得住,也都尚未可知。不論在公在私,這場兵變,都非得在今夜結束不可。

    他心中存了這般念頭,當下深吸一口氣,竟然便對著五千五百名士兵,跪了下去。桓震大吃一驚,連忙伸手去扶。耿如杞揮手撥開,啞聲道:「這裡五千五百人,哪一個都當得本道這一跪。」孟豹也是大大吃驚,爬在地下連連叩頭。耿如杞伸手扶住,喟然歎道:「該當本道拜你們才是。」孟豹心潮翻滾,眼中含淚,口唇微張,一句「俺不反了」,眼看便要脫口而出。

    陣中一個聲音突地叫道:「不可受了昏官之騙!天下烏鴉都是一般黑,他若這等可憐我們,何不現下便給我們發糧發餉?」方才耿如杞一跪之下,大部士兵本已心思動搖,只消兵變首領孟豹的一句話,眼看這一場大事就要冰消瓦解,化為無形,哪知聽得此人這麼一喊,又是群情洶湧起來,不知是誰,第一個大聲呼喝「發糧發餉!」跟著便是十個人,百個人,終於匯合成五千五百人的聲音,響徹夜空:「發糧發餉!發糧發餉!」

    耿如杞身子微微顫抖,他知道,莫說只是下跪,就算他將自己的腦袋砍了下來,今日這些亂兵,也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了。心中暗歎一聲時乖命蹇,遵化兵備耿如杞輕輕合上眼睛,站了起來。反便反了罷……這個世道,當兵的不反,卻又怎麼活得下去?反了之後,也無非作賊而已,官軍與賊,原也沒甚麼分別。他心中想著自己明日上報這樁兵變之時順天巡撫劉詔那副氣急敗壞的神色,心下居然有幾分好笑起來。他會參自己個甚麼罪名?御下不嚴?縱部反叛?還是其他的甚麼?耿如杞向著他的本無齋走去,須得先行寫好了請罪表才好……他已經在腦中打起腹稿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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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如杞這個人,其實並沒甚麼特別的軍事才能。後來他任陝西巡撫,皇太極進逼京師,他率軍援救,倒給崇禎皇帝莫名其妙地砍了,是為一個倒霉巡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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