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 卷一 順流逆流 二十八回 乃翁
    這楊漣乃是明末的一個名臣,字文孺,號大洪。他的一生,幾乎都耗在了兩樁事情上:一樁是爭「梃擊案」、「紅丸案」、「移宮案」三案以正宮闈,另一樁便是力抗閹黨以遏制魏忠賢。像這等人,在那濁世之中,焉能留得活命?便在去年六月間,給魏忠賢安個罪過,押解入京,下在鎮撫詔獄。許顯純但知巴結魏閹,酷法拷訊,體無完膚,至於不能坐立,仍要抬著他過堂受刑。到了七月,便在獄中將他謀害,死時土囊壓身,鐵釘貫耳,十分慘烈。楊漣素來清貧,家財盡沒入官,不及千金,便連房子也都賣了去。老母妻子無處棲身,只得住在譙樓。一個兒子日日托了缽兒,混在一班街頭乞丐之中,要些飯菜,奉養祖母。若論古往今來官員身後淒慘,莫過於此。

    這些事情,桓震卻都是曉得的。他素來佩服楊漣的錚錚鐵骨,此刻親眼見了他的後人如此落拓,心中但覺那小丐十分可憐,當下彎腰抱起了他,微笑道:「乖孩兒,你今年多大?爹爹給你起名字,叫做甚麼?」那小丐道:「我七歲啦,名字叫做淵兒。爹爹說,便是顏復聖的那個『淵震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真是好名字。你們平時住在何處?」楊淵伸出一隻黑黑小手,向城樓方向一指,道:「那裡!」

    桓震心中一酸,也不再與他多說,只道:「我送你回去,好不好?」楊淵搖頭道:「不好,我要等姐姐。」桓震卻不曾聽過楊漣還有一個孫女,訝道:「你姐姐?」楊淵笑道:「是啊,姐姐很好的,時常來給我們銀兩,若不是她,我們早都餓死啦。今日姐姐很不開心,我要在這裡等她回來。」桓震這才知道,原來這個「姐姐」並非楊漣孫女,只不過是時常接濟他們的一個好心人。但夜色已深,他一個七歲小兒,孤身在外遊蕩,未免太也危險。當下道:「那麼讓哥哥陪你一起等,可好?」楊淵睜大小眼,疑惑地瞧瞧桓震,到底還是點了頭。

    當下桓震便抱著他坐在牆角,盡量將他放在自己懷中,好叫他暖和些。傅山見狀,也尋個背風去處,坐了下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楊淵說話。又等一回,卻並不見有甚麼人來。桓震漸漸奇怪,問楊淵道:「你與姐姐約定了在此等候的麼?」楊淵搖頭道:「沒啊。只是以往姐姐每次來尋我們,總在這裡見面,今晚卻不曾約。」桓震哭笑不得,心想這般等下去有何用處?當下道:「姐姐今日不來啦。你帶哥哥去見你爹爹和祖母,好不好?」楊淵小嘴一癟,突然哭了起來,一面抹淚,一面道:「爹爹……爹爹不見了!」桓震奇道:「甚麼叫做不見了?」連忙替他擦去眼淚。楊淵漸漸止了哭,道:「前日爹爹說要去尋爺爺的一個老朋友借錢,跟著便不見回來了。」桓震不明所以,只得再三哄慰,好容易將他哄得願意帶自己回去了,心中大歎這幼兒園男阿姨果然不是好當的。

    當下桓震抱了楊淵,將他放在馬背上,自己牽了馬兒,要他帶路。楊淵似乎甚喜騎馬,在馬兒背上晃來晃去,居然掉不下來。到得城樓,桓震抱著楊淵,依他指示一路走去,七拐八繞,便到了一個十分陰暗昏黑的所在,若不細看,倒還當真看不出此處有人在。楊淵放聲叫道:「太婆婆,太婆婆!」叫了幾聲,便聽牆角處有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淵兒麼?你這半夜卻跑去了何處,少年郎但知四處遊蕩,將來必要掉了你祖父的底子!」[——筆者注,掉底子者,湖北話丟人也。楊漣是湖北人。]想必便是楊漣的老母,楊太夫人了。

    桓震將楊淵放在地下,開聲道:「令孫好生聰明伶俐,絕不會給楊大人丟人。」楊太夫人沒料到暗中還有別人,愣了一愣,方道:「請問來客尊姓?」桓傅二人各自報了自己姓名,並說是在街中見到楊淵,怕有甚麼意外,特意送回來的。楊太夫人聽說,態度上立時親熱起來,便要兩人坐下說話。可是這城樓中的一個角落,連張像樣的床鋪也無,哪裡卻有甚麼坐具?桓震倒不在乎,一屁股坐在地下。

    楊淵抱住太夫人腰,道:「今日姐姐沒來,淵兒等到半夜。」太夫人「哦」地一聲,道:「她沒來麼?那怎麼好?」桓震聽她口氣,似乎頗為熟悉,當下細問,原來那「姐姐」是今年六月間與他們相識的,聽說他們是楊漣的家人之後,便時常送些錢財衣物周濟。每次都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放下東西便走,楊家人竟還不知道她叫甚麼名字。今日又來,卻沒帶甚麼東西,神色間很是悲傷,問她時卻又不肯說。待了一回,起身便去,楊淵素來與她交情甚好,當下追了出去。桓震這才知道,原來這「姐姐」竟還是個俠女一流人物。又說幾句閒話,無非是表達一番對楊漣的滔滔景仰,摸摸自己囊中,盤纏也不甚多,當下分了一半,塞在楊淵手中,便要告辭。

    正待走時,卻聽腳步聲響,一個紅色的身影轉了進來,楊淵大喜,叫道:「姐姐!」桓震定睛看時,卻是那剝過自己衣服的「碰瓷」少女,不由得大驚,指著她結結巴巴的道:「你……你……怎麼是你?」那少女嗤道:「怎麼不是我?」桓震自己一想,也覺好笑,當下笑道:「不錯,我早該想到是你的。」

    楊淵聽他兩個如打啞謎一般「你」來「你」去,很是不耐,拉著那少女的手,嘟起小嘴,嗔道:「今日姐姐話也不說便跑了,淵兒好生擔心!」那少女微露愧色,蹲下身來抱住楊淵,笑道:「那是姐姐的不是。這樣罷,明日姐姐帶你去騎馬玩耍,好不好?」楊淵大喜,叫道:「好!」旋即疑惑道:「可是哪裡有馬?我可從沒見姐姐騎馬來看我們。」那少女呵呵一笑,指著桓震道:「我們沒馬,難道他也沒有麼?」桓震哭笑不得,心想確是「俠女」本色,你的便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那少女白他一眼,道:「應是不應,快快說話!」桓震本想反口譏刺他兩句,話到嘴邊,不因不由地便變成了一個「好」字。

    楊淵拍手歡笑,很是高興。楊太夫人卻道:「淵兒,你爹爹去向未知,你倒也有心玩耍。」那少女聽得她這話,當即放開了楊淵,正色道:「正是。我此來便是為了這事。」

    原來楊之易口裡說去尋父親的故舊借貸,可是楊漣在當時乃是一個大大禍根,哪裡有人敢與他交接,多半是門也進不得,便給人轟了出來。他在街頭遊蕩,想想人生著實無趣,不如一死了之,可是自己死後,祖母母親無人奉養,淵兒幼年失怙,無人教訓,將來不知要變成甚麼樣子,不由得便打消了死念。可是一家人要活下去,總得有錢才行。現下人人視自己如洪水猛獸,卻去哪裡借個三五十文來應急?心中一頭想,一頭亂撞,不覺便走在一處賭攤跟前。京中這等賭攤,往往是騙子所設,楊之易看著旁人耍得幾合,便賺許多錢財,心中又是不忿,又是癢癢,只想若是自己有本,下上一注也好。無奈囊中除了一個窟窿之外再無別物,只得回頭離去。豈知好巧不巧,剛走兩步,突然在地下瞧見一枚銅錢。

    他秉承嚴父教訓,不義之財不敢妄取,只是這地下掉落的卻未必見得不義,自然當仁不讓,伸腳踩住了,悄悄撿起。有了賭本,自然便去博上一博。他自打出生以來,從沒沾過「賭」字,此刻一旦賭將起來,倒像是賭神暗助一般,連贏了二十來局,腰間錢已從一文增加到七八十文了。他也懂得見好便收,當下便要退出賭局。

    然而他卻不知,這是京中賭棍常用的伎倆,先教你贏上十幾二十局,沒了戒心,之後便一齊出千,管教你賠個傾家蕩產。聽說楊之易要走,作死不放,拉住了定要他再推一局。楊之易左右無法,只得從了,心中還想著推完這局便走。哪知道這一局竟然輸了個一塌糊塗,到手的銅錢竟去了一半。大凡賭徒,都是這般心理,輸時總是不服,贏時還想再贏。楊之易輸了一局,心中十分不甘,此刻便是趕也趕他不走了。一局接著一局地推將下去,到得天黑,居然欠下了二百多文的賭債。那班人哪裡容得,當下將他扣了,聲言何時家中有人送錢來贖,何時放他歸去。楊之易羞愧無地,怎肯說出自己姓名?激惱了賭棍們,將他鎖在一間小屋之中,無水無食,關了兩天。那賭債也是利上滾利,不知怎地滾法,日頭不過出了兩次,已經從二百文變做了二十兩。

    那紅衣少女在京中黑道上人面甚廣,三轉兩折,居然便給她打聽出了楊之易的下落,當下設法籌錢贖他出來。豈知昨日在大街上騙得十兩銀子,一轉身居然全被扒去,連原本囊中的幾錢碎銀也不翼而飛。垂頭喪氣地回到銀杏店,便遇上許承,將她轟了出來。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心中格外氣苦,發現桓震在後尾隨,正好拿他出氣。這一日恰恰約了這幫小乞丐在那胡同見面,心中一轉,已有了計較,當下將桓震引到胡同之中,剝光了他衣服。至於那身衣裳,拿去當鋪卻只當得二十文。

    桓震這才知道事情始末,想起忠臣之後居然淪落一至斯境,不由得大為歎息。楊太夫人怒道:「那等逆子,何必救他!但由得他自生自滅去罷了。」楊淵雖然聽得半懂不懂,但也知道太婆婆不管自己爹爹了,當下小嘴一癟,哭了出來。陰影中又有一人低聲抽泣,卻是楊漣的妻子。

    他卻看不得這等場面,當下便要替楊家出了這筆贖金。二十兩於他來說也不是個小數目,這一付之後,腰間就只剩下了幾兩碎銀。當下商議妥當,明日便由桓傅兩人陪同那少女前去賭窩,贖楊之易出來。

    我是誰?

    這一回的回目「乃翁」,既是指楊淵的父親之易,又是指之易的父親楊漣。楊淵和楊之易,都是不肖子,可是兩種不肖大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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