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 卷一 順流逆流 二十九回 賭命
    這一夜桓震便也在那譙樓之中暫且棲身。次日一早,同了那少女和傅山一道,往那拘禁楊之易的所在去。到得門前,那少女跨上一步,伸足便踢。只踢得兩下,大門霍然而開,一個滿臉橫肉的黑面漢子探出頭來,罵道:「哪個雁啄了眼的,在此撒野!」瞧見那少女,居然便是一怔,一語不發,回身入內去了。過得片刻,卻同著另一人走了出來,桓震看那人時,只見生得尖嘴猴腮,眼如綠豆,目光四下亂掃,確乎是一副標準奸人模樣。

    那少女一撇嘴,道:「二十兩咱們帶來了,快放姓楊的出來!」綠豆眼瞪大一對小眼,如同瞧甚麼稀奇物事似的將她上上下下瞧了一回,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道:「太少!」那少女怒道:「昨日你不是說二十兩麼?」綠豆眼冷笑道:「昨日便是二十兩,現下卻是八十。如何,一手交錢,一手交人罷。」她卻哪裡來這許多銀兩?便是將自己連同桓震傅山一起賣了,也是不夠。當下駁道:「這是甚麼利錢,一日便翻四翻,眼中還有王法麼?」桓震只覺得「王法」二字從她口中說出,著實不倫不類,卻聽那綠豆眼道:「王法?爺的說話便是王法!爺耐心不佳,倘若明日再不來贖,那可要剝光了姓楊的衣服,掛在城樓上示眾去。」說著回頭便要進去,卻又停下步子,道:「明日還錢,便是一百六十兩。」那少女面色氣得發青,戟指大罵,綠豆眼哪裡睬她,袖子一摔,洋洋得意地就要離去。

    傅山突然叫道:「我和你賭!」綠豆眼一怔,轉過身來,似乎沒聽清傅山說話,反問道:「你說甚麼?」傅山又說一遍,綠豆眼倒像遇著了甚麼好笑之事一般,揚起了頭哈哈大笑,好半天方道:「你要同我賭?你知道我是甚人?」那少女急扯了傅山一把,道:「賭不得!這人是京中有名的賭棍,綽號『大猢猻』的,百賭無一輸,你決然賭不過他!」大猢猻聽得那少女講說自己名聲,洋洋得意,笑道:「女娃兒倒也知機。小子,老爺不願與你這等無名之輩較量,快快滾罷!」傅山呵呵一笑,道:「安知不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大猢猻臉上變色,怒道:「給你臉你卻不要。」對那黑面漢子道:「去取馬吊來。」轉頭對傅山道:「你既前來會我,賭具當由我挑。」傅山一笑默認。

    不久馬弔取來,更有兩人搬了一張高幾,放在門前。大猢猻抓起馬吊,洗了兩洗,道:「馬吊本是四人,但你我賭賽,便兩人也是無妨。我莊你閒,來罷!」傅山搖手道:「且慢,還沒下注,怎地便要開賭了麼?」大猢猻一笑,道:「小娃兒聰明得緊。好罷,賭甚麼?」傅山笑道:「那也不大,倘若我們贏了,便將姓楊的放了出來,所有債務,一筆勾銷。」大猢猻嗤道:「還沒賭便想著贏麼?好罷,爺爺便答應你無妨。那麼若是輸了呢?」傅山道:「憑你處置。」大猢猻冷笑道:「若要刁難於你,豈不墮了爺爺的名頭?本朝太祖曾經下旨,凡參賭者一概斬手,我也不要你銀錢,只消你三人之中隨便哪個,留下一隻手來罷了。」傅山擊掌道:「便是如此。」當下與他每人取了八張紙牌,鬥將起來。

    大猢猻先前甚是輕鬆,一直臉上掛笑,後來愈鬥愈是神色凝重,終於將牌一拋,道:「不鬥了!」原來賭棍斗牌,斗的並非當真是牌,卻是比試出千伎倆。傅山少時喜學旁門,加上父親開個醫館,平時來往江湖客人甚多,他但凡見著這等千術,必定纏著要學,又是心思聰明,一學便會,竟給他學成了一個出老千的高手。大猢猻與他相較,居然佔不了上風。他是一個成名的黑道人物,自也識得進退,當下拋牌認輸。傅山也就不為已甚,要他放楊之易出來。

    大猢猻聞言,臉上神色甚是尷尬,低頭想了一回,咬牙搖頭道:「你便是要砍去我雙手當柴燒,姓孫的也沒一個不字,那姓楊的卻放不得。」桓震心中大奇,心想那楊之易不過欠了些許銀錢,哪能抵的上自己的一手?其中必定有甚麼不可告人的緣故。那紅衣少女似也想到了這層,滿面疑惑之色。傅山拍手道:「那麼我可要去江湖上四處宣揚,說大猢猻是個無信無義,毫沒賭品的傢伙!」大猢猻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許久方咬牙道:「那也由得你去。」桓震忽道:「你與楊家有仇麼?」

    此言一出,大猢猻面色驟變,再不說話,逕自回去了,卻將大門關得嚴絲合縫。桓震沉吟道:「多半便是如此了。」傅山點頭以示贊同,那少女卻不明白,問道:「甚麼如此?」桓震道:「這個甚麼猢猻,必然是楊家的仇人,或與楊大人結仇,或與楊之易結仇,他有意設下圈套,騙了楊之易去賭,卻教他欠下大筆賭債,歸還不得,到時便可到處宣揚楊漣的兒子好賭成性,負債纍纍,大壞他的名頭。」那少女恍然大悟,道:「不錯,他寧願自己一手被砍,寧願江湖名聲一塌糊塗,也不肯放楊之易出來,便是要天下都知道楊漣一世忠貞,生個兒子卻是這般無行匪類。」

    桓震道:「走罷!」那少女一把攔住,問道:「難道不管姓楊的了麼?」桓震搖頭道:「莫非你想衝進去搶人不成?」那少女氣道:「那便如何?啊,我知道了,你定是怕了他們。哼,不用你也罷,姑娘自己去便是。」桓震笑道:「我怕他們作甚?只是目前連對方是如何與楊家結下的梁子也都不知,貿貿然闖將進去,能討得了甚麼好去?」那少女面上一紅,仍是強言道:「那麼你待怎樣?」桓震道:「咱們先回譙樓去,問問太夫人可知甚麼底細,然後對症下藥不遲。」那少女雖然心中不忿,卻覺他說話很是有理,當下也只得從了。

    三人回到譙樓,將事情經過說與楊太夫人聽了。太夫人苦苦思索半晌,卻想不出楊漣生前可曾與一個姓孫的黑道中人打過交道。桓震自語道:「這卻怪了。難道另有旁人不成?」幾人想了一回,都猜不透個中究竟。然而總不能坐視楊之易被困,何況那大猢猻既然存心羞辱楊門名聲,大約近日便要想個甚麼刻毒法兒折辱於他,楊之易一身性命固然要緊,楊家的清譽更是不能不顧。

    想來想去,都覺此事關鍵,還是在那大猢猻身上。須得弄清了他與楊漣因何結怨,此事才有處下手。那少女在京中地頭熟絡,當下自告奮勇地要去打聽消息。她這一去,直是整整一日方才回來。一上城樓,便要了水來痛飲一番,喘勻了氣,這才道:「我四處探問,大家都說那大猢猻近來跟甚麼官府中人過從甚密,家中時常有官員家僕模樣的人物進出,至於楊漣,卻從沒聽他提起。」桓震緊皺眉頭,來回踱步,只是想不出他為何要做這等事。沒奈何,只得再往大猢猻家走一遭去。

    此時天色方黑,正是華燈初上,三人跑到大猢猻家,卻撲了個空,前日那黑面漢子說道,大猢猻應人相邀,到春華樓吃酒聽曲去了。三人向他問明春華樓的所在,當即又趕了過去。桓震在前世的時候,便對夜總會一類地方十分不感冒,未來之前,心中只想這甚麼春華樓多半與後世的KTV一般,也是那種燈紅酒綠,叫人頭痛的地方,豈知甫一進門,竟然一片寂靜,人人抬起了頭,癡癡地瞧著二樓上,倒教他疑心自己進的不是酒樓,卻是私塾。

    隨著眾人目光望去,那樓上平台卻是一片空蕩蕩地,並不見有甚麼稀奇物事。他心中訝異,扯了身旁一個中年漢子一把,細聲問道:「請問老哥,這是在瞧甚麼?」那中年漢子瞥他一眼,嗤道:「哪裡來的土包子,竟連小蘇三也未聽過麼?」蘇三桓震是知道的,那是正德年間北京的一個名妓,綽號玉堂春的便是。至於甚麼小蘇三,卻是聞所未聞。那中年漢子見他果然不知,當下道:「小蘇三是咱們這裡的一個名妓,極擅歌舞……」一句話未說完,但聽眾人大聲叫好,鼓掌喧鬧之聲此起彼伏,彷彿一時間又從私塾變做了菜市。那漢子顧不得桓震,只將手一指樓上,示意「那便是小蘇三」。

    桓震向二樓瞧去,卻見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子,看來至多不過十四五歲,裊裊婷婷地行將出來,向著台下福了一福,也不說話,但見回目一盼,琴師當即操弓調弦,拉起一支「眼兒媚」來。那女子舞起雲袖,且歌且舞,道:

    慵倚鞦韆醉風恬,月靜鳥談天。鶯歌清宛,鵑啼淒切,孰更堪憐?依山白日悄悄墜,天際晚雲閒。送雲歸去,邀來花影,伴月同眠。

    離別情愁淚苦幹,空付了青山。清溪不曉,風華心思,強做千帆。人間多少癡心事,無故總糾纏。也應有恨,要哭只怪,塵世紛繁。

    桓震聽她歌聲宛轉清越,高時自高,低時自低,雖然年紀幼小,倒把那詞中一股淒然之意唱得纖毫畢現,不由聽得出神起來,竟忘了拍手叫好。哪裡是他一個人忘記了叫好,樓中許多酒客,也都沉醉歌中,有的手中擎著酒杯,聽得出神,酒水順著手腕直流下來。一時間樓中只是一片寂靜。傅山文學上的造詣遠過桓震十倍不止,聽此曲時,雖然對仗不甚工切,但字裡行間自有令人回味之處,也是暗暗稱讚。紅衣少女卻聽不懂甚麼曲子詞牌,只知兩個男人瞧女孩兒瞧得出了神,心中大大不快,當下伸足在桓震腳背用力一踩,桓震突然吃痛,不由得大叫一聲,引得人人側目。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