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桓震雙手提了褲子,眼睜睜地瞧著那少女不顧自己大喊,揚長而去,直是又好氣,又好笑,又無奈,心想再叫下去,那少女也不會回頭,說不定倒要招來一群看客,當下不敢再大聲喊叫,閉緊嘴巴,低了腦袋,雙手緊緊抓了褲腰,如同過街老鼠一般地走回了銀杏老店去。路上自然有人側目而視,他只裝作沒有看見,一張臉早已經羞得通紅。
回到銀杏店,傅山瞧見他這等模樣,忍不住捂著嘴巴,哧哧笑了起來。桓震又氣又羞,怒道:「笑甚麼!」他不說這句話還好,此言一出,傅山更是不可收拾,索性捧腹狂笑起來。桓震無可奈何,索性候得他笑得夠了,這才瞪著他道:「三弟,你且給哥哥我尋一身衣服穿可好?」傅山一頭笑,一頭從包袱裡取了衣服。桓震連忙套上,這才覺得自己像個人了。不由得心中暗歎,幸虧那一次觸電只是讓自己回到明朝,倘若是回到了史前時代,整日赤身露體,哪裡還活得下去。
他穿好衣服,這才將方纔如何追蹤那姑娘,如何被一群小乞丐剝去了衣服的事情與傅山講了。傅山笑道:「早聽人說京中有剝衣黨,今日總算見識了。」桓震苦笑不答,心中卻仍是想著那少女站在客棧門前呆呆流淚的模樣,心中只覺她似乎也並非只是一個盜賊。
傅山候得他休息片刻,兩人便一同下樓去吃晚飯。這銀杏老店原是樓上客棧、樓下酒店、後進民居的格局,因為經營誠實,老酒醇香,慕名來此的酒客卻也著實不少。兩人隨意要了些饅頭小菜,那夥計是方才見過了桓震赤裸上身,狼狽而逃的,此刻給他端上飯菜,仍是忍不住發笑。桓震一時間只想尋條地縫鑽下去,沒奈何,只得埋頭大嚼起饅頭來。傅山道:「下次再教小弟見著那女賊,管叫她插翅難飛。」桓震急忙吞下口中饅頭,擺手道:「那又何必?」頓了一頓,又道:「咱們人地生疏,不可惹事。何況我瞧那女賊頗有武藝,你決然制她不住的。」說著忍不住想起那柄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小刀,伸手在頸中摸了一摸。傅山笑道:「殺人何必定要用刀?」桓震搖搖頭,忽道:「青竹,你可有法子尋周老和雪心?」
傅山想了一回,沉吟道:「那卻不易。嗯,有了,且往京中的晉商會館去打聽一番看。」說著喚夥計過來,問他京中有幾處晉商會館,分別都在何處。那夥計搖頭道:「這可不知道。須得問問我們主東。」桓震道:「那你主東卻在何處?」那夥計苦笑道:「我家主東麼?大約正在後進教訓兒子呢。」
原來方才硬要趕那紅衣少女滾蛋的,便是這家銀杏老店店主東許安的兒子許承。那許安為人很是忠厚,平日來往客人,在他店中若有個甚麼三短兩欠,一時手緊,他也從不計較店錢,甚至往往慷慨解囊相助。那些受他恩惠的客人,到得賺了銀錢之後,也都回轉來償本付息,或者還有額外相贈,因此許安守著這間老店,日子卻也過得甚是滋潤。
他有個兒子許承,卻是在四十二歲上小妾所生,那小妾生產之後,便患了血崩之症,不久一命嗚呼。許安心痛之餘,更加將這一個老來子當作手中之寶,口中之珠,要天給天,要地給地,嬌縱得無以復加。兒子漸漸長到二十幾歲,整日便不學好,只是交接一些來路不正的朋友,老父屢加警誡,也只是充耳不聞。這一日許安外出訪友,許承有個狐朋狗友要來店中借住,偏偏看上了那紅衣少女所住的房間。許承叫人一查,見她已經兩個月沒付過房錢,只是自己老爹不忍,這才逗留至今,當下便喝令叫趕了出去。那少女死活不肯,他便叫人推出門外,連包袱一併丟了出去。
許安回店之後,聽說這樁事情,登時大怒,心想若給這不肖子這般折騰下去,這一間銀杏老店的招牌,便要砸在他的手中,當下請了家法,喝令兒子到後進跪下,辟辟啪啪三五一十五地痛打起來。
那夥計向來也十分看不慣小主人的作為,此刻見桓震一問,當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桓傅兩人對望一眼,都覺既然人家正在處理家事,自己便不好過去攪擾,只得等他二人鬧完了再說。豈知左等不來,右等也是不來,看看時候已經深夜,店中的酒客漸漸散去,只剩下桓震這一桌,與角落裡的一桌兩人。桓震等得很是不耐,叫過夥計來教他去瞧瞧。那夥計也覺事情不對,然而自己身為人家店堂裡的雇工,卻不能私入主人家宅,當下定要桓震同去做個干證。桓震是無可無不可,當下應了,順口叫那角落一桌的客人,問他去是不去。那兩個客人,一個年逾四十,一個卻是弱冠少年。那四十餘的瞧著弱冠少年,見他微微點頭,這才站起身來,跟在那少年身後。
桓震只道他是那少年家中的老僕,也不在意,要那夥計前導,一行五個人,直往許安住處而去。許安住在店後的一個跨院之中,走到院門前,那夥計第一個推門進去,突地張大了口,坐倒在地,伸出了手,抖抖嗦嗦地指著院裡,好半天,方才大叫一聲,望後便倒,竟是昏了過去。桓震心中但覺不妙,他本來跟在那夥計身後,此刻一抬腿,便邁過了那夥計身子,向院裡看去。
這一看之下,倒也吃了一驚,只是他早已見過比這血腥萬倍的場面,區區一具死屍,確乎嚇不倒他了。傅山也擠了進去,不覺「啊」地一聲,原來那店主伏在地下,頭部洇著一灘鮮血,似乎已經死了。傅山搶上前去,摸了摸他的脈搏,搖頭道:「沒救了。」
桓震大奇,心想在自己家中,何以死得這般莫名其妙?想了一想,覺得還是報官為妙,當下要傅山設法弄醒那夥計,令他去尋地保。那少年見了這等情狀,臉色略略發白,待得聽桓震吩咐夥計請地保時,便要離去。那夥計只是不讓,道是若放他走了,不免少一個干證;那少年哪裡理他,一味只是要去。漸漸兩下相持,都焦躁起來,那少年怒道:「你這狗殺才,敢是找死麼!」那夥計哪裡肯放,扯住了他衣袖,死活不肯撒手,那少年手臂一揮,只聽得嗤啦一聲,半截袖子給扯了下來。
那老僕大怒,一腳踢在那夥計的腿彎處,將他踢得跪了下來,怒道:「還不快給我家主子磕頭賠罪!」那夥計倒也給嚇住了,叩了兩個響頭,連連請罪。那少年鼻中哼了一聲,瞧也不瞧他一眼,揚長而去。
桓震心中暗道不妙,說甚麼也不能讓那少年溜走,當下追了出去,尋那少年時,卻已經影蹤不見了。這一來,四個干證變做了兩個,桓傅二人便非得留下來陪他打這一場官司不可了。想到又要押在甚麼常平倉一類的地方,不由得噁心欲嘔,看傅山時,也是臉色略微發青了。兩人互換一個眼色,只推要回去睡覺,上樓打點了包袱,在房中丟些散碎銀錢,直闖進馬廄去牽了馬匹,理也不理那夥計在後哭叫,一起逃之夭夭。
但是這樣一來,兩人便無家可歸起來。時候已經是接近子夜,此時此刻,還亮著燈火的,都是一些聲色之所了。桓震自然不願去那種地方,寧可尋個避風之處,露宿一夜便了。當下他牽馬在前,傅山緊隨在後,兩人走來走去,不知不覺間竟走到了桓震白日裡被剝衣服的那個胡同。
桓震恍然發現自己竟又走到了這裡,想起白天的尷尬情狀,不由得又是好一陣苦笑,當下便要回頭另走別路。正要轉身離去,卻覺背上給甚麼細小之物打了一下,回頭看時,卻是一片漆黑,再瞧不見半個人影。他心中打鼓,拔步便行,卻聽身後一個幼小的聲音,怯怯地問道:「你是來尋衣裳的麼?」桓震大奇,循著那聲音來源找去,好容易才在牆角發現了一個髒兮兮的幼小孩童,縮在那裡,兩隻眼睛轉來轉去,只是瞧著桓震。
他料想這孩子多半便是白天剝光自己的小乞丐之一,心中但覺他甚是可憐,當下拍拍他腦袋,笑道:「那衣裳我不要了,送給你們罷。」豈知那小丐竟然連連搖頭,道:「爹爹曾教過我的,不義之財,君子不取。」桓震訝道:「爹爹教你的?」那小丐點了點頭,道:「是啊,爹爹還教我,孔曰『成仁』,孟曰『取義』,還有……嗯,『我善養吾浩然之氣』,還有……」他一口氣背了許多斷斷續續的孔孟語錄,十分起勁。桓震搖手止住他,道:「好了,好了,我曉得你爹爹教了你這許多。只是你爹爹究竟是誰?他在哪裡?」那小丐忽然間髒手一抹鼻涕,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道:「我……我不知道!爹爹……爹爹哪裡去了?」桓震慌了手腳,好容易將他哄得收了眼淚,溫言問道:「好乖,你告訴哥哥,你爹爹叫做甚麼,哥哥才好幫你尋他啊。」那小丐想了一想,道:「我爹叫做楊之易。」
桓震聽了這名字,倒還不覺得甚麼,傅山卻是「啊」地一聲驚叫起來,搶步上前,望著那小丐道:「你爹是楊之易?那麼你祖父便是楊漣了?」桓震聽得「楊漣」這個名字,也是一驚,這是他在後世早已經如雷貫耳了的,至於楊漣的兒子叫做楊之易,而楊之易還有個兒子,這個他卻著實不知。[——筆者注,關於楊之易此人,請看背景知識標號0227。]
你說我是甚麼我就是甚麼
終於把昨日欠的一回補上,可要睡覺去了,累死我也!光找這個楊之易就十分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