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西、李維和奎爾停止了交談,靜靜地凝視著走入廳內的兩位二十剛出頭的年輕將官──諾豪與鄧肯。
鄧肯心靈上的創傷已經慢慢癒合,但他的同齡朋友諾豪,卻是身披孝服,滿臉憔悴。
兩名小將跟隨李維和昆達在西線作戰時,諾豪的父母,大將李維的摯友,猛虎自治領的鐵桿擁護者,諾斯塔一家焚燬了綠隱山莊,進入黑巖城避難,孰料萬斯戰敗,茲波林攻陷黑巖城,全家於塞爾人的大屠殺中盡皆殉國。
親人盡歿,家園變成一片焦土,對於一個尚未成家立業的年輕人來說,這個打擊之沉重,令諾豪到現在都沒有從消沉中恢復過來……
「擒龍傭兵團發來邀請函,請我軍派遣軍事觀察員前去觀摩兩盟之戰,」李維指著桌上的外交函件道:「我已經向領主推薦,由你們倆去。」
只有友好,至少是中立國家,才能在戰爭中得到軍事觀察員的邀請。軍事觀察員不是參戰人員,享有外交使臣的特殊待遇,受到交戰雙方的保護。
他們的主要任務是搜集情報,瞭解戰爭新技術、新戰術的發展動態,並以中立、超然的姿態觀摩戰爭進程,對虐殺戰俘、屠戮平民等違反馬都蘭條約的戰爭暴行做客觀見證人。
邀請軍事觀察員並非戰爭的必要程式,比如猛虎軍團就極少邀請什麼軍事觀察員。與展示軍威,震懾他國,獲得派遣方的理解、支援和援助等各種好處相比,避免本方的新戰法、新技術遭到模仿和竊取,更為丹西所看重。
但大型傭兵團卻比較喜歡玩這一套,他們希望借戰爭之機向各方展示本軍的實力和水平,為今後爭取更多的潛在僱主。
猛虎軍團因早期起家階段與幾大傭兵團發生的一些過節,在兩盟半島上的朋友不多,故而只接到了撒龍發出的邀請。
兩盟半島及周邊海域出現一系列令人迷惑的怪現象,丹西也樂於接受這種邀請。
而李維之所以推薦諾豪和鄧肯,除了歷練新人外,讓諾豪幹些事情,離開令人傷感的殘破莊園,轉移其注意力,盡快走出情緒低谷,也是他做此安排的重要原因。
「兩位都曾在李維將軍麾下作戰經年,戰績裴然,我也多次聽到李維和昆達對你們的誇讚。」丹西慢慢地踱到指揮台上的兩盟半島地圖前:「對於正在進行的這場兩盟之戰,你們有什麼看法?」
丹西顯然想借此機會考察一下兩個年輕人的戰局判斷能力。
幾個人也都湊到桌前,靜靜觀看台上碩大的戰場形勢圖。
「兩盟之戰,雙方實力相當,商業都市聯盟(簡稱商都聯盟)在總兵力上略佔上風,但優勢並不明顯,無法起到轉優勢為勝勢的作用。」研究半晌後,鄧肯說道:「對陣雙方都是傭兵集團,顧惜人員和物資損耗,統帥部又都是老派將領執掌實權,戰法保守,我估計,長期僵持下去的可能性很大。」
「嗯!我同意鄧肯的看法。兩盟半島呈一個上寬下窄的V狀盾牌形,商都聯盟的五大傭兵團與海港同盟的四大傭兵團在中部漫長的戰線上對峙。」諾豪補充道:「兩方雖然有統一的總指揮部,但卻是一個委員會性質的機構,指揮實權仍掌握在各大傭兵團團長手中,無法形成堅強高效的有絕對權威的指揮核心。在長長的戰線上,兩方又劃分成很多個戰區,各自為戰,缺乏協調配合,即使產生一些局部性的勝負,也難以對整體戰局產生重大影響。」
「奎爾,你看呢?」
奎爾長期擔任驚雷傭兵團團長一職,對於兩盟半島各方的情況非常熟悉,故而這次軍事探討,丹西也把他請來商議。
「兩位小將所言點中了要害。傭兵集團交戰,雙方的士兵和指揮官對於各種戰術都非常的熟悉,但因各種先天原因,在整體戰略上從來都無法達成一致,到最後往往演變成由老練的戰士拿著優質的武器,在精通韜略的軍官指揮下,打一場拙劣的戰爭。按常理,這回也應該是如此,雙方在犬牙交錯的戰線上進進退退,來回平推,最後把兩盟的戰爭撥款耗光了事。收兵時,兩邊按規定的價碼,將佔據的對方城池、土地以及抓獲的俘虜計算價錢,各自繳納贖金,然後恢復昔日的舊狀。」奎爾苦笑著搖頭道:「不過,這一回,仍然有些不同於過往的情勢。」
「首先是戰爭的理由並不充分,似乎有人在暗中操縱。比如兩盟高層都有些失去理性,比如有人無償贊助巨額戰爭款項等。」
「其次,這是戰爭規模最大的一次對壘。由於顧忌與半島相鄰的兩大強國塞爾和詹魯的乘虛而入,以前雙方都要在後方留下相當數量的部隊駐防。而這一回,因聯軍在我國大敗,又受到咱們的牽制,不可能再出兵半島干涉,故而本次,各傭兵團只在後方留下最低限度的治安部隊,餘者悉數開赴前線,以增大本方的贏面。但這樣做其實非常危險,賭注下得這麼大,萬一失利,只怕就是兵敗如山倒,無力再回天了。」
「再次,這次的對陣形勢也有些不同。海港同盟一如往昔,實力最強的颶風傭兵團主力在杜米特雷的帶領下佔據要津,居中策應。按道理,商都聯盟應該把撒龍的擒龍傭兵團調去與之對壘,可這回卻是由伍爾奇和卡馮兩人把持這個要害戰區,把撒龍擱到了次要的東翼戰區。杜米特雷老謀深算,我就曾吃過他的虧,伍爾奇和卡馮什麼料,我也清楚,以二對一,派出重兵又如何,照樣是敗多勝少。」
奎爾的分析相當周密,兩名小將頻頻點頭,丹西和李維則陷入了沉思……
※※※
烏雲沉沉,狂風暴雨,閃電雷鳴,溫柔的大海瞬間翻臉,變成一個暴躁的醉漢!
滔天巨浪拍打著船沿,呼地騰空而起,再如瀑布般流瀉在甲板上!
風帆都已經收起,包括昆達在內的所有人都在長船上顛簸搖晃,與風浪進行著搏鬥。
阿爾古親自掌舵,昆達和羅嘉斯帶頭,領著大家繫纜、舀水、划槳,赫辛則坐在桅桿頂端瞭望前後,大聲匯報觀測到的情況。
即便在風雨中,赫辛焦灼的大嗓門也清晰可聞。
「十二點鐘,正前方有礁石,注意躲避!」
「三點鐘方向的龍船還在加速追趕,距離三海里!」
「奶奶的,九點鐘方向也出現了一艘龍船,距離五海里!」
昆達一行人認為營救行動已經成功,萬事無憂的時候,天災和人禍卻接踵而來。當他們與武裝商船分離後不久,水上的霧氣散去後,桅桿頂端的瞭望員就發現,身後的海平面上出現了一支海盜艦隊,從四點鐘方向,也就是東南方向朝著這艘船撲來。
昆達顯然沒有料到事情會這麼巧,海盜艦隊回來得如此及時,而休倫也輕易地看穿了他的障眼法。
事到如今,只有逃命。好在昆達明智,劫了一艘長船逃竄,瓦爾芹海盜的速度優勢發揮不出來,連追兩天,雙方總是保持著三十幾海里的差距,無法縮短。
然而到了第三天,暴風雨如約而臨。阿爾古和赫辛雖然是航海老手,但畢竟對於駕馭長船經驗不足,不敢在這種天氣下揚帆前進。而考夫利和威塞克卻長年駕駛海盜船奔波於西大陸的驚濤駭浪之中,對自己的旗艦「多麗莎號」和「小寡婦號」更是極其熟悉,自有一套御風駕船的獨門秘技。
在其他長船都降低航速,把重點放在抵禦風浪而非追殺仇敵的時候,這兩艘龍船卻依然毫不減速地狂追猛進,致使他們與昆達的逃亡船隻越來越近……
「右轉三十度!」
阿爾古一邊轉舵,一邊高聲發令,槳手們連忙高頻率地划動長槳。在一片驚呼聲中,長船穿越驚濤駭浪的起伏間隙,繞過礁石,繼續在暴風雨中向前挺進。
「還有多久就會被追上?」昆達壓低聲音問道,不願讓悲觀的氣氛傳染給其他人。
「這種情形,再過兩個小時就會接戰。」阿爾古抹著臉上的海水道。
「看來只有靠老天爺幫忙了。」看看洶湧的海面,望著一左一右在風尖浪口上跳蕩沉浮,起降顯隱,卻一直高速行駛的兩艘龍船,昆達臉色陰鬱:「要麼淹掉那兩艘不要命的龍船,要麼馬上風平浪靜,允許我們扯起風帆。」
「這種天氣,還要持續兩三天。這群海盜,也是我見過的駕船技術最高的頂尖好手,既然敢在風浪中這麼玩,就一定有過人之處,估計海神也拿他們沒辦法。」
「看來這一戰是免不了嘍!」阿爾古的話讓昆達的心變冷,血卻熱起來:「一艘龍船能載多少武裝水手?」
「大概一百五十人左右。」
龍船的載兵量是長船的兩倍,而昆達這次除了自己人外,沒有再加水手,故而長船上並不滿員,只有三十多名戰鬥人員。以一敵五,自然是勝算不多,可如果兩艘龍船匯合,以十倍兵數左右夾攻,那就連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既然逃不掉,那就打吧!」昆達下定了拚死一戰的決心。
「除了硬拚,還有一個機會!」昆達的劍剛拔出一半,手就被阿爾古摁住了。
「什麼機會?」
「剛才這塊礁石其實只是前哨,前面八海里左右還有一大片暗礁群,分佈錯綜複雜,特別是在這種天氣下,很難目測覺察。」阿爾古手指前方道:「咱們可以開進去試試運氣。假如對方沒膽量,繞道而行,我們的船就能重新跟他們拉開差距。假如對方跟隨,在暗礁群裡,他們也必須小心駛船,不敢這麼高速航行。運氣好的話,還能撞沉他們的船,當然,如果咱們背運,葬身於此,也不足為奇。」
「也好,既然風浪摧毀不了這兩艘龍船,咱們就向礁石求助!」昆達還劍入鞘,旋即又有些疑慮:「阿爾古,穿越礁石群,你有把握嗎?」
「說實話,沒有。」
兩人足足對視了有一分鐘之久。
最後,昆達咽口唾沫,拍拍阿爾古的肩膀道:「就這麼賭了!」
阿爾古狠狠點頭,隨後返身回去校正航向。
那片廣闊的礁石群,他還是比較熟悉的,曾好幾次駕船在其間穿梭。不過,那都是在風和日麗時才走這條近路,而像在今日這種惡劣天氣下,從來沒有嘗試過。
「左轉十五度!」
「以撞擊速度,全力划行!」
在阿爾古的指揮下,長船略略調整航向,正對著礁石群駛去!
考夫利和威塞克很快也發現了逃亡者的意圖,兩艘龍船以最快的速度包抄而來,試圖在長船逃進礁石群之前將其截住!
風雨交加,濁浪排空的海面上,分不清落到身上的到底是海水還是雨水……
三艘戰船就像三片小樹葉一樣,在水面上飄搖蕩動……
與此同時,為了逃命,為了復仇,為了殺敵,他們還要加快奮力劃進,在最惡劣的天氣下,在最危險的水域裡,上演生死時速……
※※※
「本次出外,你們的主要任務是搜集情報,廣交朋友。」丹西將親筆書寫的外交函件遞給鄧肯:「在異國的戰場上,既要遵守外交紀律,也要注意自身安全。」
「這次去兩盟半島,記得給我帶點好東西回來,尤其是你們自己。」李維摟著兩員小將的肩膀,親自將其送出門外:「一定記住,你們是去參觀,不是去參戰。」
在李維的囑咐聲中,兩人手持關書,跳上早已等候在外的豪華馬車,在一隊騎兵的護衛下,與李維揮手相別……
※※※
「關於兩盟半島的情勢,領主是否有了主意?」大廳內,奎爾試探著問道。
他在兩盟半島經營多年,在傭兵界有不少朋友。猛虎自治領雖然與半島並不接壤,但作為中央走廊的新興強國,其態度和傾向仍不可忽視。
「非常複雜,我倒現在還沒有理清頭緒。」丹西皺眉道:「目前只能搜集和研究情報,多看少動,一切決定,必須等羅嘉斯回來後才能做出。」
※※※
小寡婦和多麗莎兩艘龍船越追越近!
即使在雨水夾雜海水的橫潑豎掃下,人們依然能透過水霧,看到兩尊面目猙獰的婦人頭像,在陰沉兇惡的海面上如幽靈般,在本船的左右兩側時隱時現。
不用說,那正是這兩艘龍船的船首像。
「注意右邊!還有三百米!」頂桅的赫辛在大聲猛叫。他的視力極佳,目測距離極準,准到可以用尺子來量。
「加快速度!加快速度!」阿爾古咆哮著命令死士們趕快划槳。
昆達拎起一把勁弓,拉滿弓弦。一鬆手,箭枝如流星般飛向多麗莎號!
然而,令昆達感到沮喪的是,這枝貫注全身內力的利箭,並未如自己意料中那樣一箭折斷前桅,它飛至多麗莎號上空,就無聲無息地不知所蹤了。
與此同時,一枚石彈飛來,連狂風暴雨也遮不住它那尖銳的呼嘯聲!
石彈似從天而降,正朝著長船的尾舵砸來!
「奶奶的!他們有投石機!」
說話間,昆達飛身躍起,迎著石彈而去!
好個昆達,身在半空,雙足準確地蹬在了石彈之上!
藉著這一蹬之力,昆達口噴鮮血落回甲板。那枚石彈因中途受力,方向變了個小小的角度,幾乎擦著船舷落入海水中,濺起幾米高的水柱!
在如此顛簸搖晃的海面上,兩邊的船隻都在快速移動,然而這枚石彈依然發射得如此精確!如果沒有昆達出腳相助,長船立時會葬身海底!
石彈的威勢也是如此可怕!昆達這一蹬,並非硬擋而是用足了巧勁,無論方位和時機都趕得非常恰當,可依然身受內傷!
追船和逃船上,休倫和昆達都暗暗心驚。敵人的強勁實力,都大出他們的意料之外!
昆達沒有想到,瓦爾芹海盜中有如許高人,只一合就讓自己受傷吐血!
休倫也沒有想到,這伙神秘的逃亡者中有如許厲害的角色,自己費盡心機,滿貫內力發射的石彈,竟然被中途破壞!
多麗莎已經追至長船右側幾十米左右的差距,小寡婦也在左側兩百米外飛來,但此時,長船的半個船身已經進入了礁石群!
考夫利和威塞克都進入兩盟半島海域不久,對於各處的水文狀況和航海路途遠沒有阿爾古熟悉。他們知道前面就是可怕的暗礁群,卻從未穿越過此地,更甭提在這種天氣下冒險了。
顯然,兩名海盜頭子都不願意拿自己的生命做賭注,跟對手玩這種沒有任何把握的死亡遊戲,而是下令轉向,準備繞道追擊。
就在赫辛等人鬆了一口氣的時候,多麗莎號上竄下來一道黑色的身影!
滿身黑袍的聖火教主,彷彿穿了神話中的凌波寶靴,竟然踏水而行,如一道黑色的閃電,向半個船身隱沒於礁石群裡的長船激射而來!
「你們快走!」
昆達狂吼一聲,如一顆出膛的炮彈朝休倫飛去!
休倫踏水而行,極耗內力,最多也就跑上個百餘米遠,若不然,他老哥也無須乘船就能周遊世界了。他之所以拼著消耗真元來追擒長船,實在是因為這伙逃亡者的出色表現引起了他極大的好奇,下決心要弄清這幫人的來頭。
昆達從休倫的身形動作,馬上就判斷出這就是剛才那個收箭投石的恐怖人物。
他清楚,此人一旦上船,整船人聯手都不一定是他的對手,而且,即便能打贏,估計這船也是千瘡百孔,自行沉沒了。既然左右是個死,不如犧牲自己,保住其他人的性命!
阿爾古等人噙著淚水搖槳而進,身後的海面上掀起一片片比海嘯還要激烈的水柱和雨簾……
當長船上的人最後一眼瞟去,昆達和休倫已在一海里開外的身後……
此時,兩人已經飛到了一塊小小的礁石上,兀自在風浪中激鬥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