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息幾日後,連日征戰的部隊終於恢復了元氣。除了轉入草原軍團的三萬人馬外,猛虎軍團的北線主力騎兵都已經打點完行裝,準備在丹西的親自率領下榮歸故里,返回家鄉。
不過,就在大軍啟程的前夜,丹西卻連續接到了安德魯、羅嘉斯兩位外交高官送來的急件。
「收集整理有關瓦爾芹海盜的全部資料送來。另外,命令昆達、阿爾古、赫辛三人即刻啟程前去搜尋羅嘉斯的蹤跡,解救外交次長,兩盟半島的情報人員做好一切準備工作。」
看完羅嘉斯草就急書,巴夫特轉交的信件後,丹西將信遞回貝葉。
羅嘉斯當時尚不知道目的地就是鯊魚島,故而丹西也只能派人先追索後解救。跟海盜打交道以贖回自己外交高官的,有昆達的利劍坐鎮,有曾經當過海盜的阿爾古、赫辛協助,加上猛虎自治領龐大的情報觸角,這樣的外派組合,丹西認為,再牛的海盜團伙也擺得平。
「老軍師那邊,我親自去一趟。」收攏安德魯的來信後,丹西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
美芙洛娃出門去蒂奇斯人那裡採辦一些草原特產,丹西抱上兩個小傢伙,逕直朝離自己的寓所不遠的安多里爾住處而去。
「軍師大人,安德魯來信了。」當丹西抱著虎子、豹子走進安多里爾的書房時,聲音裡有一股無法掩飾的失落。
「哦,是嗎?」安多里爾手中的鵝毛筆凝住了,他疑惑地抬起頭,心裡卻有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
按照慣例,如果遇到重要軍機大事,一般只有兩個討論場所,一是軍營議事廳,一是丹西的主帥住所。這兩處地點不僅符合上下禮儀,也方便丹西行動,更兼戒備森嚴,保密性好。同樣,幾乎所有的重大政策出台,貝葉這個核心智囊人物也必然要參與討論,以便集思廣益,減少決策的盲目性。
可今晚,地點、人物都有所變化,談論的又是極其重要且非常敏感的議題,安多里爾不難覺察出其中的異樣。
「安德魯已經成功地與呼蘭國內的各方內應、可利用勢力搭上線。他不日將離開呼蘭,轉道進入您的故鄉摩裡王國遊說。」
「嗯!」安多里爾的心稍微寬了些:「呼蘭那邊的情況怎麼樣?」
丹西歎口氣:「比我們預想的還要險惡。安德魯分析問題一向比較客觀,可這次,我從他信裡也讀出了恐懼和畏戰的情緒。」緩了緩後,繼續說道:「照安德魯的說法,親眼看看龍源河兩岸的萬頃麥浪和呼蘭大草原上如雲的牧群,親步丈量從東到西、從南達北的廣袤國土,親身體驗呼蘭民間富足的生活,如此龐大的經濟和人口資源,再加上強大的軍隊和卓越的領軍人物,倘若與呼蘭這樣的國家開戰,後果真是不可想像。」
「安德魯是個不錯的小伙子,不過仍免不了外交官的通病,彈性有餘,魄力不足。」安多里爾撫著下巴道:「雖然不能輕視敵人,但我們也不應妄自菲薄。呼蘭帝國是很強大,柯庫裡能也稱雄東方,不過,這個世界上不存在不可戰勝的東西。」
「是啊!柯庫裡能也會有傷心的時候,」丹西再次長長地歎口氣,把話題導入難以開口,可又必須告訴安多里爾的內容:「安德魯信中還說,清婉公主,在上月過世了……」
丹西把最難啟齒的話說完後,不敢正視安多里爾的眼睛。
鵝毛筆掉落在地板上發出一聲脆響後,室內一片死寂。
丹西很想說點什麼,安慰這位自己最信賴的軍師,可又不知從何說起……
說實在話,由於只聞其名,未謀其面,丹西對於清婉公主的死並沒有什麼感傷的情緒,但他心裡卻有一種非常強烈的失落感。
亦師亦父的秦、得力軍師安多里爾、未曾見過的遠東同族人清婉公主、最強勁的潛在對手柯庫裡能,雖說這屬於上一輩之間的恩怨,在一些無聊的閒人看來甚至是帶有桃色性質的長期情感糾紛,但是因這些人與丹西或親密、或敵對的聯繫,以及這些聯繫對丹西人生發展軌跡的重大影響,令丹西也不得不捲入其間。
祖輩恩怨、個人感情、國家利益,這些互為因果,互相矛盾,而又互相激促的東西,交織在一起,糾結纏繞,丹西無法擺脫與排除,更不能推卸自己的責任。
在所有這幾個人裡,清婉公主最不引人注目,與丹西之間的利益關係、情感關係也最為淡薄,最令人忽視。但她卻是一道神奇的紐帶,把恩師、助手和仇敵,這幾個全大陸赫赫有名的人物連結在一起。甚至可以說,沒有她,就不會有今天的丹西。
丹西還清楚地記得少年時經常看到的一幕場景──秦手持烏龍棍呆坐在角鬥木屋門口,不論晴天雨季,朝霞夕陽,他的雙眼總是空洞地望著遠方……
當秦過世後,丹西才瞭解這段恩怨,明白秦一系列怪異舉動和行為方式的原委。儘管秦留給弟子的任務非常簡單,可是丹西卻早已暗暗下定決心──自己必須努力完成師父真正的未了心願,而不僅僅是把一本詩集交給那位讓師父刻骨銘心的女人……
要與柯庫裡能交鋒,絕不是江湖仇殺那麼簡單,因為秦在戰場、比武場和情場上同時輸給了柯庫裡能,而丹西則必須在各方面雪洗師父身上的恥辱,慰藉其在天之靈!
儘管野心仍是主導因素,但不可否認,這種復仇之願,也是丹西起兵立業的重要原動力。
丹西將智者安多里爾請入帳幕,令其間的恩怨更加複雜化。
老頭兒隱居鬧市,假癡不顛,在於對自己能力的懷疑與絕望,而丹西的出現,則令安多里爾重新看到了希望,故而才接受邀請,重新出山。
雖然安多里爾從未明說甚至暗示,緘口不提此事,可丹西仍然能夠清晰地覺察到軍師在自己身上寄托的殷切期望。
別看安多里爾平日似乎談笑自若,放蕩不羈,丹西很清楚老人深深隱藏在心裡的那團憂愁。
老頭兒一生沒有婚娶,除了輔弼自己之外,他先是醉心茶藝,後是沉迷酒池……
丹西能感覺得到,老頭這麼做,與其說是怡情,不如說是移情,將心中某種強烈深厚而無法排遣的情感外化,注入到另一個領域中,以求得心靈的安寧與平衡……
已經有一個亦師亦父的人帶著遺憾撒手人寰,丹西絕不願另一個亦師亦父的人遭到同樣的命運!
他早就已經暗暗發誓,無論這個清婉公主多大年紀、什麼想法,他都必須幫助安多里爾將她從柯庫裡能手裡奪回來。
誰也不清楚清婉公主當時同意出嫁的原因,是無奈,是政治交易,是恐懼,還是真正被柯庫裡能打動了芳心,但無法否認,暴力搶奪是這一事件發生的最初始,最直接,也很有可能是最重要的因素。
人的情感,尤其是上一輩人的情感,丹西完全不能控制,但暴力搶奪則可以為老頭得遂心願,令老婆婆轉變態度,創造一切必要的外部條件。而暴力,也是在這場上輩的糾紛中,丹西唯一能夠控制的因素。
同樣,不管老頭是否能夠得償心願,將清婉公主搶回來,也是丹西擊敗柯庫裡能,取得勝利的一個重要標誌。
它至少能夠做到以下兩點之一,如果運氣好的話,甚至能夠魚和熊掌兼得。
一是撫慰兩個自己最親密、最信賴的人──秦和安多里爾這些年來經受的痛苦折磨和心靈創傷。二是對兩位師父施加創傷的施害人柯庫裡能,也要讓他親身品嚐一下箇中滋味!
可如今,一切都隨著清婉公主的逝去,化作了一坯黃土,一縷青煙,一個永恆的遺憾……
安多里爾永遠失去了找回快樂、幸福的機會,只能在柯庫裡能身上實施復仇,而這種復仇,絲毫也不能減緩他內心的傷痛……
丹西失去了一個勝利的座標,一個回報安多里爾忠心、信任和無私幫助的最珍貴禮物……
實話說,對於清婉公主這個幾乎完全陌生的女人的過世,丹西心裡沒有什麼悲傷與哀痛,但那種空蕩蕩的失落,卻令他相當的難受。在這種令人窒息的氣氛中,他也只能呆呆地望著地板,無言以對,無話可說……
兩個不懂事的小孩怎麼懂得大人的想法與心情?
丹西本想帶這兩個老頭兒最喜歡的小傢伙過來沖淡一下他的憂傷,孰料他們的頑劣習氣不改,反而更加壞事。
「爺爺老師,你是在哭嗎?」丹虎發現濁淚無聲無息地在安多里爾臉上滾落。
「這是流淚,不是哭。」丹豹從來喜歡跟哥哥抬槓。
「走!」丹西的聲音變得凶巴巴的:「讓爺爺靜一靜。」
丹西抱著兩個孩子走出門去。
可兄弟倆的抬槓還在繼續。
「流淚怎麼不是哭?」
「哭要出聲,眼睛裡進沙子也會流淚。」
……
惱怒的丹西忍不住出屁股。
「哇!」
「哇!」
丹虎、丹豹現在算是明白了什麼叫做真正的哭,號啕大哭……
※※※
摩雲關的天神殿附近是權貴的聚居地,金壁輝煌、富麗氣派的高宅大院比比皆是。呼蘭帝國專注內政的成果,雄厚的國力,在這裡體現得最為淋漓盡致。
於眾多的豪宅富苑中間,有一座樣子普通的遠東風格的院子,宛若雞立鶴群。不過,沒有誰敢嘲笑這座院子寒酸低賤,更無人敢小視宅院的主人──呼蘭帝國定國公,鎮西大將軍,摩雲行省總督,東大陸戰神柯庫裡能。
相反,經過此處時,文官離轎,武將下馬,無論貴族平民,都朝這裡投去崇敬的目光。
今夜無風,月色皎潔。
銀輝流瀉下來,遠東式的飛簷閣樓、呼蘭風格的穹頂,都戴上了一頂可愛的白帽子。
不過,與月夜美景格格不入的是,這座小院子裡,籠罩著濃濃的哀傷。
大小門沿上覆蓋著黑紗,大路小徑上豎滿花圈。
主廳堂裡,一幅巨大的清婉公主頭像立在一張橡木大桌上,素潔的絹花堆擁在畫像四周,整個靈堂成了一片白色的海洋。
在昏暗的燭光下,柯庫裡能身穿喪服,臂扎黑紗,靠在一張八仙椅上,與妻子的畫像靜靜相對。身旁的小几上,放著一本書頁發黃的「道德經」。
如果有畫師為柯庫裡能繪一張寫實畫,那麼一切敬仰崇拜東方戰神的人,將不無遺憾地看到,柯庫裡能只是一位身軀高大,模樣慈祥,長髯飄飄,精神矍鑠的普通老人。但如果畫師所畫的是一張寫意畫,你就會看到一個完全不同的柯庫裡能,與傳聞完全一致的柯庫裡能。
不過,任何畫都不及親眼目睹本人。
當你看到柯庫裡能的時候,異樣的震撼,會在一瞬間立刻攫住了你的心靈。
他如同一尊光芒四射的佛像,讓人不自覺地膜拜,本就魁梧的身軀,似乎又擴大了好多倍,即便個頭比他還高的巨漢,也會情不自禁地抬頭仰視。
任何有緣與柯庫裡能相見的人,對戰神的感覺,只有一個詞可以達意──雄渾。
除了雄渾,還是雄渾。
站起來是一座山,躺下去是一道嶺,靜似一尊聳立的高塔,行如一艘移動的巨艦!
人們不覺會認為,像這樣的人物,有什麼偉業不能完成,有誰膽敢阻擋他前進的步伐,更遑論主動向其挑戰了。
可今日,這座令呼蘭人仰慕欽佩的高山峻嶺,卻為愁雲所繚繞,為黑霧所籠罩。
他的腦袋耷拉著,嘴唇下咧著,長髯傷心地掛在下巴頜上,臉上表情木然,生氣和活力似乎隨著夫人的過世而一起死去了,從威震天下的戰神變成了一個負累歲月,衰憊不堪的老頭。
柯庫裡能不怒自威的雙眼變成了兩顆呆滯反光的玻璃球,失神地盯著畫像上的亡妻,陷溺進一種最深沉的遐念中……
※※※
「定國公好點了嗎?」院子的一角,柯門四老之首,家族資深幕僚裡澤壓低聲音問道。
裡澤是一個喜著峨冠長袍的瘦削老人,與霍勒姆、蓋普、彭薩並稱為柯門四老,且是其中唯一的文官。他自少年時代起即追隨戰神,是柯庫裡能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像卡拉曼這種能人異士,在柯庫裡能的家臣裡還排不上號。
「唉!一直是老樣子,我們都勸不動他。」柯庫裡能的兒子,帝國「六駿」之首的柯南搖頭道:「老師,要不您……」
「我還是改日再來吧!」裡澤搖搖頭,負手離去。
柯南恭敬地將其送至大門方止,然後返身回房去練劍讀書。
柯南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大概是混血兒的緣故,他容貌清秀,身材修長,風度翩翩,比父親俊美許多,也單薄和柔弱了許多,更多地繼承了母系一方的特點。不過,談及脾氣個性,柯南又獨具特色,既不像父親那樣沉穩老辣,也不似母親那樣嫻靜平和,而是與呼蘭皇室、柯庫裡能家族的那些祖輩類似,說得好聽點叫承襲古風,說得直率點就是有些專橫高傲。
必須承認,在呼蘭帝國年輕一輩裡頭,柯南的武功和才能都是出類拔萃的,從而能憑才幹而不是身份成為全帝國少壯派裡的領銜人物,與該國著名騎將布朗尼等人並稱「六駿」。
不過呢!此人無論領兵打仗還是處理政務,都是態度強橫,手段嚴苛。其雷厲風行的作風確實讓他漂亮地辦成過不少事情,但有時卻不免失之暴躁衝動,嚴酷殘忍。而且,因對高貴身世的驕傲,導致柯南除了父母和師父裡澤之外,很難聽得進其他人的意見。
柯庫裡能曾多次教導自己的兒子要學會圓通變化,要有容人之量,柯南也誠懇地表示悔改,可事到臨頭的時候,他又往往習慣性地走上了舊有的軌道。
柯南自身確有才華,高貴的門第、眾多的親友,加上那個在國內儼如天神般的父親,任誰都賣他面子而不會為難他,故而辦差行事,極少失手。
人們總是把功勞歸結為自己手段的巧妙,而不會將其歸功於環境等其他客觀因素。成功的次數多了,人們就會總結出某種行為模式,把經驗提升為法則,並推而廣之,在各類事情中都照此實施。
雖同為青年俊傑,丹西磕磕絆絆,狄龍大起大落,柯南則是一帆風順,人生經歷上的差別,成為導致各人行事風格迥然不同的決定性因素……
※※※
把裡澤送走後不久,柯南剛剛在書桌前坐下,老管家又急匆匆地跑進來匯報:「少主,圖克拉祖宰相求見老爺。」
「啊?」柯南不由一驚:「快快有請!」
呼蘭帝國宰相,安國公圖克拉祖作為帝國鐵三角權力結構中的一環,實權方面與柯庫裡能平起平坐,身份地位尚要高出一頭。今天晚上,宰相突然深夜造訪,別說柯南,便是柯庫裡能也不敢有任何怠慢。
柯南迎出門的時候,有一輛黑幔覆蓋的馬車正靜靜地停在院外。
看到柯南出來,侍衛把車簾掀開,圖克拉祖蹣跚著走下車廂。
圖克拉祖是一個顢頇矮胖,長著兩撇八字鬍髭的老人,膚色淡雅,額頭很高,目光柔和,臉上總帶著和氣的笑容,乍一看去,像一個聖誕老人那麼可親可愛。
不過,表象總是迷惑人的,圖克拉祖看上去沒有一點官派,卻是呼蘭帝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最高政務官。
他的模樣兒看起來像個弄臣,但與他真正打過交道的就知道,此人是一位深謀遠慮的政治家而非醉心權術的政客,是呼蘭帝國強盛局面的締造者,也是全大陸交口稱譽的一位外事耆老。軒昂的氣度、堅毅的個性、爐火純青的政治手腕,都在和善外表、安詳神態的層層包裹下,不露半絲鋒芒。
與柯南一樣,圖克拉祖也是一個混血兒,是呼蘭人與當地被征服土著的後代。無論那些政敵怎麼就此大做文章,肆意羞辱,圖克拉祖不嗔不怒,不惱不恨,泰然處之,以出色的政績和過人的謙和,讓呼蘭人民,讓帝國皇帝明白,誰才是國家的柱石,誰才適合出任掌舵的艄公。
先皇力排眾議,擢拔圖克拉祖和柯庫裡能,形成皇帝統攬全局,圖克拉祖主管政務,柯庫裡能執掌軍事的政治格局。整個帝國在這個超穩定的鐵三角權力結構下,政治清明,民富國強,一派繁榮興旺的盛世氣象。瑟連繼承父親打下的基業,續寫著帝國的強盛與輝煌。
宰相不搞任何排場,悄然離開京城什罕布爾來到這西部的邊關巨塞微服私訪。柯南是聰明人,知道如何對付這種場面,他立刻屏退所有僕役,親自引領圖克拉祖前往殯廳弔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