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濛濛,雲壓得低低,千萬條銀絲飄落了下來,籬笆那頭二、三枝性急的臘梅,已輕吐幽香綻放於雨幕中。
風裡帶來了濺翻的泥土氣息,混著樹木的清香,艾薇深深地吸了口氣。
「夫人,您咳嗽還沒好,爺才特意讓您歇著的,等下要讓爺看見您站在窗口,又要嘮叨了。」蝶衣輕聲勸道。
艾薇歉意的笑笑,走了開去。「天都黑了又下著雨,他們怎麼還沒回來?」
蝶衣輕笑了出來:「忻圓格格說要去吃烤鴨,爺能有什麼法子呢?還沒見過有這麼疼孩子的。夫人,您也用膳了吧。」
艾薇想著依胤禵的脾氣就算是下暴雨,也是一定會帶忻圓吃完了才回來的,便頷首讓人布菜。她心不在意的用畢餐。「蝶衣,我讓師傅配的藥,你都給爺那邊送去了吧?還有皮襖、大氅什麼的也備齊妥些,算了,我還是過去看看吧。」
艾薇起身正欲走,忽地蝶衣莫名道:「夫人,您覺得很幸福嗎?」
艾薇忍不住笑了。「你怎麼了?」
「還記得霓兒嗎?」
艾薇聞言愕然的抬睫望去,蝶衣從來溫順的眼眸正冷冷地看著自己,那一股子怨恨竟是清清楚楚,容不得人不心中一寒。
屋中人不知何時都退了下去,只剩下她和她僵持著。
「夫人,」蝶衣喚了她一聲,仿是用盡全力從牙縫中摒出的聲音。「霓兒還有樁事,我忘了告訴你。」艾薇窒了窒,覺到了她話中的危險,忽就有些慌亂不安,某種預感襲擊了她全身,令她恐懼,她暗吸
口氣,鎮定道:「你的故事還真多。」
蝶衣聽出了她的一絲嘲意,冷笑道:「是啊,如果不是認識你們,怎麼會有那麼多的故事好講,真是要多謝夫人了。」她款步走上前來,將所有事情緩緩道來。
艾薇面色煞白,似有寒風襲來,不禁打了個寒噤,不能置信地望著她,顫聲道:「你撒慌,因為你喜歡他。」似是用了極大的力說出。
蝶衣望向她的眼神滿是不屑。「是,因為我喜歡他,所以心甘情願讓那個惡魔當著眾人一次次的凌辱我。因為我喜歡他,所以即使是豬狗不如的卑微也要掙扎的活著。那麼你呢?夫人,你問問你的心,我到底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她稍停頓了下,繼續道:「那日救你出來的全是他的死士,可他還是不放心,他們全都不見了,你知道嗎?哦,你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他們長得什麼樣,不知道他們去了哪。你昏過去了,多麼脆弱啊,一覺醒了,一切不過是個惡夢,什麼都可以忘得乾乾淨淨。」
她陰鬱的看著艾薇,似瞧出了她的疑惑般,譏笑道:「可他怎麼會獨獨放過我呢?他把所有的人都抹得乾乾淨淨了,而我能活下來,那都是托你的福。」她早該在知道霓兒的事時便該明白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她早該逃了去,可還是捨不下。憑著那一絲的念頭,她又來到他府裡,哪怕是做個最卑微的婢女,只要能日日見著他也心甘。漸漸地,她感覺到了他竟是想要殺了她,她怎能相信,在她為他付出了那麼多後,他竟連一絲憐憫都無。總算她還有兩分姿色,和那侍衛搭上後,才知那些人真的是都不見了。她不過是他手中沒有生命,不懂情感,任憑他無情撥弄的棋子,最終被他捨棄是她唯一的結局。
「若不是礙於你,他早就動手了。可我知道他終究是放不下心的。」她眸中的怨毒越加濃烈,「像我這樣的奴才要活著太難了,可要找個機會尋死總是很容易的,梅林那一次你為什麼要救我呢?你讓我真死了不是更好。」果然他因為艾薇對她有了救命之恩,見她又的確是忠心耿耿才漸漸放過了她。
艾薇的臉色越加蒼白,這是怎樣刻骨的仇恨,竟能讓她苦候多年,甚至不惜設計拿命相搏,那樣驚人而可怕的意志。可又讓她如何能相信,所有的一切竟不是命運的捉弄,而是他為了得到自己而刻意製造的。那樣執著的眼神,那樣款款深情,那樣輕吟淺語,那樣深厚的心機,這就是她寧願醜陋也要真實的血淋淋的真相!她無法面對,只想逃離,可忻圓,忻圓,艾薇頓時驚慌無措地如同個孩子般無所適從。
「你為什麼要到現在才說出來?」蝶衣怨毒的眼神終露出了快意:「因為那時你還沒愛上他,而他還沒有得到過你,那麼你們就不會有現在這樣的痛。」哀傷湧上她眼,指甲刺進肉中。「她太傻了,她以為她那樣做了,便能在他心裡刻上痕跡,可結果呢?他眼裡只有你,只有你!」她似要崩潰般吼了出來,又欲極力壓抑著喃喃:「他這樣地恨我,該忘不了了吧」然而她不明白,為什麼艾薇在經歷了那樣多的險惡後,仍然如此輕信天真,如此善良愚蠢,如此輕而易舉地便墮入她的彀中,「你真傻。」她眼神中充滿了高高在上的蔑視。
艾薇緩過神的黑眸裡只有難以明言的悲憫,盯著她,良久才吐了口氣道:「是,這世上像你們這樣聰明的人太多了,總也需要幾個傻子。」還有忻圓需她庇護,她怎能讓她擊倒。
蝶衣聽她聲音冷靜如水,完全沒有她無數次幻象中的崩潰,她的失望慢慢地沉澱,淚早已乾涸,心亦粉碎,再該如何繼續?半響,蝶衣轉身離去。
艾薇目睹著蝶衣一步步走出自己的視線,渾身如抽了骨般散了開來,空氣似凝結般,那樣無望的窒息,她衝出屋去,佇立著,仰頭望向天空,任雨點潤濕了眉眼,瞬間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挫敗感,她還留在這裡做什麼呢?心頭是空落落的驚茫,卻又如這雨絲般紛繁糾錯,那麼多年的相依相伴,點點滴滴匯成的歲月,讓她已不知再該如何全身而退。
是不是非要等看到真相時,才會發覺原來那些漏洞一直都在她眼前,可惜從前卻一點也沒有察覺。
原本下得漸漸瀝瀝的雨驟然加劇,絲絲密如利刃,無情地割裂了所有的恬靜。
艾薇茫然地伸出手去,冰冷的雨激打在她的掌心,也打在了她的心底,慢慢的,雙眸滿漾的淚水滴落了下來。
天色越加灰黯起來,暮靄掩住了遠遠近近的樓閣。
這是一間小小卻收拾得很乾淨的屋子,昏黃的燭光映著四周,透出幾分暖意,襯照著蝶衣蒼白如雪的臉。
艾薇對她真的很好,好到她幾乎再也堅持不下去了,可曾經的愛有多洶湧那恨就有多強烈,它點燃的雄雄烈火早已將她身心焚燬,無法重來。
蝶衣慢慢地坐起了身,四周那樣寂靜,一切都結束了吧。
她取出早已備好的長長白綾,搬過把方凳,踩了上去,將白綾穿過房梁打了個結,用力扯了扯,很牢。她環顧四周,這裡從沒有真正屬於她的東西,她也再不需要任何東西了,過往的恩怨情愁一幕幕晃過。她將頭伸入活結裡,唇邊露出了絲笑意,有多久沒有睡過一個安穩的覺了,總算等到了這安靜的一刻,再不用擔心還會醒來面對那醜陋的一切。蝶衣踢開了腳下的凳子,一雙繡花緞鞋在空氣塵埃中旋轉,慢慢地,慢慢地停了下來,鞋尖那朵紅梅黯艷如血。
胤禵輕撩起車簾,漫天一片泛白,無數雨滴紛紛跌墜於車頂,發出粉身碎骨的悲鳴,平穩的車兒猛地一陣顛簸,似劇烈的震動了下,「怎麼了?」胤禵忙看向睡著的忻圓,揚聲問道。
架車人趕緊下去細瞧,原不過是個石坑,下雨天忙著趕路沒看清,他回了話後繼續上車往前趕。
忻圓半夢半醒的睜開了眼,嘟囔著:「阿瑪,我們到家了?」
「快了,忻圓,我們馬上就到家了,你額娘怕是要等得急死了。」胤禵拿過絹帕輕輕拭去忻圓唇邊粘掛的口水跡。
十四貝勒府,鳳鳴居。
胤禵怕忻圓亂踩水,一路抱她走過來,還未進門,忻圓已不耐的扭著身子滑下來,蹦蹦跳跳地跨進屋裡,見艾薇背對門坐著,嚷叫起來。「額娘,額娘,我回來了。」
艾薇猛地回首,略略鎮定,避開胤禵追過來的視線,起身俯下身子抱住忻圓。「忻圓——」
忻圓見額娘似有些傷心,立刻摟住艾薇的脖子乖巧道:「額娘,我想死你了,想得來像雨水那樣滴嗒嗒的。」
一股酸暖衝上艾薇心頭,她要堅強,為了忻圓,她一定要堅強,逐抬眉笑道:「小滑頭。」
忻圓嘰嘰喳喳興奮地說起了外出的趣事,艾薇耐心傾聽,不時隨聲附和。
忻圓忽說道:「額娘,我今才知道你很丟臉的。」
艾薇一愣:「怎麼了?才出去一回,就說額娘壞話了?」她笑了笑。
忻圓雙目睜得圓圓道:「你知道嗎,人家大人都孩的,你卻不打。」
艾薇傻住了眼,「誰和你說人家都打的?我怎麼不知道?」
忻圓望望一旁有些尷尬的胤禵道:「我今在大街上看見的,阿瑪說是喜歡小孩才打的。」她有些得意的再加一句。「額娘,你不知道的事多哩!」
是啊,她不知道的事是太多了,艾薇有些倦怠。「忻圓,睡了好不好?」
胤禵喚過乳娘,才想起似問道:「蝶衣呢?怎麼不在跟前?」
「哦,我的咳嗽大概傳給她了,我讓她下去休息幾天了。」艾薇有絲慌亂,佯裝無事般說道。
胤禵似不甚在意的聽過,俯下身與忻圓咬咬耳朵。
忻圓咯咯咯笑出了聲,撒嬌道:「阿瑪,那你抱我過去睡覺。」
禵一把抱起了忻圓。
「忻圓今晚和我睡吧。」艾薇欲拉住忻圓。
「不要,我都快走了,我要你多陪陪我。」耳邊傳來胤禵低低的一句,還帶著他呼吸的暖暖氣息。
艾薇心一震,呼吸有點不順般,似怕眼神洩秘般垂首應道。
雨停了下來,艾薇推開窗欞,遠遠的花從中幾隻熒火蟲明明暗暗,隔得太遠,飛得太快,總有種看不真切的感覺,讓她以為那一片不停閃爍的美麗都是自己的錯覺。生命中,究竟是真實多些,還是錯覺更多一些?她竟還曾天真的以為憑自己的力量能改變些什麼。
胤禵悄無聲息地*近,伸手,輕輕地把艾薇攬進懷中,他的氣息在她頸間遊走。
艾薇傻住了。
「今天一個人做什麼了,有沒有想我?」胤禵吻著她耳廓低低道。
「沒做什麼,自己和自己下了會棋,你們怎麼去了那麼久?」艾薇佯如想起般掙開他懷抱,走去桌邊,收拾起了散亂一攤的棋子。
「薇薇,要不你和我一塊去西南吧,你不是一直說那邊很美?我不在你身邊,你會寂寞的。」胤禵跟了過來,漫不經心的岔說道。
艾薇心底一擱愣,難道他疑心了什麼,斜睨他一眼,嬌嗔道:「你胡說什麼呢?哪有還沒開始打,就帶著女人隨軍的。」她上前投入胤禵懷中,攬住他脖子。
「胤禵,等你凱旋時,我再去等你。」她語音柔媚,濃濃情意,溢於言表。
胤禵彷彿陷溺在了她的一眸春水中,心底暖暖的,可惜為何美夢總是醒得特別早?
突地他手臂收緊,清清楚楚道:「可我怕等不到那一天,薇薇,只怕等明天天一亮我就再也見不到你們了吧?」若不是他心總惶恐,特跑去了蝶衣那,只怕她是要瞞過他逃了去吧。
「你現在也學會騙人了,」胤禵緊盯住她漸變的神色,若無其事的緩緩道:「薇薇,你要記住,如果你真想騙人的話,那你騙人的時候絕不能完全說謊,你一定要先說上十句真話,等別人都相信了你說的是真話之後,再說一句謊言,那樣才能真騙倒他。」他捏起枚碧玉棋子,瞇起眼,迎著燭光細瞧,棋子澄清剔透,長眉一挑,戾氣時隱時現。「所以蝶衣什麼都告訴你後,你該很生我氣,對著我大發一通脾氣,等我左哄右哄後,你才慢慢回心轉意,也許那樣我就會相信了。」
艾薇慘然一笑,任手中緊攥的棋子「叮叮」跌落,劫已歷盡。
她迎住他目光道:「你真的會相信嗎?不,這世上除了你自己,你誰也不會相信。」
「是,說得對,我真不該一時心軟,放過了她。」胤禵似要故意激怒她般道。
可室內卻沉默了下來,兩人都默無一言的站著,他是不知道再說什麼好,她是不想再和他說。
許久,胤禵低低問道:「如果沒有這件事,你真的會跟我一輩子嗎?」這個問題在他心裡盤桓了很久,卻總希望永遠沒有問出來的那一天。
艾薇神情恍思,幽幽道:「再說這些,還有什麼意思?」她緊咬住下唇,滲出一行細細的血絲,她忽地仰起臉,一對清水黑眸中盈滿了恨痛的光。「胤禵,你放我走吧,發生了那麼多事,你讓我怎麼可能再繼續留在你身邊?你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有可能是精心設計過的,我分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胤禵,如果你真像你說的那樣愛我,就請放了我吧。」
胤禵望著她雙眸,嘴唇幾開幾合,吐不出一個字來。
風吹著燭焰,若隱若滅,曾經的誓言,他視若珍寶,卻原來還是同那風中殘燭,一吹即滅。
這一番相依相守相伴,到頭來,到頭來她仍狠心選擇離去。
她嫌惡的眼神,無言的抗拒,喚醒了他骨子裡的殘暴,嫉妒更是像從地獄中猛然竄出的魔爪,撕抓著他的心,「你怎麼能這麼殘忍?你到底懂不懂什麼是感情?什麼是愛?」他砸落了一地的棋子,怒不可抑道:「愛就是不顧一切,不加思索,毫不猶豫的想去佔有,獨霸。我有什麼錯?我錯就錯在愛上了一個心裡有了別人的女人,可這他媽的是我願意的嗎?但凡我有一絲能力,我都不要愛上你!」
她將從前的一切全盤否定,沒有一絲猶豫,那麼他這麼多年的苦心等待到底算是什麼?算是什麼?這一段感情早已耗盡了他所有的激情和耐心,他再也經不起她的任何否決。
他欲努力控制自己,盡力緩下戾恨,「薇薇,如果我不曾想過你所想,憂過你所憂,那我就不配說我愛你。第一次在山上時,我就知道,你一直想要的是什麼,你寧願日子清貧一些,一夫一妻,執子之手,與子攜老,可他能嗎?他能做到嗎?你老實告訴我。」胤禵猛力地搖著艾薇雙肩,「十年了,我不是沒有想過放手,可我做不到,如著了魔般的癡狂。十年了,從那一天起,我獨自傻傻的守著自己心裡對你的承諾,這一生決不再碰她人。可為了能對你放手,我還是找到了霓兒,她長得那樣像你,躺在她身邊,我卻還是不能,那一刻,我才知道從來都是自欺欺人……」他聲音淒涼無奈,「多少個夜裡,我輾轉難眠,一想到你就在他身邊淺笑清兮,我就如顛如狂。你恨我殘忍,怪我不擇手段,可如果當初你選擇的是我呢,你以為他會比我良善嗎?你以為他會好好放過你嗎?」多年來他刻意壓抑住的委屈,憤怒,酸楚都在這一時暴發。
艾薇散亂了秀髮,身子搖搖欲墜,勉力扶住桌邊,寒風似從四面八方吹來,如千百根尖硬的刺針,扎得她週身都痛。
「你為什麼不說話?是說不出口吧?」她的沉默徹底激怒了他,他難以自制,口不擇言道:「你心裡該是高興的吧,總算讓你等來了這一刻,從此可以冠冕堂皇的離開這個牢籠了。」他奮力抓過她的手腕,伸至她眼前道:「你當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你心裡想戴的並不是這枚吧?你們私下裡從來就沒有斷了過!那枚翡翠扳指是他第一次獵到豹時,他那個高貴的皇后額娘親手替他戴上的,我那時只不過羨慕,趁他不備,偷偷把玩了一下,便被他好一頓苛責每年才一入夏你就緊張難安,要讓人早早備妥了一切消暑的物品,可忻圓她就算在烈日下瘋玩二個時辰都不會中暑,你不要和我說是擔心我吧。那麼多年了,你居然還不知道我吃魚會發蘚,喜歡吃魚的人是他,是他!你最怕冷天,可若是為了賞梅,倒能凍得個面紅耳赤亦不悔,我還從不知道那小小紅梅竟能攝你心魂。你每每唱著曲兒哄忻圓時,只要一看見我走近,就會停了下來可我只是想著,薇薇,只要你能永遠留在我身邊,哪怕只是看著,我也心滿意足了」他的嗓音由刺耳的尖銳慢慢轉低,漸至嘶啞,最後噤音難語。
「是我錯了,原來都是我錯了我錯在不該讓你愛上我,錯在不該在你愛上我之後,還不誠惶誠恐的接受,更錯在傻傻的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可胤禵,你覺得我還回得去嗎?我還能回到他身邊去嗎?愛,什麼是愛?我已不知道什麼叫愛,也不知再該如何愛了。可忻圓,忻圓她是無辜的,因為我們,她被剝奪了本應屬於她的一切,我都不知道以後該如何再和她解釋這些那枚扳指我掛在了忻圓身上,那以後我也從來沒有再見過他——」艾薇眼角慢慢滲出淚水,一顆一顆墜落,無可遮掩,「胤禵,也許對你而言,他們生來就是屬於你的,他們的尊嚴,生命不過是你允許他們暫時保有,你隨時可收回,就像碎了只花瓶那樣的尋常,無足輕重。可我不行,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你懂嗎?一個人絕逃不開自己,自己犯下的過錯,自己內心的歉疚,自己應該面對的責任,一樣都不能逃了開去。因為它就像是你的影子,絕對逃避不了。胤禵,我如留下來,我們只會彼此折磨,彼此傷害,那又何苦?胤禵,世間何人無悲痛,事事如心。從前種種,或痛苦或快樂,我都不想再記起,就當我們從不曾相遇,生也罷,死也罷,你便隨我,我只要自由。」
胤禵只覺得心口似鋼釘穿透,疼得幾欲流淚,他自知永遠無法走進她心裡,可她如今竟連自欺欺人都不能給了他,這般的絕情,想想,真是不甘心哪。「自由?哈——」他笑了起來,笑聲蒼涼,「真真可笑,你問我要自由,你竟向一個沒有丁點自由的人要自由,對不起,你要的自由我無能為力。」
他喃喃道:「你明明知道,我什麼都能順著你,只是這一件不能我不能。」
屋內一下靜了下來,只聽得沙漏的聲音滴嗒滴嗒流逝。
空氣中似還充滿著夜的氣息,東方已漸發白。
胤禵出聲喚人,吩咐道:「去看看忻圓格格起來了沒?要醒了將她帶過了。」婢女應聲離去。
艾薇杏眸怒睜,聲音一緊。「你把她叫來幹什麼?」
胤禵疲倦道:「你不是口口聲聲要自由嗎?那也該給別人選擇的自由吧?」
門外清脆的童音已清楚傳來,忻圓一身紅色薄裘蹦跳跑入。
胤禵俯下身迎住忻圓,示意其他人等退下。
「忻圓,阿瑪問你一件事,你要好好想一想再回答好嗎?」
忻圓從沒見過阿瑪這般肅嚴的與她說話,不由輕輕頷首。
「忻圓,阿瑪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會很久很久都不能回來了,忻圓你要和阿瑪一起去呢?還是要和額娘留在這裡?」胤禵背對著艾薇,忽然對著忻圓眨眨眼。
「我要和阿瑪一起去。」忻圓毫不猶豫,回答得大聲而響亮。
「可額娘你為什麼不能和我們一塊去呢?」忻圓不解的問道。
艾薇蒼白著面容,將忻圓拉入懷中,艱澀道:「額娘生病了,去不了那麼遠,忻圓你留下來陪陪額娘好不好?」
忻圓似有些猶豫,伸指入唇嚙咬,左右為難,阿瑪早就告訴過她,如果有一天要她回答這個問題的話,一定要說和阿瑪在一起,只有這樣他們三個人才能永遠在一起,不然以後她就再也見不到阿瑪了。
忻圓怯怯道:「額娘你生病了,要吃藥的呀。你是不是覺得藥太苦了,我把我的糖糖都送給你,那你就不苦了。」
她見額娘似難過得不能言語,慌道:「額娘你不要傷心了,我,我留下來陪你好了」可轉念想到從此就不能再見到阿瑪,頓時嚎滔大哭。「阿瑪,阿瑪」伸手死死的攥住胤禵袍角不能鬆開。
那哭泣聽得艾薇心都要碎了般。
「額娘你藥吃吃看好不好,說不定你的病就好了呢?我們就能一起去了呢?我和阿瑪會很乖的,我們什麼都聽你的我們會把好吃的都留給你吃的」忻圓嗚咽著哀求。
艾薇不能再看一眼忻圓那雙淚水橫流天真無邪的眼睛,一把將她緊摟在懷中,痛不欲生。
艾薇緩緩站起身子,哀求漆黑的眼眸定定地看著胤禵。
胤禵糾亂的眉眼凝望著一室詭譎光線,緩緩道:「他對額娘說過一句話:生恩不及養恩大。」
她長睫一震,他笑了,但笑不及眼底,眸中寒霜逼人,他慢慢伸出手摀住忻圓的耳朵,低低道:「你何苦要為難孩子?反正在你心裡我已是個萬惡不赦之徒,你生也好死也罷,可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我身邊。你不是很能忍嗎?那就再忍一次吧。」心裡明明另有千言萬語,卻都被她眼神封殺在那說不出口,曾暗自發誓,絕不會再傷害她,可終究還是做不到。
艾薇似不能置信般全然失望了,整顆心空空的,驀然有種欲哭出來的衝動,然用力咬著牙,生生忍了下去。
他俯下身子,慈愛地替忻圓拂過兩邊為淚水打濕的發綹,好脾氣的笑道:「忻圓,我們讓額娘好好休息,等額娘病好了,就可以和我們一塊去了。」
忻圓懵懂的瞧瞧阿瑪又看看額娘,一頭撲進艾薇懷裡,猶豫了一下囁嚅道:「額娘你好好休息,你不要生我的氣了,你不是說生氣老得快。」
艾薇蹲下身,心中雖萬千刺痛亦強做歡顏道:「額娘不生欣圓的氣,忻圓也不要生額娘的氣,要是忻圓不高興了,也老得快。」
忻圓見額娘似高興了,笑顏逐開道:「不對,你們大人生氣才會老,我是小人,我越生氣就越小。」轉念便又憂心道:「額娘你要乖乖吃藥。」
艾薇忍不住埋首在忻圓胸口,片刻,她站起身來,死死盯住胤禵,眉眼瞇成絲月牙般的細縫,冷冷道:「胤禵,算你狠。」
胤禵凝視著她肝腸寸斷的樣子,心下揪慟,欲伸手去扶,終咬牙牽起忻圓的手齊步走了出去。他倦寂的眼中哀傷漸湧,身子忽冷忽熱般,她終是不能明白他,她甚至用那樣冰冷的視線和言語刺殺他,刺得他口不能言。抬眼望了望透亮的天空,白雲朵朵相依,似在嘲笑著他的孤單,胤禵只覺週身的氣力似都隨著那陽光一點一滴地蒸發了,忽地他手心一緊,垂首看去,是忻圓揚首期盼的小臉:「阿瑪,額娘的病會好嗎?會和我們一起去嗎?」
胤禵伸手輕柔的撫上忻圓的眉眼,笑了笑,不容質疑的肯定道:「會,一定會。因為我們三個人是一體的,永遠不會分離。」
圓握緊了阿瑪的手,放心的笑了,雪白的幼齒迎光閃耀。
腳步聲漸走漸遠,艾薇佇立原地,手尤伸在半空,似欲抓住些什麼,只有冷冷的空氣在指間流走,她什麼也握不住,握不住,握拳塞入嘴裡緊咬著,淚水無聲地順著眼角浸濕容顏。
備註:皇十四子恂勤郡王允禵,自20歲,康熙四十六年丁亥十一月及丁亥十二月分別得第三子弘映、第四子弘暄後,至乾隆二年,整三十年間未曾生育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