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宮夢縈 正文 第四十八章
    積蓄了一日的雨落了下來,開始是沙沙地,而後綿密亙長。京城長街一陣急遽的馬蹄聲踏破雨幕,馬上人一身湘白緞袍,渾身上下全無飾物,只在腰間紮了條麻絰帶,卻帶著股令人眩目的凜冽風姿,一如荒原聳立的松柏。

    疾風密雨絲絲灌入他衣襟,因驚詫,震怒,憤疑而激出的一身冷汗在夜風的放肆糾纏下,已化作徹骨冷心的寒意。

    他一夾馬腹,策馬衝向寧郡王府。府邸外四處懸掛著素白的幔帳於昏暗雨幕中飄揚掙扎。

    他輕調馬首轉向西邊側門,幾個身著素白孝服的侍衛守在門前,他將馬牽給侍衛,立有侍從走出,「陳大人從向前帶路,將他引進了西門偏院。

    跪在靈前的男子聞聲緩緩轉過頭來,起了身。

    陳天候上前行禮,見敏恩麻絰,菅履,面容悲怮卻仍顯沉靜,舉手投足俱顯鎮定穩重,逐放下心來。

    敏恩微微頷首,隨即親自取出三柱香遞了過去。

    陳天候默然施禮。

    「文卿,請節哀才是。」敏恩讓人送上姜茶沙啞道:「你一路疾趕又淋了一身雨,來,先喝杯茶暖暖身子。」

    陳天候死死咬著牙,眼前紛紜閃過的儘是十四阿哥他犀利無情的目光,脫口道:「他十四阿哥分明是存心的,春日裡素來是天地萬物繁衍的季節,從來就沒有聽說過還有什麼春季狩獵的道理,他說是要試試那火器的射程,可偏偏就讓人失手了我看他是衝著王爺從前和太子的」

    「文卿,你這沉不住氣的性子真要改了。」敏恩出聲打斷了他,皇上身子日漸虛弱,這個群王奪嫡的險惡時期,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他早勸著阿瑪該斷了再扶胤礽為太子的念頭,依如今局面他想東山再起只怕是難了,何苦白白得罪了八阿哥那夥人。可眼看八阿哥倒了,沒想到老天成全,太平了數十年的日子居然西南又燃戰火,如今朝廷上下不是明哲保身地避而遠之,就是在看清了局勢後,紛紛效力在了十四阿哥旗下,舉薦他為領將之帥。

    「文卿你看淺了,人人都知軍權非同兒戲,易放難收,如今西南遠征勢在必行,可朝中誰又可掛主帥之印?那日朝堂之上,阿瑪糊塗,竟然說: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統將之帥,乃民之司命,國家安危之主,不可不慎,定需擇一老成穩重,又熟邊疆之事務者為上。我看今日之禍當為那日起,官高權重,最為上者忌。」敏恩面色凝重。

    陳天候臉色一蒼,他也疑那十四阿哥如何就這般膽大,難道竟是另有授意之人?他渾身冷汗涔出,已不能再往下想。

    敏恩見他眉色知他已明瞭,如今阿瑪一死更是使得整個寧郡王府都危如累卵,若在朝中不再找到個強而有力的*山,只怕整個寧郡王府都很可能會化作齏粉了。

    敏恩沉聲道:「文卿,你這次從川中回來,我讓你探明的事可有名目了?」

    陳天候忙取出信箋遞於敏恩,他疾掃一遍,面露喜色,「好,這份厚禮當可做敲門磚了。」他知道那位禮賢文人,專研理學,都說是仁慈近懦的三阿哥其實早在朝廷各處都安有眼線,這位平日看似素不經心染指權勢的三阿哥實屬心機深沉。只可惜那十四阿哥下手太快,讓他此刻捉襟見肘,急於抉擇,來不及再多加思慮了,他不由攥緊了手中信箋,也許這便是天意。

    紫禁城,乾清門。

    正往回走的三阿哥遠遠見著對面低首疾步走來的人恰是敏恩,便上前幾步,敏恩已瞧見了他,忙俯身施禮,三阿哥親身上前扶起他道:「此次寧郡王過世,純屬意外,你也不必過於悲傷了,」他溫言又低聲慰道:「皇上知他是為國殉職,定不會虧待了你們寧郡王府的。」三阿哥輕拍他肩,語有所示般道。

    「是,謝王爺提點。」敏恩又欠身回禮。

    一旁的太監宮女們側身垂首,有些吃驚這位待人一直淡然矜持的三阿哥今日怎麼就忽然轉了性子,待人熱情了起來。

    候在殿外的內官,遠遠看見敏恩走來,慌不迭地迎下了白玉台階,笑臉道:「大人您可來了,萬歲爺一直在等著吶。」

    敏恩一聞此言,忙正帽斂袖提袍拾級而上,一路跟隨著內官走進了乾清殿。

    敏恩候在殿外,等內官進去通傳,他深知在這宮殿裡,這些伺候在皇帝身邊的內官,最是狐假虎威的。可剛才對著不過是已逝寧郡王之子,卻官職不高的自己,怎麼會如此客氣獻媚,難道是這乾清宮裡有什麼加恩的消息傳出?他不由想起三阿哥才說的話,心中更有了三分底。

    「傳」內官步出示意敏恩入內,敏恩趕緊垂首趨步走入,朝著那抹明黃色身影拜倒。

    「臣敏恩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你不必太拘禮了,起來吧。」

    出乎他意料,皇帝的聲音極其平和恬靜,但敏恩仍絲毫不敢造次,再次磕頭謝恩之後,方才小心翼翼地站起,他這才看見皇帝身邊的四阿哥。

    「老四啊,寧郡王之子都這般大了,朕真的是老了。」皇帝側身與胤禛道。

    胤禛笑道:「皇上壽與天齊,如何就老了,如今西南戰事還都需仰仗皇上決策於萬里之外。」

    「壽與天齊?你們就哄著我吧。」皇帝指指胤禛笑了,「生老病死,無人能免,縱然是朕也枉然啊,敏恩,你也需節哀啊。」

    恩趕緊應到,聲音裡刻意露出些緊張怯懦。

    見著敏恩的緊張,皇帝極溫和地笑了笑。「你不用害怕,你阿瑪寧郡王的爵位自聖祖時便是世襲罔替的,襲爵的旨意早以擬好,代殯禮之後便會明發。」

    敏恩久懸的心這才放下,忙跪下謝恩,皇帝親上前扶起了他又道:「這次西南戰事只怕會延綿難斷,朕欲讓你們年輕人都去西南歷練歷練,心裡可不許覺得苦。」

    敏恩惶恐跪下,「臣自當鞠躬盡瘁,不敢稍有懈怠。」

    「好了,你去吧。」

    敏恩起身告退,才出偏殿,便見著御史訥爾齊正奉旨而入,心疑莫非訥爾齊這老傢伙又要重提復立太子之事?那他真是枉讀了聖賢書,卻不懂識時務者為俊傑啊。

    敏恩略一凝思又有些疑惑,皇帝緊在其後召見訥爾齊,莫非是刻意讓他瞧見?這卻又是為何?這位皇帝的心思還真是難以揣摩啊。

    那日三阿哥閱完他呈遞的信箋,並未說什麼,照舊與他閒聊些無關痛癢之事,待到他臨走時,三阿哥起身相送,忽就折斷了盆景上的橫枝,笑言道:「這根岔枝既然礙人眼了,剪去便是,還好修剪樹木並不需要詢問樹的意見,不然那樣也太麻煩了。」哼,那孟光祖多年為三阿哥在外奔波謀命,他卻不加思索捨卒保帥,毫無猶慮,全無半分傳聞中三阿哥仁慈近懦之感,果然是虎父無犬子,沒一個好惹的,敏恩不由露出絲苦笑,即警覺環視四周,見無人察,逐匆匆離去。

    西暖閣內鎏金爐中素香彌蕩縈紆。

    皇帝猛地將奏折擲於訥爾齊腳旁,冷冷道:「朕已詔曰天下,立儲之事容後再從長計議,你如何就敢明知而執意違旨上奏?」

    訥爾齊應聲跪下,「臣一日不敢有違聖意,但臣亦一刻不敢忘先皇祖訓,立儲乃國之大事,事關國本,存乎千秋萬代江山社稷之安危,並非圖謀臣個人私利,怎能不辯個明白?為人臣人子者,人人當以諫之,臣只恐日後生靈塗炭,皆由嗣位引起。」

    皇帝一聲冷笑,「好你個事關千秋萬代江山社稷,並非圖謀個人私利。既是國家大事,匹夫豈能多言?你膽敢屢違聖意,真是大逆不道。」

    訥爾齊原為固扭之人,頓時雙目暴睜,幾欲奪眶而出,怒髮衝冠道:「如今臣忤逆聖意,是為不忠;有負先祖之托,是為不孝;臣既已不忠不孝,枉為人子人臣,尚有何顏面立存於天地之間?人不免一死,何足為懼?臣罪當一死,只懇請皇上能聽臣一言,莫再誤社稷於當前,愧先皇於地下,臣雖死無撼。」

    一聞此言,皇帝赧然變色,負手疾步,停至訥爾齊跟前,痙攣道:「訥爾齊,你個不忠不孝之人,你休要用死來威脅朕」

    一旁胤禛見皇帝如此震怒之下,仍話留一半,靈光一閃,已明聖意,訥爾齊為宗室子弟,三代襲爵,功高勞苦,況這訥爾齊向已忠心聞名皇室,如今真血濺殿堂,必寒人心,他實非那朱天保等人可比。

    訥爾齊眼見皇帝震怒,已心如死灰,歷聲道:「臣願一死,以明志節!」他略一打量,擇明方向,便一頭欲撞宮柱。

    胤禛心下既明,早做防範,上前死命地拽住訥爾齊身子,疾聲道:「訥爾齊你糊塗!你不忠不孝也罷了,如何竟敢陷皇上於不仁?你萬死都不足以謝罪。」

    訥爾齊身子一抖,停住掙扎,顫聲道:「你,你休要胡言,臣萬死不敢陷皇上於不仁。」

    「是嗎?」胤禛面如寒霜道:「胤禛不才仍聽聞,世間為人子者,小杖則受,大杖則逃,不至陷父於不義也。而為人臣者,有事則諫,諫而不聽則默,存身惜命,不至陷君於不仁。君賜臣死,臣不敢不死,君未賜臣死,臣不敢不活。今你訥爾齊以頭撞柱,棄世輕死,是為捨大義而就小節,奮一己之痛快,而陷皇上於不仁不慈,此難道是為人臣之道?胤禛雖愚,竊為你不齒。

    訥爾齊一身冷汗,緊繃的身子漸漸軟了下來。胤禛見他神情已恢平靜,知其死心已去,便鬆開了手,冷靜道:「天下事有輕急緩重之分,立儲一事事關社稷當可為重,然如今迫在眉睫,更有重中之重。今日國事,邊防未靖,更以西南最為可憂,策旺阿拉布坦為人剽悍兇猛,素喜好征伐,且屢戰屢勝,長久姑息,以後必為我西域大患,現西藏已失守,與其毗鄰的青海、四川、雲南必將遭嚴重威脅,而且准部汗一旦掌握了黃教,就更可借此破壞皇上多年苦心維持的滿蒙聯盟,到那時天下事將大壞而不可收拾,那還何來千秋萬代,你到底想過沒有?」

    胤禛見皇帝與訥爾齊皆不語,只得繼續道:「江山社稷,愚民可不思,而吾皇卻不可不思。樹欲靜而風不止,皇上聖明,知策旺阿拉布坦一日不除,便天下一日不寧。你我為人子人臣者,惟當以忠誠為本,上下齊心,事國忠君,全力驅敵。訥爾齊你三代皆為朝中重臣,從來忠心不二,功在社稷,為何如今值此國難外患之時,卻不能體皇上之心為心,慮皇上之憂為憂?」

    「訥爾齊,你白長了這些歲數啊。歷代先君,耽思竭慮,開疆闢土,其間血淚艱辛,朕每追思之,涕泗長流,不能安枕。朕不才,受國於先王,自知無能,心常惶惶。祖宗基業,得來匪易,倘廢於朕之手,百年之後,有何顏面見先皇於地下。朕只望在有生之年,天下蒼生可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皇帝終一聲長歎。

    訥爾齊早已跪地痛悔,「皇上,臣愚昧僭越,今日所言皆非人臣所當語」隨即叩頭涕哭不止。

    皇帝面有倦意,胤禛忙上前,小心攙扶皇帝至榻邊安坐。皇帝沉默片刻終出言揮退訥爾齊,示意胤禛近前而坐。

    「老四,朝中有大臣雲你十四弟雖少學兵法,然未曾親歷戰場行軍作戰,言其空談兵事,也許尚可,但若授以三軍,恐不堪重負,不如此次隨軍前往,多經歷練,再授以三軍未遲,你意下呢?」皇帝瞅望住胤禛,沉吟片刻,開門見山地問道。

    胤禛方才見皇上仰敏恩,貶訥爾齊,再思其往日流露言語,心已揣明皇上之意,恐十四阿哥此次統領三軍是勢在必行了。「皇上,如只需打敗策旺阿拉布坦其實很容易,可要徹底決其野心才難。自古作戰除兵強馬壯,師出有名之外,人心凝聚,當為一等重要。三軍前,帝親征,可抵千軍萬馬,從前皇上『一人臨塞北,萬里息邊烽。』今皇阿瑪年事已高,自該由兒臣等效力於軍前。況軍權乃國之利器,自當由我愛新覺羅之子弟掌控,此乃天經地義,十四弟雖未曾經戰,卻有大志,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長,臣眾兄弟之中,惟十四弟有將才,況有皇上決策於萬里之外,萬無不妥之理。」

    「可老四,人皆有欲,焉能不爭?」皇帝語出犀利,雙眸緊盯視住他不放,似要看穿他心般。

    胤禛迎住他目光,不躲閃,心下安定,皇上今能明問出來便有可辯之機,逐沉穩道:「皇上深明人心,但兒臣亦知爭則亂,亂則弱,弱則亡之理。從前皇上教誨兒臣,君子不怕人看輕,不怕人見疑,亦無需憂君王不用,只怕誘於名利,不能端然正已,兒臣一刻不敢鬆懈,為人行事當以擇正道而行,絕不汲營於私利以害大義,不然兒臣身敗名裂為輕,引得國危家殆是重。俗說:兵馬未動,糧秣先行,打仗打的便是後備。真有心為國為君分憂,身在後方亦有諸多事可為。自皇上點醒兒臣需戒急戒燥後,兒臣多年潛心靜聆佛音,悟得一人生時縱然能睥睨天下,視九州為渺小,然其闔然長逝時,亦不過僅據片席之地罷了,虛名俗利,於兒臣已無可爭奪。況今皇上以孝治天下,兒臣縱愚亦知,在家孝父,在朝忠君,於家於國,兒臣心只惟遵聖意,多辦實事而矣。」

    皇帝微微頷首,深邃的黑眸欣慰一閃而逝,隨即道:「老四,你十四弟私下辦義學,甚有模樣,這幾年朕命其整頓兵紀,朕親臨校閱,也素有成效。」皇帝揉揉太陽穴,又道:「朕已等得太久了,有多少男兒跨上戰馬,踏上征途就再也沒有回來過,為除邊境之憂,付出的代價太大了。西南之戰,素來曠日持久,恐沒有個數年不能有結果。但眼下不戰則怯,雖然艱險,也不得不迎頭而上,朕不能再等了,便畢其功於一役吧!」

    胤禛見天色已暮,逐道:「皇上近日為操國事,聖容又有清減,兒臣雖不懂醫理,然誠心遍訪良醫調配藥膳,懇請皇上為國計,先行用膳吧。」

    皇帝聽他一言,不禁露出欣慰神情,溫言道:「再等一下吧。老四,你前言只需打敗策旺阿拉布坦很容易,可要徹底決其野心才難。依你之見,有何良策?」皇帝端視著他,神色寧湛中帶著期許。

    「是,兒臣謹遵皇命,斗膽妄議了。」胤禛恭謹道:「那西藏雖然所在絕遠,但他准葛爾傳統上向來沒有堅城勁弩的守備習慣,如果我朝譴兵而去,妥善佈置好一切,加上蒙古王公士兵配合,出其不意直攻其城,堵他個逃無可逃,死守亦不足自保,千載之功,一朝可成。可他准葛爾汗素是野心勃勃,從前噶爾丹兵犯蒙古,還妄圖吞併我朝,如需永絕後患,謹仿他人捲土重來,便需作長期應對。蒙古、西藏、青海等地現已大都信奉黃教,其主持教務的高僧『呼畢勒罕』因藏人信之甚篤,其教權在名義上已遂出於政權之上。既然如此,便可以彼心制彼。降旨承認藏人信服的格桑嘉措為達賴喇嘛轉世靈童,控首使眾人臣服。另從前西南、西北各地因所轄部族渙散,才孤勢難鳴,現諸部聯合則勢漸強。他准葛爾常年馬背生涯,蹺勇善戰,兵滿萬人,已很難敵,終是大禍。可單他准葛爾內部即有不同氏族,各有屬民,可設法分而治之,分則勢弱,勢弱則無力為害,還需求我朝相助。他准葛爾兩翼有左、右哈薩克之亂,背後俄國虎視眈眈,便不得不卵附於我朝,便可供我皇驅使,為我皇效勞。另邊藏之地幅員廣闊條件險惡,如一味強取,時日長久,我朝損耗必大,打仗打仗,打的便是國力後備。西南、西北邊陲分而治之,對阿布達什、杜爾伯特等部宜用懷柔之計,通貢互市互通有無,時日長久必為我朝風俗所化,屆時,自可不戰而勝。而巴桑、德吉特台吉等部與我朝多有仇愾,借此機會大力肅清重整也好。另有特楞古德幾部均可用重金安撫,遣使者通好,說明厲害關係,等我朝再打幾個勝仗,奪回西藏,他們見我朝軍威昌盛,必不敢再出兵暗助准葛爾。」胤禛不急不緩,一字一句條理清晰道來。

    橘色的燭火透過琉璃罩鋪灑上四處,映得皇帝明黃緞袍一片輝煌,他看著面前侃侃而談的胤禛,面容沉靜如月,如泰山之安,令人一望而意氣相傾,皇帝心中波瀾跌宕。

    五十七年八月壬子,孟光祖伏誅冬十冬十月丙辰,命皇十四子貝子胤禵為撫遠大將軍,視師青海。甲子,詔四川巡撫年羹堯,軍興以來,辦事明敏,即升為總督——

    《清史列傳.聖祖本紀.百五十二卷.滿文版》

    十四貝勒府,書齋。

    胤禵揮退婢女人等,臉上笑影盡去,神情肅殺道:「看來還是小看了老三,平日裡溫文爾雅的,關鍵時刻倒也下得了決斷,竟讓他搶在前頭去皇上那了。」他有些懊惱的攥緊了拳。

    「是啊,本來還想借此將他和那年羹堯一塊告進去,也挫挫老四的銳氣,省得你去西南後,他讓姓年的在四川搞鬼。」九阿哥亦露懊惱,「老三他旗下門人孟光祖在外活動多年,在各省送禮,廣絡人心,這回還把主意打到年羹堯那去了,他這做主子能不知道?笑話,我看皇阿瑪這回分明是有心袒護,這小子整日裡念叨什麼朱程理學的,哄得皇上高興。細想想這種事他老三也不是頭回干了,一廢二哥時,還不是他自己向皇阿瑪揭發喇嘛鎮魘一事的。」九阿哥把玩著五指譏誚道。

    「幸虧十四弟爭氣啊,朝堂上那番話震得那群嘰嘰歪歪的老傢伙們都無話可說了,皇上一封十四弟為大將軍王,老傢伙們又都屁顛屁顛地跑來了,早幹嘛去了。」十阿哥滿臉掩不住的興奮。

    「話不能這麼說,」胤禵一笑置之,「老三他想扮豬吃虎,是個棘手角色,你們留在京城得多加防範。」他眉宇間凝結了一股冷冽之色。

    九阿哥毫不猶豫頷首贊同。

    「九哥,皇上讓我自擬份隨軍人選單子,你看看可有什麼合適的人可跟去。」胤禵略欠身道。

    阿哥聞言一口應允。

    太陽落了下去,暮色漸濃,一群群歸鳥掠過天空,翅膀擊拍著空氣,發出「颼颼」的聲音。

    庭院中,兩個孩子似在爭辯著什麼,忻圓人小氣焰高,伸出白皙的皓腕指點著弘暄。

    弘暄終究少年氣盛,受不了忻圓這個小娃的詆毀,不屑道:「哼,額娘說了,你們都是狐狸精。」才說出口,便已有悔意,都怪忻圓小小年紀,小嘴比誰都厲害,他比她大五歲了還說不過她也太丟人。

    完全沒有想像中的暴跳如雷,也沒有哭鼻子的聲響,弘暄俯身看忻圓神色古怪,濃濃的滿是憐憫。

    「弘暄哥哥,你不要難過了,我額娘說狐狸精要美若天仙,要聰明伶俐,還要善解人意,反正就是要很美很美很聰明的女人才行。所以這府裡只有我和額娘大小兩隻狐狸精。弘暄,等以後你額娘也長得美些了,她就也可以當狐狸精了。」忻圓仰起小臉,振振有詞道。

    弘暄瞧著忻圓滿臉同情的看著自己,幾乎沒被她的話嘔死。「你是笨蛋嗎?只有笨蛋才會相信這種鬼話。」

    忻圓似有些愣住了,幾分困惑,隨即又想起般理直氣壯道:「那你說為什麼阿瑪最喜歡我和額娘呢?你額娘是不是說他是被很美的狐狸精給迷住了。難道阿瑪也是苯蛋嗎?」

    這下輪到弘暄徹底傻了眼,額娘她們老嘀咕阿瑪是被狐狸精給迷住了,可沒說過是很美的狐狸精。他凝視著忻圓嬌艷欲滴的容顏,不停閃眨的美目璀璨晶瑩,笑靨如花,難道真是這樣嗎?

    忻圓瞧他犯傻了,扯扯他的衣袖道:「弘暄哥哥,你別生氣了,以後我不說你笨了。」她珠圓玉潤的嗓音此次格外甜美。

    弘暄有些垂頭喪氣。

    假山石後的胤禵見弘暄讓小忻圓的胡言亂語給整得沒了脾氣,無奈的搖搖頭,回首見身旁的艾薇,半笑半嗔,臉頰上圓圓的酒窩若隱若現。也罷,就由得她胡鬧好了,誰叫他鬼迷心竅,偏偏就喜歡她一個,他走了出去,咳了一聲。

    弘暄回首見是阿瑪,慌忙正身請安。

    「阿瑪。」忻圓撲上前去抱住胤禵的身子,開心的嚷道,嬌軀撲掛在了胤禵身上不停的磨蹭,胤禵順勢抱起了她。

    「忻圓,下來,哪有這麼大了還要抱的。」艾薇顰起了眉。

    圓一口回絕。

    弘暄偷眼瞥瞧,羨慕無比。胤禵略問過他兩句,便讓他離去。

    胤禵懷裡摟抱著軟綿,散發著乳香的忻圓,回首瞧見略有醋意的艾薇,心中頓時一陣心蕩神馳,湊近了道:「薇薇,晚膳我要吃你做的醋黃瓜。」

    「你是小孩子嗎?那麼讒。」艾薇瞥他一眼。

    「可是真的好吃,怎麼做的?」

    「就是新鮮黃瓜,用糖醋閹,不過糖要用桂花釀,醋用檸檬汁替,等吃的時候再灑些碎果仁就可以了。」三人漸走漸遠。

    月兒彎彎,似露出笑靨的臉,滿天繁星調皮地眨著眼睛

    胤禵輾轉難眠,索性起身踱步至窗邊,推開窗欞,讓夜風吹拂他煩躁的心,就快去西南了,心底似有個聲音在不停的喚著,半響,他終於不再掙扎,披上外袍,走出去。

    天空夜鳥掠過,一隻向左,一隻向右,擦肩而過。

    艾薇瞧得有些入神,這一世,他們互相尋找,卻不止一次的錯過,總在即將相遇的時刻,選錯了方向,一個向左,一個向右,也許是因天空實在太遼闊了吧,也許是因為他們走的本來就是一條永無交匯點的岔路。

    胤禵走近了,正見著她仰望天空泫然欲泣的神情,忍不住出聲喚道:「薇薇,怎麼還不睡,看什麼呢?這麼入神。」

    「哦,眼睛裡進了灰,有些酸。」艾薇掩飾道。

    胤禵上前佯裝不覺的替她吹了吹眼睛,兩人又都沉默了下來,良久,彼此互視一眼,他輕輕道:「天冷了,進房去吧。」

    她看了他一眼,輕輕頷首,轉身離去。

    胤禵怔怔停在原地,他現在是大將軍王了,他們說他還會是未來的皇帝,可他心中為何還那樣空虛,那秋風似一直吹入心底般涼。

    胤禵如驚醒般,追上了她,從身後一把將艾薇緊緊摟在懷裡,彷彿一下填滿了他心中的空虛。「今晚我留下來好不好?」

    艾薇背心驀然一滯,胤禵轉過她的身子,月光如水灑在她荏弱的臉龐,分外哀美,他一聲歎息,吻上了她顫抖的唇。

    也許是月色太美,也許是彼此受傷的心無力再抗拒,他抱起了她走入寢屋。

    室內蘊紅的燭光,跳躍著將兩條人影映照在窗欞上。

    胤禵見她似被釘住般,挪不開步,伸出手去,不容他們之間有任何距離的拉近了她,跌倒在臥榻上,臉頰近得可清晰聽見彼此的心跳和呼吸聲。

    胤禵起身褪去兩人靴襪,重摟她入懷,艾薇慌亂地閉上雙眼,長長的睫毛不停顫抖,他懷裡的身子似仍同以往般微僵著。胤禵心中悵然,難道這麼多年了,她還是放不下他嗎?

    她的馨香縈繞在鼻間,胤禵掌心漸湧起股熱力,隔著衣衫撩動著他,他的呼吸越來越熱,濕熱的唇印在她光潔的額頭上,他雙手極緩極緩的褪去她外衫,艾薇腦中似萬馬奔騰,昏暈得不能再思索,她摒盡渾身的力量欲控制自己不住顫抖的身子。

    她渾身僵硬無比,他的熱情、慾望高漲不熄,硬生生止住,不能,還是不能啊,胤禵溢出絲苦笑,輕拍她背道:「好了,不要勉強自己,我可以再等。」隨即感到懷中人一鬆。

    他見她神色尷尬,便俯在她耳邊故作輕鬆道:「薇薇,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才行呢?妾身名不符實的,很委屈。」他說得哀怨兮兮,逗得艾薇嗤笑出聲,雙頰暈紅。

    胤禵摟住她的手依舊輕柔,身側另一隻手卻不為她察覺的緩緩攥緊,終有一日,我要叫你們統統知道,這世上究竟誰才是真正強者。

    她見他滿目躊躇志得,心中一怮,他生在帝王之家,看雖無所不有,但有一點卻與窮苦人家的孩子相同,童年都那麼短暫,後者是因得到的太少,而他是因為擁有的太多,使得他們都必須過早地開始承受起生存的壓力,急急地從一個孩子長成了大人,磨滅了他們曾經純潔的童心,她無法想像當他想要的一切落空時,他該是怎樣的絕望沮喪。

    「胤禵,這仗總有打完的時候,從前你不是說過『歸去歸去來兮我夙願,餘年還做隴畝民』嗎?我不喜歡朝堂中那些勾心鬥角的事,等仗打完了,你不要象從前八阿哥那樣爭什麼,就陪在我身邊好嗎?」也許她只是徒勞而試,可在他為她做了那麼多後,她已不能如從前那般置之事外。

    禵微微一顫,心怦然跳動,「薇薇,那你就永遠都不離開我了?」他俯身將她緊貼住他心口,似尋求保證般喃喃低吟。

    她閉上雙眼將臉頰偎著他的肩膀,同樣的寬肩,同樣的溫度,觸動了她心中那條思念的河流,欲哭的衝動在她的心底氾濫,她揪緊緞被,絞得手指泛白。進與退本來就在人一念之間,況太多太多的東西堆擠著她,似已無路可退。

    輕輕卻堅定的頷首。

    她從來高高在上的姿勢,忽地這般溫柔,這般順從,似措手不及,胤禵的心房「咚咚」擂捶,幸福來得這樣倉促,他有些不敢確定的疑慮,這一刻,似已等了千年萬年。雖還未到春天,但卻也總見綠意。可他亦知,他就像個踩在薄冰上的人,他的腳下,是那麼地脆弱,那麼地不堪一擊。

    描金紅燭嗶啵燃燒,躥升著明麗的火焰。

    窗外,秋風吹來,嗚嗚如訴。夜色中一雙怨恨的眼眸爍爍生光,又透出如釋重負的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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