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與秦王朝 第五卷歷史繞輪轉,落葉隨風飄 第二百三十六章
    從燕國到秦國,路途遙遠。等荊軻一行出現在咸陽街頭時,已是嬴政二十年的光景了。荊軻和他的同伴,皆是燕國特選的健兒勇士,無不意氣風發,姿態豪邁,引得路人紛紛駐足觀看,讚歎不已。

    然而,片刻的風光之後,等到了驛館,一安頓下來,卻又開始發愁了。在燕國的地界,他們可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想要見誰,只是一句話的事。可這裡是秦國,沒人知道他們是誰,也沒人在乎他們是誰。荊軻在驛館住了十多天,依然沒有等來嬴政的召見,心中大為憤懣:果然是弱國無外交,如果今天是燕強而秦弱,看你嬴政還敢怠慢於我!

    消極等待,不如主動出擊。荊軻於是托關係,走後門,求見嬴政寵臣中庶子蒙嘉,以千金相賄賂,請他幫忙在嬴政面前代為說項。

    蒙嘉,乃是蒙驁之子,蒙恬之叔父,雖是名門之後,在金錢的誘惑下卻也無異於常人。他一尋思,只消給荊軻遞句話,就能得到千金重酬,何樂而不為呢?況且,荊軻帶來了樊於期的人頭,又獻上燕督亢之地圖,這兩份厚禮,嬴政也一定會笑而納之。總之,這是一筆兩頭都能討好的買賣,蒙嘉於是應允。殊不知,他以為他在給荊軻幫忙,卻反而成了荊軻的幫兇。

    蒙嘉面見嬴政,道:「燕王誠振怖大王之威,不敢舉兵以逆軍吏,原舉國為內臣,比諸侯之列,給貢職如郡縣,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廟。恐懼不敢自陳,謹斬樊於期之頭,及獻燕督亢之地圖,函封,燕王拜送於庭,使使以聞大王,唯大王命之。」嬴政聞言,果然大喜,乃朝服,設九賓,在咸陽宮接見荊軻。

    荊軻和秦舞陽二人,從宮門進入,穿過層層院落,越走地形越高、宮殿越巍峨。執戟武士,甲冑鮮耀,對排而立,兩戟相交,攔住去路。二人經過之時,武士漸次分開雙戟,同時伴以聲聲大喝。這一段長路走下來,荊軻依然神色自如,而號稱渾身是膽的秦舞陽,卻已是色變腿軟,氣喘吁吁。

    進入咸陽宮正殿,但見秦國官吏雲集一堂,對二人冷眼相看。這些官吏,單拎出來的話,個個都是隨便跺一跺腳、都可以讓大地抖三抖的主,其威嚴不問可知。然而,這所有人的威嚴加起來,也比不過高高在上的嬴政。嬴政雄踞寶座之上,光耀如日,面似寒冰,令人望而生畏。

    侍臣高聲道:燕使上殿晉見。

    秦舞陽一路積累的恐懼,在此時爆發,面白如死人,滿面是汗,振恐不安。侍臣劈面大叫:「使者為何色變?」

    秦舞陽越發驚恐,以為計策敗露,目光絕望,雙手哆嗦,渾身的勇力,卻幾乎已不能托住金函。

    荊軻顧笑秦舞陽,又跪奏道:「北蕃蠻夷之鄙人,未嘗見天子,故振慴。願大王少假借之,使得畢使於前。」

    荊軻辭語從容,顏色和緩,打消了眾人的疑心,一時滿殿大笑。嬴政謂荊軻道:「取舞陽所持地圖來,與寡人觀之。」荊軻從秦舞陽手中取過圖函,親自呈上,嬴政展圖,細細觀看。圖窮而匕首見,荊軻眼疾手快,左手拽住嬴政衣袖,右手抓起匕首,直刺嬴政之胸。

    寒光閃動的匕首,一寸一寸接近目標。這是勢在必得的一擊,這是賭上荊軻之命的一擊,這是賭上燕國之命的一擊。

    然而,荊軻低估了嬴政的武功,浮丘伯也有意無意地忘了告訴他嬴氏家族素有習武的傳統。想當年,秦武王力能舉鼎,與當時最著名的武士任鄙、烏獲、孟說等人不相上下。成嶠公子,更是劍術高超,天下無敵。

    嬴政的武力,雖不能和家族中的這兩人相比,但也遠勝常人。而他時年三十三歲,正當壯年,身體處在巔峰狀態。因此,儘管刺殺事出不意,嬴政卻也迅速反應過來,側身一讓,霍地站起。用力之猛,衣袖為之撕裂。

    荊軻一擊不中,對嬴政緊追不捨。嬴政邊逃邊拔佩劍,無奈劍長,惶急不可立拔。嬴政不能脫身,只能繞柱而走,躲避荊軻。

    按秦法規定,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諸郎中宿衛之官執兵戈者,皆陳列於殿下,非奉宣召,不得擅自入殿。群臣見嬴政被追殺,皆感覺如同做夢一般。天下竟有這等荒謬之事!幸好侍醫夏無且急中生智,以其所奉藥囊擲向荊軻。荊軻奮臂一揮,藥囊俱碎。群臣這才如夢方醒,蜂擁而上,以手共搏荊軻。

    荊軻受此阻攔,不能逼近嬴政,嬴政也暫時得以喘息。左右宦官大叫:「王負劍!」嬴政本已放棄了拔劍的念頭,得此提醒,趁荊軻被眾人阻擋,將劍推到背後,果然一拔而出。(注。)

    嬴政的佩劍,乃是太阿之劍,天下利器。一劍在手,嬴政膽氣大壯,回身面對荊軻。荊軻已無退路,只能直衝不顧。嬴政出劍,斬斷荊軻左股,如削爛泥。荊軻仆倒在地,不能起立,乃舉匕首以擲嬴政,嬴政閃開,匕首擦耳而過,刺入銅柱之中,迸出火光一片。

    荊軻既失匕首,手無寸鐵。嬴政復擊荊軻,劍劍到肉,如戳布囊,荊軻不能抵擋。荊軻連挨八劍,委頓在地,血流如注,乃倚柱而笑,箕踞指嬴政而罵:「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

    在好萊塢電影中,警察們通常總會在事情已經全部搞定之後,這才姍姍來遲。諸郎官也和那些警察一樣,等到荊軻已經再無還手之力,這才紛紛湧入,戈戟齊出,荊軻立斃。

    荊軻雖已伏誅,嬴政卻心戰目眩,呆坐半日,久久不能回過神來。按說,他在一場單挑之戰中,勝了荊軻,並將其親手結果,在臣下面前,也沒失了王的尊嚴,本該得意才是。然而,嬴政卻無半點欣喜之情。事情就是這樣:荊軻如果殺了他,完全可以四處向人吹噓,我殺了嬴政,我殺了嬴政。而可以想像,他這一輩子,也絕不會再幹出比這更偉大的事來。而僅憑這一樁事,日後史官也會慷慨地將他載入史冊。可是他嬴政呢,他雖然殺了荊軻,可是他卻無法向人吹噓,就算他向人吹噓,別人也會很不屑地反問,荊軻是誰?是以,嬴政根本無心去享受這種渺小的勝利,他只是回味著方才和死神擦身而過的驚險。他的事業,險些因為一個無名小卒而夭折。他的夢想,險些因為一柄尺八匕首而葬送。他貴為秦王,生命卻也和凡人一樣脆弱。將空前的偉績、不世的功勳,建立在生命的脆弱基礎之上,豈非是一種悲哀,一場徒勞?如果寡人能夠長生不死,那該有多美妙!

    遙想當年,荊軻游於邯鄲,魯句踐與荊軻博,爭道,魯句踐怒而叱之,荊軻嘿而逃去。及魯句踐聞荊軻之刺嬴政,私曰:「嗟乎,惜哉其不精於刺劍之術也!」

    陶淵明作《詠荊軻》一詩,其末句云:

    「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

    其人雖已歿,千載有餘情。」

    《東周列國志》評曰:「可惜荊軻,受了燕太子丹多時供養,特地入秦,一事無成,不惟自害其身,又枉害了田光、樊於期、秦舞陽三人性命,斷送燕丹父子,豈非劍術之不精乎?髯翁有詩云:

    獨提匕首入秦都,神勇其如劍術疏?

    壯士不還謀不就,樊君應與覓頭顱!」

    大體上講,荊軻刺殺嬴政不成,劍術不精確實是一重大原因。同為刺客列傳中人,荊軻的劍術便遠不能和聶政相比。

    且看聶政如何刺殺俠累:「杖劍至韓,韓相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衛侍者甚衛。聶政直入,上階刺殺俠累,左右大亂。聶政大呼,所擊殺者數十人,因自皮面決眼,自屠出腸,遂以死。」

    竊以為,聶政堪稱《史記》中的第一高手。然而,聶政身後之名遠不如荊軻,何故也?無他,作為一名刺客,你的名聲和地位,完全取決於你選擇與何人為敵,奪何人之命。正如尼采所言:慎重地選擇你的朋友,更慎重地選擇你的敵人。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雖說太子丹給荊軻的待遇,足以讓今日的資本家羞死愧殺,然而,太子丹之於荊軻,可為知己者乎?在我看來,未必盡然。

    太子丹為荊軻取千里馬之肝,斷美人之手,皆殘忍而不盡人情,非有求於荊軻,豈肯如此曲身相就!荊軻受之無愧,也足見其人之不仁也。荊軻並不貧困,雖然太子丹特加寵遇厚待,對荊軻而言,也只是錦上添花而已,荊軻居之而不辭,只能用惑於其利來解釋。由此可見,荊軻不僅劍術不能和聶政相比,境界更不能比。總之,在太子丹和荊軻的交往中,你感覺不到一種光明的情感,更多的只是一種收買和交易。嗚呼,君子敬人以禮,愛人以德,此風不見已久矣。

    註:索隱王劭曰:「古者帶劍上長,拔之不出室,欲王推之於背,令前短易拔,故云『王負劍』。」鄙人找了把劍,當然沒那麼長,(嬴政之劍,七尺左右,約合今一米六一)比劃了一下,貌似還是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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