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與秦王朝 第四卷 第二百零八章 縱橫家?下馬威
    且說李斯自顧而談,口水滔滔。李斯此舉,究竟只是因為他身為主人,有義務維持筵席的氣氛,以免冷場;還是因為他好為人師,習慣顯擺學問,非要在姚賈身上找到足夠的征服感不可呢?

    作為當局者,姚賈心裡很清楚,這兩者無疑都不是李斯的真實用意。儘管李斯的言談,東拉西扯,漫無邊際,但姚賈卻已分明感覺到,這些一盤散沙的閒談,終究將匯聚到一個中心點上。而這個中心點,必然和他姚賈有關。

    姚賈並非是在自作多情。今天的宴席之上,李斯確實有一重大目的需要達成,那就是要徹底馴服姚賈,使其能為秦國之統一天下獻計出力。

    姚賈對於未來秦國的重要價值,連姚賈本人都未必全然明瞭。

    昨天,嬴政已經唱過了紅臉。今天,輪到李斯來唱白臉了。

    筵席終於切入正題。李斯向姚賈敬酒,笑道,「不瞞先生,李斯年少之時,也曾有意作一個縱橫家,庭說諸侯,威加天下,三寸之舌,可當百萬雄師,七尺之軀,能濟四海之急。大丈夫倘能成就如此,此生何憾!及今日見先生,乃知先生之才,誠非李斯可以爭鋒也。李斯也不免暗自慶幸,還好沒有堅持當初之夢想。不然,有先生在,恐諸侯之宮前殿下,無復李斯立錐之地也。」

    姚賈遭到李斯露骨的吹捧,心中越發不安。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果然,李斯話風一轉,悠悠說道,「不過……」

    姚賈臉色一變。不過之後,通常都沒好話。

    李斯接著道,「李斯未能如願成為縱橫家,卻在秦國做了廷尉。蒙秦王錯愛,以國事相委任。相信先生也聽過一句官場中的名言,地位決定立場。如今,李斯身為秦臣,一心為秦規劃籌謀,對縱橫家的看法也隨之有大改變。我現在對縱橫家的看法,先生未必愛聽。在李斯看來,對一國而言,縱橫家不足為利,適足為禍。縱橫家是什麼人?外使諸侯,內耗其國,伺其危險之陂,以恐其主曰「交非我不親,怨非我不解」,而主乃信之,以國聽之,卑主之名以顯其身,毀國之厚以利其家。如此之臣,亂之源也,國之害也。」

    姚賈也是縱橫家。李斯這麼說,分明就是指著和尚罵禿瓢,姚賈臉上頓時有些掛不住。李斯見姚賈有惱怒之色,卻也不稍加安撫,又問道,敢問先生,縱橫之術,起於何人?

    被李斯如此一問,姚賈心中更是憤怒。好你個李斯,你也太欺負人了。瞧你這問題問的!oh,man,我將給你怎樣的睥睨?

    放在平時,如此簡單的問題,姚賈本是不屑回答的。可現在,他卻不能不答。他知道,在李斯的背後,站著的是秦王嬴政。也就是說,這問題不是李斯在問他,而是秦王嬴政在問他。直到這時,姚賈才回味過來。敢情今天的宴席,是一次變相的面試。有些話,嬴政不方便對他說,所以要由李斯代勞。他在秦國的命運,也許就取決於他在這一場宴席上的表現。

    姚賈於是沒好氣地答道:「縱橫之術,首倡於鬼谷子。蘇秦、張儀、龐涓、孫臏,皆其門下弟子。」說完,又帶著反諷的語氣,心有不甘地補了一句,「姚賈才疏學淺,也不知道有沒有答對。」

    李斯大笑道,「先生誤會了,李斯可不敢考問先生。」說完,卻馬上面色一沉,毫不客氣地冷聲說道:然而,先生錯了!

    姚賈聞言一愣。李斯卻已說道:世人多以為,縱橫之術源於鬼谷子所創,實則大謬不然。據李斯所知,早在孔子的弟子端木賜,便已持縱橫之術,遊說天下了。

    經李斯這麼一說,姚賈想了起來。嗯,是有這麼一回事。端木賜,字子貢。當年,端木賜周遊列國,十年之中,改變了五國的命運——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注1)

    然而,李斯說姚賈回答錯誤,姚賈卻不太服氣。在他看來,李斯在這裡有些偷換概念。嚴格意義上說,所謂縱橫之術,縱者,合眾弱以攻一強也;橫者,事一強以攻眾弱也。這是近世齊、秦兩國逐漸強大,從戰國七雄中脫穎而出之後才有的產物。當然,從遊說諸侯的廣義上來說,李斯所言也不錯,端木賜的確可算是開了縱橫之術的先河。可是,縱橫之術的起源究竟如何,又有什麼要緊的呢?李斯啊李斯,莫非你真的別無其他用意,單純地就是要在我面前炫耀你的學問?oh,man,我將給你怎樣的睥睨?

    李斯又道,說到端木賜,就不得不說到他的另一身份。端木賜,巨商是也。鬻財於曹、魯之間,孔門三千弟子,以端木賜的身家最為饒益,結駟連騎,束帛之幣以聘享諸侯。端木賜全盛之時,可謂名震天下、功業顯赫。然而,孔子對端木賜的評價,卻並不能算特別高。譬如,孔子拿他和顏回作過比較,說道,「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意為:顏回無論學問道德,都已經夠好的了,卻時常窮困得沒有辦法。端木賜不守本分,跑去囤積投機,可卻總能猜對行情,富有得不行。)」端木賜又曾當面問過孔子,「賜何人也?」孔子曰:「汝器也。」孔子,聖人也,見識誠非常人可及,一眼便已將端木賜看穿,將其定為器用之人。

    由此可見,縱橫之術,由商賈之人首創,商賈者,漁利乃天性也。自端木賜之後,縱橫之徒,如蘇秦張儀之輩,也不脫此路,亂人國,謀私利,而諸侯竟不能察,任由擺佈,豈不哀哉!(注2)

    李斯眼睛盯著姚賈,一字一頓再道,然而,秦國不比諸侯六國。如今的秦國,不需要端木賜,不需要蘇秦、張儀,不需要縱橫家!

    姚賈大怒。媽的,逗我玩呢?你們秦國不需要縱橫家,那還找我來幹什麼?害老子干坐這裡,聽你半天白話!姚賈拂袖而起,便欲離去。

    李斯大笑道,先生欲去乎?蘇秦、張儀,何足道哉!超越二人,名垂後世,只在先生一念之間。

    姚賈頓住腳步。李斯道,先生請寬坐,容李斯徐徐道來。

    姚賈復又坐下。李斯道,「先生之才,豈縱橫二字可以囿限!先生是聰明人,李斯也不用多說。秦王,雄主也,志在統一天下。欲統一天下,則縱橫之術,可以休也。李斯請言,秦國需要什麼樣的使節。

    舞蹈之美,必合音樂之律。音樂之道,必在節奏句投。書法之理,運筆如御馬,必加以嚼絡韁繩。秦國欲滅六國,一天下,則其使節,不僅應能通辯辭,會機變,全智勇,長謀略,更重要的是,必能知大局,善揣摩。雖出使千里之外,不能與咸陽時通消息,然其所言所行,無不與大王之意暗合,與秦國之利相契,不越軌,不逾矩。」

    姚賈一點就通。李斯對使節的要求,歸根結底一句話,一切行動聽指揮。也就是說,時刻和咸陽的意志保持高度一致,不能擅自作主。姚賈是搞外交的,他自然清楚,如果使節和國君在外交政策上有分歧意見,不僅會削弱本國在與別國談判時的地位,更可能產生嚴重的後果。

    事實上,不僅是國家之間的談判,就連外國黑社會之間的談判,統一意見,一致對外,也是必須遵守的一大法則。在電影《教父》裡面,有這樣一個情節:黑手黨科里昂家族,雖然常幹違法的勾當,但老大維托amp;#8226;科里昂(也就是教父本人)卻堅持一個原則——決不販毒害人。當毒梟素洛佐來和他談判,要求他加入一起販毒之時,教父拒絕了,而他大兒子桑尼卻表現出了興趣。教父事後狠狠訓斥桑尼道,Nevertellanybodyoutsidethefamilywhatyou『rethinkingagain!(永遠不要再讓你的那些和我的意志相違背的心聲,在家族之外的任何人面前響起。)可是,訓斥已經晚了。素洛佐敏銳地察覺到科里昂家族內部的不和諧,於是派人暗殺教父,以便由對毒品買賣持溫和態度的桑尼接管科里昂家族的生意,從而可以和自己合作,一道販毒。

    話說回來,在知大局方面,的確一直是姚賈的軟肋。罔顧大局,則一直是姚賈的強項。姚賈為什麼要選擇縱橫遊說作為職業?就是不甘貧窮,就是為了過上好日子。他窮怕了,他也沒有顏回那樣的境界,「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他承認,在他的職業生涯中,為了維護自己的聲譽,為了談判成功,他的確時常自作主張,甚至違背委託人的意願,並以「使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作為推搪。而現在,他的軟肋就暴露在秦國的面前。秦王嬴政沒有立即任用他,眼下李斯又重言警醒他,正是對他在這方面的操行不太放心。

    李斯又道,秦國雖然獨強,但外交仍是必要的,不可或缺。一味以武力逞強,顯非智者所為。在外交上,我們的原則性必須是堅定的,我們也要有為了實現原則性的一切許可的和必須的靈活性。(注3)原則性出於大王,靈活性決於使節。對使節來說,自由度是有的,但必須在大王允許的範圍之內。

    李斯音調鏗鏘,侃侃而談。只有一個權力在握者,才能有這樣充沛的信心,讓自己說的每一個字,聽上去都顯得不容抗拒。

    姚賈看著李斯,一時迷惘起來。在他眼中,李斯和嬴政這兩人的形象,影影綽綽地重疊於一處,不能明晰分辨。姚賈向來自命不凡,以為

    自己是人類的精英,在面對六國國君時,他也能應對自如,甚至有空藐視之。但在李斯面前,他竟然不能抵抗。通過李斯,他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局限性。他明白,在看問題上,他和李斯不在同一高度。兩人的區別,就是大智慧和小聰明的區別,大謀略和小權術的區別。他也意識到,只要有李斯在,嬴政身邊位置,就不會被別人搶走。

    古往今來,出過無數二號人物。而在其中,為後人傳誦的並不多。而這些被後人傳誦的二號人物,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開國型,一類是治國型。姜子牙,張良等等,屬於開國型,即所謂的kingmaker。王安石、張居正等等,屬於治國型。而李斯的仕途經歷表明,只有他,曾兼兩類之長於一人之身。

    李斯繼續道,對秦國來說,戰爭是政治的延續。外交是戰爭的延續。這便是目前秦國外交的最高原則。也就是說,我們需要的是這樣一位使節,他相當於是秦國駐紮在六國的代表,全權打理外交事宜。當秦國的統一之戰來臨之時,他必須確保,除了被攻打之國外,其餘諸侯皆作壁上觀,並不發兵相救。這邊秦國在攻打,他則要告訴那些未被攻打之國,秦國打得好,打得有理,打也是為了你們好,消弱其志,安定其心。當然,可想而知,這活不好幹,即便蘇秦、張儀復生,也未必能夠勝任。我們一直在找這樣一個人。能擔當此重任者,必先生也。

    李斯再道,秦王屬意先生久矣,又恐先生未必首肯,願擔此任。李斯受秦王重托,故而先行求同于先生。從今往後,秦國一切外事,先生其聽之。日後天下混一,四海清平,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縱橫之術,不攻自亡也。史書也將如是記載,縱橫之術,端木賜首創之,蘇秦張儀光大之,而先生結束之。

    先生如能不負使命,助秦得天下,則先生之功績,較諸攻城滅國之將帥,不遑多讓,天下不會忘記,秦王更不會忘記。試想,一個空前的帝國,一件不朽的功勳,而先生,便是其中最明亮奪目的一部分!

    聽完李斯所言,姚賈那顆曾經貧賤的心,一剎那間也充滿了高尚的激情。

    李斯再敬酒,道,明日大王廷議,為四國合縱之事。希望能見到先生出席。

    姚賈道,姚賈有一難處,不得不先行表白。如君所知,姚賈乃趙國逐臣,不能進入趙國國境。不能入人之國,安能說人之君?

    李斯大笑,於是將趙國驅逐姚賈的實情相告。姚賈驚愕不已。李斯道,先生雖然受了委屈,然而這一番曲折,也正可見大王之愛重先生也。至於趙國之事,先生大可放心。李斯可以保證,先生一旦使趙,趙王必除道郊迎,身御至捨而問。而且,容李斯先賣個關子,從明天開始,李斯可要羨慕先生了。

    趙王為什麼會自己打自己嘴巴,要親自迎接他姚賈的造訪?李斯又為什麼要羨慕他姚賈?這兩個懸念,看來李斯暫時也不想為姚賈解開。姚賈心想,目前看來,似乎有美好的命運正在召喚著他,只要他點頭同意。尉繚在給他的邀請信中,已經代表嬴政,給他開出了不菲的條件。但是,那信中的條件雖然不錯,但也不至於到了能讓李斯艷羨的地步呀。本來,他已經是走投無路之人,只要能保住信上的條件,不被坐地殺價,將原定待遇打折,他就已經心滿意足了。難道,嬴政即將開給他的條件,還要比信中許諾的高上許多?

    另一方面,他真的要將個人的命運和秦國的戰車綁在一起嗎?四國合縱,本是他心血的結晶,現在,他捨得去親手摧毀他一手締造的事業嗎?明天的廷議,他應該出席嗎?即使出席,他應該點頭嗎?

    姚賈心思百轉,昏昏沉沉地回到尉繚那裡,夜深彷彿三更,尉繚早徑睡下,鼻息已如雷鳴,敲門都不應。只餘姚賈一人,在陌生的咸陽街頭,倚杖聽取風聲。

    (注1:端木賜事跡,可參見《史記amp;#8226;仲尼弟子列傳》,此處不再贅述。)

    (注2:文中對端木賜的評價,不盡全面,乃至有失公允。然而,不妨可以看作是,李斯為了維護自己的論點,是以故作此偏激之詞。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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