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兒。」
這一聲並不響亮,卻還是生生把菡玉從周公那裡拉了回來。平日裡他都甜膩膩地叫她「玉∼兒∼」,只有不高興時那音調才會放平,語氣如此生硬。她努力想睜開眼,那兩片眼皮卻像被松脂粘住了似的,怎麼揉都揉不開,只模糊地應了一聲:「……唔?」
「你知道咱們倆在幹什麼嗎?」
她糊里糊塗的腦子還沒轉過來,嘴裡隨著他話尾咕噥道:「咱們在幹什麼……」
「咱們在行房!」
怒吼聲像道霹靂似的在她耳畔猛地炸開,菡玉渾身一激靈,粘在一起的眼皮瞬時彈開了,瞌睡蟲全跑個精光。她下意識地低頭去看,只見兩具光溜溜的身子貼在一處……連忙抬起頭來,正對上他怒熾的雙眸,她的舌頭頓時打了結:「啊!嗯……呃……」
早知道應該躲在周公那裡避難的……身子還叫他壓得動彈不得,想抬起手來摀住臉都不行,唉。
他嘴角抽搐著:「而你竟然睡著了。」
撲哧一聲,窗外似有人忍俊不禁噴笑了出來。他看也不看,反手一指,簡陋的窗紙刺啦一下裂了一道細口,外頭樹上傳來「嗷」的一聲痛呼,有什麼東西從樹椏上掉了下來,動靜卻很輕微,在樹下落葉堆上打了個滾,掙扎著逃遠了。
居然還被外人聽見,這下可不好收拾了……她乾咳了一聲,扯出一抹笑容來:「其實我……那個……感覺是……很好的,就是因為太……那個……舒服了,所以才會忍不住睡著了……」
「胡說八道!」
菡玉心虛地瑟縮了一下。她是所知不多,但也明白男人對這事都在意得很,最是要面子,以前每次他不都追著她問,非得她點頭說好才罷休,這回她自己主動說了,卻又哪裡不對?莫非是誇大過頭,叫他看出破綻來?
「卓兄,你能不能……別這麼看著我?雖然我的臉不會紅,但我心裡頭……其實也是會怕羞的……」若不是被壓著不能動,她是很想挖個地洞鑽進去的。再不濟,給她一條被單蒙住臉也行啊。
他週身的肌膚漸漸涼下來,過了許久,久到她幾乎又要撐不住眼皮了,方聽他悶聲問道:「自咱倆成親洞房以來,也有十餘回了,你回回都說好。我且問你,究竟是怎麼個好法?」
「呃……各有各的妙處……」早知道今日有此考驗,當初在書肆看到《遊仙窟》、《飛燕外傳》之類,應該偷偷瞄兩眼的。
「那便挑最好的來說。」
她支吾道:「呃……應該是洞房那回吧……上山以後的。」心裡默默禱念,卻是好的不靈壞的靈,就聽他立即追問:「為何?」
「因為……因為……咱倆歷經磨難、費盡千辛才盼到了今日,終於可以長廂廝守、百年好合,心中欣悅難、難以言表,自、自然……」連抖了兩下,終於還是沒將最後那句話說完。溜鬚拍馬也是一門功課,須得天天練習才能運用自如,她實是荒疏太久了,唉。
頭上烏雲罩頂,盯著她的目光又凌厲了幾分,聲音似從牙縫裡逼出來:「菡、玉。」
這般稱呼她,看來是真的惱了。「好好,我實說就是。那夜我本以為會像以前似的渾身疼痛,誰知竟無半點痛楚,喜出望外,因此記得格外牢。」
他臉上微微青:「那後來的呢?」
菡玉連忙道:「後來也都不疼,也都很好的,只不過已經知道了,所以不如頭一次印象深而已……」瞅著他臉色越來越青,心知自己必又是說錯話了,只得乾笑了兩聲。
「你所謂的好,就是不疼?」
不然還能是什麼。她偷覷了他一眼,很知趣地沒有說出來。
過了片刻,他放緩了語調:「上山之前的那兩次……除了疼,你就沒別的念想麼?」
這個時候她哪裡敢點頭啊。安逸生活過久了,果然是越來越沒有骨氣,唉。
「途中那回,是我思慮不周,未想到你草木之身……那第一次呢?在我書房裡那次,那般水乳交融,旖旎纏綿,說是人間至樂、如登仙境也不為過,你都忘了?」
如果不是這床板寬不及三尺,翻個身就能掉下床去,她真的很想一把推開他摀住臉啊……「那麼久遠的事,我、我哪裡還記得清。」
冷不防他突然一口咬在她肩上,嚇得她差點驚叫出來。他的臉色很黑,咬牙切齒:「這些年來,我日日夜夜、時時刻刻都在盼著想著,你居然敢忘了?」
她皺起眉,遲疑道:「卓兄,我知道你現在就很想用……用實際行動讓我想起來,但是我這身子實在是……就像你咬我這一口,大約還沒有蚊蟲叮一下疼。我不比你,每日要維持形體就得花去大半氣力,今日真的是太睏了,你讓我睡一會兒吧……」兩眼皮不聽話地直往一起粘,耳邊傳來咯咯的磨牙聲,「你若覺得咬我能解氣,隨便咬好了,反正也不疼。」
她一向誠實耿直,不妄虛言,他直到現在也是很欣賞的,欣賞得想掐死她。
嘶啦一聲脆響,似乎是背後衣裳掙破了。卓月將斧子斫進樹墩內,脫下不太合身的上衣,翻到背後看,只見後肩裂了一道足有半尺多長的口子,一直延到腰下。
「昨日剛補過,又破了。玉兒的針線手藝……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呀。」他心道,隨手把那上衣扔在樹枝上。
背後傳來「嗦嗦」的聲響,他回頭一看,卻是菡玉,舉袖遮住口鼻,只露出滴溜溜的一雙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他。
他連忙轉身迎過去:「天還沒黑,你怎就出來了?——你的腿怎麼了?」
菡玉立即停住腳步:「啊!就是昨……剛剛不小心踩著一塊石頭,崴了一下,沒事沒事!」
他皺眉道:「你先坐下,讓我看看。」走到她身前,讓她在樹墩上坐了,蹲下身去欲掀她裙擺,忽然有一條細亮的銀絲墜到他手背上,聚成圓圓的一泓,那銀絲還顫顫的不斷,上端一直延伸到她微張的唇角。
他嫌惡地一甩手,正要後退,她突然大叫一聲:「哇呀!不能忍啦!」飛身躍起往他身上一撲,雙手摟住他脖子,兩腿往他腰上一盤,嘟起嘴就向他臉上親去。
下一刻她嬌嫩的紅唇便狠狠親上地面,吃了一嘴枯葉泥沙。她氣急敗壞地翻身坐起,胡亂拍掉滿頭枯草,剛想作,看到他光裸的上身,還是生生壓下火氣,嬌聲道:「夫君,奴家一個人在家裡獨守空房,難耐對夫君的思念,特意來看你的,夫君怎麼能這麼待奴家?」
他拿那破上衣死命擦著手背:「先乖乖修煉個幾百年,把你身上那股狐騷味兒蓋住了再說罷。」
小狐精被他識穿,也不慌張,抬手攏攏頭,就勢往歪,一手支額,露出一抹自認傾倒眾生的笑容:「你屋裡那個娘子沒法叫你滿意,是她的不對,你又何必如此委屈自己?你試上一試,就知道我比她強千倍萬倍。」
他冷冷道:「我對假人沒興趣。」將上衣扔在地下,轉身欲走。衣服上騰起一股綠幽幽的火焰,片刻就將布衣焚燒殆盡。
小狐精跺腳道:「哼,我是假扮她的模樣,不過我身上這套衣服,可是貨真價實的喲。」見他停了住腳步轉過身來,她愈得意,解開腰帶露出裡頭貼身的褻衣,「尤其是裡頭這件,你一定認識吧?」
他臉色微變:「你從哪裡偷來的?」
「什麼偷呀,人家可是光明正大拿的。」小狐精搖身一變,瞬間成了他的模樣,眼帶桃花,姿態風流,竟比他本人還要俊俏三分,只是身著女裝,有些滑稽,「至於怎麼拿到的,就不用我說了吧?她的道行可比你淺多了,哦呵呵呵呵……」眼見他目露凶光,急忙一扭身,趕在他動手之前跳上樹逃竄。
狐狸生來狡猾敏捷,這小狐精別的本事沒有,逃命的功夫倒是一流,在樹叢裡竄來跳去,短時倒也難以追上。二人迅急如風,不多時便翻過了好幾座山頭。
空氣中遠遠傳來似曾相識的香氣,一時半會兒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聞過。卓月覺得有些不對,好像這小狐精故意要引他去什麼地方似的,腳步不由慢了下來。前方小狐精已上了坡頂,站在一方大石上,見他落遠了,伸手到衣內將貼身褻衣拽了出來,舉在手上迎風招搖。他惱羞成怒,心想不就是個小小的狐狸精,還怕她的詭計不成,縱身便又追趕上去。
小狐精也不躲避,等他近到跟前一丈左右,才猛地縱身一躍,從大石上跳了下去。卓月不疑有它,飛身越過大石,哪知山坡那邊竟是一片低窪谷地,石頭背面一道丈餘高的峭壁,幾乎直立。他收腳不及,這麼一點高度也來不及翻身,便直直落進谷中,滿目只見鮮紅艷色,落地時卻是軟綿綿的,像落在棉花堆上。原來這山谷中遍地籐蔓,莖葉交錯,將地面全都覆滿了,想踩下去都無處伸腳。
他俯身下去看,只見上層密密麻麻開滿了紅花,每朵拳頭大小,狀如繡球。再仔細一些端詳,才現那花盤其實是許多小花苞擁簇而成,每朵只有米粒般大,異香撲鼻。
他突然想起來了,身子不由一僵,停在了原地。
「這種花呢,叫做助情花,藥力很是兇猛,只需一粒,能讓六旬老翁也如血氣方剛的小伙子一般,整夜精力不倦;若是連吃三五粒,聖人也會變得禽獸不如。」小狐精得意地按按鼻孔裡塞的布條,「你知道這花的籐蔓為何長得如此茂盛麼?飛禽走獸只要從這裡經過,聞了花香,無不渾身酥軟,就再也跑不出去了。這些紅艷艷的花兒,可都是吸食著它們的血肉開出來的。當然了,你長得這麼俊俏,我是不會忍心讓你孤零零地在這兒變成花肥的,等咱倆玉成了好事,一定會帶你離開。」
他站在原處不動也不言語,只是眸色漸深,神情越來越陰沉。
小狐精被他看得心裡毛,強笑道:「你別這麼看我,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聞了這麼久的花香,就算現在你面前是一頭母豬……」好像不小心罵了自己哦,呸呸,「就算我現出原形,你也會立刻撲上來,何況站在你面前的還是這麼一個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呢,是不是?」她半褪衣衫,露出半邊肩膀,另一手將群裾撈到膝蓋之上,一邊小心地遮住昨晚被他刺傷的疤痕,擺出自覺最香艷撩人的姿態。
過了半晌,他沉聲道:「你過來。」
小狐精臉色微紅,第一步險些踏空,連忙把鼻孔裡的布條塞緊。就漏進來的這麼點香氣已經讓她頭暈暈綺思亂冒了,他聞了那麼多,說話是不是太冷靜了點?而且他沒有像預期的那樣撲過來,讓她有點失望。不過沒關係,換她撲過去也一樣啦。
「變回你原來的樣子。」
「對哦,我還是你家娘子的模樣呢,她的長相比起我來可差遠了。」小狐精抬起袖子遮住臉,再緩緩地挪開,一點一點露出面龐,決心一定要讓他驚艷一下,「我叫萱翼,你可以叫我小萱萱……」
剛露出半邊臉,他突然五指成爪,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害她一口氣沒出來憋在嗓子裡,咳又咳不出,一會兒臉就憋成了紫紅色。
他冷冷地半瞇起眼:「對著她的臉我下不了手。」
小狐精被他扣著脖子拎起,兩腳亂蹬,眼睛往下一瞟,正看到他腳下一尺見圓之內的助情花全都像被火燒過似的,那圓周還在不斷往外擴張,觸到的花朵籐蔓立刻萎頓凋謝,轉瞬便化作焦黑的一片。
見鬼了……她扒著他的手嘶聲叫道:「別掐了……眼珠子要爆出來了……」
他仿若未聞,嘴角掛著一絲冷笑:「當然了,你長得這麼貌美,我是不會忍心讓你孤零零地在這裡變成花肥的。等我掐死了你,一定會去找它十七八隻公狼來陪伴你。雖然你是隻狐狸,還是死的,不過我想它們不會介意的。」
十七八隻公狼,好、好可怕……小狐精渾身抖,拼盡最後一點力氣大吼:「好漢饒命!我、我招了!這身衣服是我從你家晾衣繩上偷來的,我絕對沒有碰你家娘子半根手指頭……咳咳!」
她跌坐在地,急忙拿雙手摀住眼睛。真的比剛剛凸出來好多,她的傾國傾城沉魚落雁之貌就這樣毀了,嗚。人家說色字頭上一把刀,果然沒錯,她好悔啊。
菡玉剛邁進門檻,就覺得屋裡有些不對勁。卓月正背對著她在床頭擺弄,她湊過去問:「卓兄,你在做什麼?」
他轉過身來笑道:「我今日出去亂逛,碰巧見著這個,就採了一些回來,你一定覺得親切。」說著將手裡擺弄的東西捧過來,原來是一隻細口陶罐,裡頭養了一束嬌艷欲滴的助情花。
菡玉身子一晃,一把抓住他的衣領才免於摔倒,聲音卻不禁微顫:「把它拿出去……」
「你不喜歡麼?我聞這氣味可覺著懷念得很。」他放下花瓶扶著她後背,只覺觸手溫熱,與平時的寒涼截然不同。再看她面容,兩頰已起了薄暈,登時明白過來,笑容裡帶了頑意:「怎麼,你覺得它有何不妥麼?」
菡玉揪著他的衣領,雙手成拳抵著他胸口,試圖格開距離:「快、快扔掉……」
她越是牴觸,他的玩心也越盛:「為什麼要扔?這花苞裡飽含**,香甜得很,我特意採回來讓你嘗嘗的。」拈起一支花來,將一團花苞整個咬下,趁親吻時哺入她口中。抬起頭時,她眼裡已沒有半絲抗拒,反倒像嗜血的狼,泛著飢餓的亮光。
好像有點不對勁……那個小狐精說幾粒就能讓聖人變成禽獸來著?
刺啦一聲響,是他的衣領扯破了。她的力氣大得驚人,輕易就將他壓倒。
「玉兒,你先讓我起來,這床太窄,一會兒不好翻身。」
……
「好吧,如果你喜歡在上面,我當然也不介意換換新花樣。」
……
「等等玉兒,這該由我來……」
……
「啊!輕點!」
……
「菡玉,你、你在幹什麼?慢著!」
……
「吉菡玉!你給我住手!唔……」
……
……
……
一早醒來菡玉的右眼皮就一直跳個不停。她不敢呆在屋子裡,在屋簷下忍著光亮,一直等到日上三竿,屋裡突然乒零乓啷稀里嘩啦好大一陣動靜,嚇得她右眼皮又是一陣狂跳。
過了好半晌不見他出來,她到底還是不放心,硬著頭皮進了屋。他本是扶著牆彎腰站著,見她進來,放開手站直了。她低著頭不敢看他,視野中只看到他兩條腿像秋風中的落葉,顫巍巍的直打晃。陶罐碎成七八爿躺在水泊裡,那束助情花則被他捏在手中,已枯成灰黑色。
她乾笑兩聲:「卓兄,起得好早啊,呵呵,呵呵。」
他的牙齒磨得咯咯響:「你是覺得我該起不了床才對?」
她不知如何接話,只好繼續乾笑。
「現在你想起來了麼?」
「啊?呃……」她過了片刻才明白過來,「想、想起來了。」
「知道什麼叫『好』了?」
「知道了……」
「昨天晚上難忘麼?」
「難忘……」估計今天也會很難忘,唉。
「有多難忘?」
「這輩子最難忘的一夜……」她好想再失憶一回啊。
「很好。」他冷笑出聲,那聲音好似從地底下傳上來一般,「昨晚你也讓我度過了這輩子最難忘的一夜,我會一直記得,再用一輩子來好好回報你。」
菡玉無力地抬手摀住右眼。光想到以後眼皮經常要這麼跳,她就有點想哭。其他的,現在她還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