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史八年戰亂,曾經盛極一時的唐王朝從此一蹶不振,地方藩鎮割據各自為政,外族入侵,戰亂不斷國無寧日。直至兩百年後趙宋之世,宋太祖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南征北伐平定四方,天下才又回復統一安定。
宋熙寧九年秋,衡州之北山中。
「卓兄,這裡有個廢棄的陷阱,有人掉進去了。」
跌入陷阱兩天一夜、右腿被捕獸夾夾傷的書生已經奄奄一息,這聲年輕女子的清朗嗓音傳入他耳中便如天籟一般。他激動得熱淚盈眶,張嘴就想大聲呼救,無奈喉嚨乾渴似火,不出半點聲響。
一個男人冷聲應道:「陷阱?誰這麼大膽在咱們家附近設陷阱?」
書生胸口一滯。這位姓卓的兄台,「這裡有陷阱」不是重點,「有人掉進去了」才是重點好不好?
女子道:「先把人救上來再說。」一邊悉悉索索地開始找工具。
男人卻沒動,似乎還帶著點幸災樂禍的口氣:「他胖得跟個石磙似的,你一個人拉不動。」
沉默了片刻,女子無可奈何地問:「要多少你才肯幫忙?」
男子笑道:「五錢。」
女子卻猶豫道:「太多了,三錢如何?」
三錢,他的命只值三文錢,還帶砍價的!書生摸著腰間的錢袋,欲哭無淚。
「你知道我向來說一不二的。五錢,一顆也不能少,不然你就等著看他爛在這坑底好了。」男人說罷轉身欲走。
女子忙道:「五錢就五錢。快過來幫忙。」
書生昏昏沉沉,也不知他們用了什麼方法,倏地一下便把他從坑底抬了上來,又毫不客氣地扔在了地下。他痛得差點暈厥過去,就聽那女子道:「哎!小心!你怎麼就這樣把他扔地上?」
男子哼道:「你不是說把人救上來再說?現在已經救上來了。」
女子無奈道:「他傷得很重,家裡還有一點傷藥,得趕緊帶他回去。」
「我只負責把他從坑底救上來,帶回家那得另算——再加五錢。」
書生腦袋一歪,放任自己暈了過去。
再度醒來時,已經是躺在木屋的竹床上,受傷的右腿也已上藥包紮。屋內陳設簡陋,與一般的山鄉住戶並無區別,只是窗戶上都掛著厚實的簾子,白日裡也遮得屋內昏暗不明。他一瘸一拐地下了床,走出屋門一看,明明是開闊的山谷,屋主卻非要把房子建在背陰面,不得不說有些奇怪。
日已黃昏,秋風舒爽,迎風送來清脆的金石相擊聲。屋旁一塊丈餘見圓的巨石,依著山勢斜躍而上,一名黑衣男子正在上方陡峭處鑿石,下方平坦處有一女子,也是灰黑服色,正背對著他往石頭上晾曬書冊,想必就是救他的那一男一女。
書生定睛一看,那女子翻曬的可不就是他的書箱,心中大叫不好,連忙跑過去拾起書箱一看,箱內書冊已經全被她翻出來鋪在地上了,風吹得書頁嘩嘩作響,封皮扉頁上斗大的字好不扎眼。
女子站起身,只落落大方地微笑道:「郎君醒啦,傷口可還疼痛?」
書生臉色微紅,低頭謝道:「已無大礙了,承蒙二位……呃……」偷偷瞥了兩眼面前的美貌的小娘子和不遠處專心致志鑿石頭對他不理不睬的中年男人,心下暗暗猜度這兩人到底是何關係。
女子指了指鑿石男子道:「外子姓卓。」
竟然是夫妻。書生略有些失望:「多謝卓大哥、卓……大嫂救命之恩。小生姓史,祖籍常寧,現居湘潭,在家排行第九。」
卓大嫂道:「原來是史九郎。郎君此行是要去應試趕考麼?」
史九道:「正是要回衡州參加下月的解試,為節省時日就從山中抄近路,不想失足落入獵人陷阱,幸得二位搭救。」
卓大嫂道:「郎君腳上只受了些皮外傷,三五天便可痊癒,當不妨行程。」
史九見她舉止禮讓,不由有些擔心,眼光忍不住往石上書冊瞄去。卓大嫂道:「書箱翻進山澗裡被水浸濕了,我怕洇了墨跡,自作主張拿出來晾一晾。」
史九小心翼翼試探道:「娘子也是愛書之人哪。」
卓大嫂卻轉而問:「不知九郎此去準備應試哪一科?」
史九道:「自然是進士科。」
卓大嫂道:「應進士科,九郎帶的有些書恐怕無所助益啊。」
史九額上冒出冷汗:「或許是因為我姓史的緣故,生來有緣,自小便愛讀史……只是閒暇時看看,興趣使然而已。大經、兼經也都隨身攜帶的。」
卓大嫂低頭冊:「唐書……是前朝史官編纂的吧?」
史九連忙點頭:「對對對,是前晉劉
等人所撰,五代時戰亂頻,有一些流落民間。我這裡也只搜集謄抄得列傳五十餘卷。」
卓大嫂道:「即使是前朝零落之卷,私藏也就罷了,帶著去參加解試,被人看到畢竟不妥。」
史九道:「娘子教訓的是。」抬頭往上看去,見那位卓大哥還在石壁上鑿字,竟是一個個正楷的「正」字,每列十個,已經鑿了九列,新舊不一,前後像是間隔了很久鑿就。前七列的字中填了墨,中間的未填墨但已陳舊,只有最末的兩個是今日新鑿上去的。他不禁疑道:「卓大哥這是在刻什麼?為何百來個字都是同一個?」
卓大嫂莞爾一笑,似有些無奈:「山中與世隔絕,不知今夕何夕,只好自己刻度記日。」
書生心想:鑿石記日,這辦法也夠奇特的,用紙筆記豈不更方便?又問:「為何有的填墨,有的空白?」
卓大嫂道:「過一日便填一筆。」
那沒填的難道是將來?書生心中疑惑,但沒有問出口,抬頭數了數石壁上填了墨的「正」字:「三百一十四……小生斗膽猜一猜,這日期是賢伉儷結緣之日開始記的吧?」
卓大嫂微赧:「確是如此。」她低著頭,目光落在翻開的書頁上,笑容慢慢隱去了。史九順著她視線看去,只看到第一行寫著「安祿山,營州柳城胡也」,風便把書頁吹亂了。
菡玉等史九睡熟了,才悄悄進他房內把書箱搬到廳堂裡,就著油燈找出其中一冊,連翻了三遍,也沒找到她想看的內容。正自疑惑,身後忽然有人道:「不在這裡。」
她嚇了一跳,連忙把手裡的書合上。不料這一冊封皮掉了,第一頁就是內裡的正文,合上之後正看到抬頭的大字:「列傳第一百四十八,奸臣」。她尷尬地一笑,把這一冊塞進成堆的書卷裡。
「你倒是很看得起我,可惜我道行還是不如李林甫,不夠格進奸臣傳。」他翻出另外一冊來,「只能沾貴妃妹子的光,算個外戚。」
菡玉低著頭把外戚傳草草翻了一遍:「比之劉
、張昭遠,言辭倒是更尖刻了。」
他挑了挑眉:「是嗎?『自任不疑,盛氣驕愎』,我倒是覺得很貼切。」
「都很貼切?」
他眼角餘光掃過書頁,看她手指正放在「自台禁還,趣虢國第……居同第,出駢騎,相調笑,施施若禽獸然」那幾行上。他看著她,目光便有了幾分深意:「貼不貼切,你自己知道。」
她被他看得垂下眼,將書收進書箱裡:「科舉三年一試,人的頭等大事,可別因為一點意外小傷耽誤了。今晚得上山採些草藥去。」
他抬頭看了看窗外:「今晚沒月亮,你看不清的。」
「看不清打個燈籠就是了,再不濟也可以採回來再辨識。不管你肯不肯幫忙,我都不會再加了。」
他從背後擁住她,惱怒地在她頸中咬了一口:「你就這麼不願意跟我多廝守些時日?什麼時候你才能主動往石碑上加個字?」
菡玉低聲道:「我們答應了引魂使,四十年後便歸地府……可現在已經過了三百多年了。」
「她說到時候會來索我們,是她自己沒來,怪得了誰?」
菡玉歪著頭想了想:「卓兄,你說,大引魂使為什麼沒有來?」
「誰知道呢,也許是有什麼事耽擱了。」他埋在她頸間,心不在焉地回答。
三日之後,史九的腿傷已經癒合,行走無礙,便向卓月夫婦告別,繼續趕往衡州參加解試。臨行前,他把書箱裡那五十多卷零散的唐書列傳留下贈與菡玉。
「卓大嫂,實不相瞞,這些不是前晉劉
編撰的唐書,而是當朝宋景文公、歐陽文忠公新修,問世僅十餘年,國子監的學生看了之後偷偷謄抄下來,輾轉流傳為小生所得。我留著也無用處,不如送給賢伉儷更有意義,也算我對二位的一點報答。」
菡玉微笑致謝。史九走到門口,回頭望了一眼山壁上行列齊整的「正」字,問:「卓大哥,這些字真的是一筆代表一天麼?」
卓月冷冷地看他一眼,不予回答。
史九湊近他小聲道:「她如果不願意,這石壁上就只會有八個字。」
「還用你說?」他終於開了金口,語帶鄙夷,「我早就知道。」
書生粲然一笑:「那就祝卓大哥和嫂子永結同心、百年……不,千年好合。」又望了一眼刻滿正字的石壁,大笑而去。
五錢?五天?他終於弄明白了那天被救起時兩人的討價還價。
——五年,一刻也不能少。
一直等史九走遠看不見影了,菡玉才把那五十多卷史冊搬回屋內,一一收進箱中。拿到那卷外戚傳時,她還是忍不住打開,仔細看了一遍。三百多年了,許多往事都已遺忘,她甚至不太記得風華絕代的貴妃長得何種模樣,但看到「馬嵬」兩個字,看到「或射中其
,殺之,爭啖其肉且盡,梟以徇」時,心中依然翻騰有如昨日。
三百年,或許還不夠長。
她微微歎息,合上書冊。正要放入箱中,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又打開一看,在那頁的末尾的間隙中,赫然用細狼毫寫了一行小字:
青史不過數行字,是非易寫情難描。江山從此不為重,問誰更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