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調 正文 二三·月眚
    太行以東河北一帶本就不如關中富足繁盛,經過數年戰亂,官軍和叛軍往復拉鋸,早已荒蕪凋敝,常常百里不見人跡。入夜後,菡玉和小玉才在定州恆陽境內找到一處尚有人居住的鎮甸,投棧住下。

    客店老闆一見二人十分驚奇:「兩位……是孿生兄妹吧?我還是頭一次看到這麼像的兄妹,就跟一個模子裡刻出來似的!」

    進了房間小玉不平道:「為啥他就認為你是男的,我是女的?難道我不夠瀟灑、不夠風度翩翩?」

    菡玉笑了笑:「男女舉止大有不同,我扮了十幾年了,你才幾個月?」

    小玉道:「我不信,一定是我的衣服樣式不好,像女人。明天咱們換著穿,看他還認不認得出來。」

    菡玉笑道:「我穿的還不都是你的衣服。身上這件我穿了好幾天了,全是土。」

    小玉道:「這兩天天氣乾得很,現在換下來洗一洗,晾在窗邊,明早就干了。脫下來。」說著就來扒菡玉的衣服。脫下來一抖,果然飛了一屋子的灰土。小玉皺眉道:「白衣服就是愛髒,這黑燈瞎火的還不知道能不能洗乾淨。」

    菡玉撣了撣袖子上的灰,漫不經心地問:「小玉,你以前不是愛穿深色衣服的麼,什麼時候都換成白的了?在外行走還是深色的方便。」

    小玉一頓:「我……我以前就愛穿淺色的呀,娘給我做的那件衣服不就是白底繡淡青的花?我穿了五年呢,後來實在太小穿不進了才換的。」

    菡玉應了一聲「哦」,走到臉盆架子前盥手擦臉。小玉默默地收著髒衣服,一時兩個人都不說話,只聽到淋瀝的水聲。過了許久,小玉忽然問:「那你呢?你為什麼喜歡穿白衣服?」

    她為什麼喜穿白衣?菡玉手下一頓,繼而若無其事地擰手巾:「我不喜歡,只不過剛入朝時假扮世外高人,穿一身白衣更像那麼回事罷了。後來穿多了就習慣了。」

    ——也許還有些微的原因來自於,某天夜裡她只沒穿外衣,不慎被他撞見,他說:「你穿白的更好看些。」

    小玉吐舌道:「我也是修道之人嘛,師父說我穿一身黑活像個飛賊。可惜換了白衣還是學不來他老人家那種仙風道骨,反倒為濯衣漿洗所累,唉!」偷瞄一眼菡玉,見她臉上毫無笑意,自己也笑不出來,低頭抱著髒衣服準備下樓。

    窗邊忽然響起輕微的叩擊聲,小玉喜道:「卓兄回來了!」衣服隨手往身邊桌上一放,推開窗戶,就見黑色的影子往南面出鎮方向掠去。她一隻手撐在窗台上就想從那小小的窗格裡躍出去,想起菡玉,回頭見她還保持著剛才的姿勢,手巾濕嗒嗒地握在手裡。「你……不去嗎?他一定有重要消息帶回來。」

    菡玉搖頭:「我……不能靠近他的。」過了片刻,小玉還站在窗邊看著她,又說:「你去吧,反正都一樣。我正好留這兒把衣服洗了,分頭辦事,省時省力。」

    小玉遲疑了一下,轉身從房門出去下樓,走過她身邊時側過頭看了一眼她的手,小聲說:「你的袖子濕了。」

    菡玉低頭一看,水從手巾裡滲出來,順著胳膊一直流進袖管裡。她胡亂擦了擦手,抱起那堆髒衣服,下樓向店家借了木盆和皂角,到院中井邊打水濯洗。

    院子裡沒有燈,月光也昏暗不明。她摸黑搓洗,也看不清哪兒是哪兒,一不小心就把衣服撕了個口子。拎起來到屋內就著燈仔細一看,那件衣服是小玉穿的,肩上早就開了線。她原先四處行走時,也經常衣服破了個大口猶不自知,有時碰到善心的婦人幫她補一補,碰不到就隨它那麼破著。

    這一點小玉倒是和她像了個十成十——不,不應該說像。她就是她,二十歲時的她,同一個人。

    所以她的心思,她也全都知道,一如當初自己的心思。

    別人……應該也是一樣的。

    洗到一半,小玉回來了,帶回來的消息果然非同一般:「史思明死了。」

    菡玉只應了一聲,仍然低頭自顧自地洗衣服。小玉問:「你都知道?」

    菡玉一邊搓衣服一邊道:「他原先就是這時候死的。不過我知道的事已經不作準了,安祿山不就早死了三年多,還是死於親子之手。」

    小玉道:「史思明和安祿山一樣,也是被自己兒子殺了。」

    菡玉這才抬起頭,也頗覺意外:「被兒子殺了?哪個兒子?」

    小玉道:「當然是史朝義。」把前後原委說了一遍。

    史思明和安祿山的遭遇還真是如出一轍,都是寵愛小兒子,想廢了長子立幼子為儲,長子畏懼,弒父奪位。不過史朝義比安慶緒還是有良心一點,沒想殺自己親爹,兵變時還告誡眾將不要驚嚇史思明。後來內訌四起壓不住場,才殺了史思明,也是手下將領動的手。

    菡玉聽完便問:「史思明寵愛的兒子是哪一個?現在何處?」

    小玉道:「是史朝清,一直留守范陽。」見菡玉低頭細思,又問:「史思明正準備寇擊潼關,現在出了這麼大的事,陝州那邊一定很亂,咱們還要去范陽嗎?」

    菡玉不答,只問:「朝廷那邊如何?」

    小玉道:「二師兄和大寧郡王已經退守聞喜,潼關守將現在是衛伯玉和魚朝恩——卓兄這麼說的,不知他倆是什麼官職。史朝義多次進攻礓子嶺,都被衛伯玉擊退,潼關暫無礙。」

    菡玉道:「史思明一死,更難攻下潼關了。史朝義弒父篡位,定會殺史朝清已絕後患,范陽少不得也要大亂。怨靈因戰亂而起,尤恨胡虜。據我所知,范陽是第一個受襲的重鎮,它們一定會去。」

    果然被她不幸言中,史朝義即位後不久,就秘密派人到范陽,命張通儒殺史朝清及其生母皇后辛氏。此時叛軍的將領大都是當初跟隨安祿山起兵的老臣,如果說安慶緒憑借乃父的威信還可坐得住皇帝之位,史思明靠實力還壓得住場面,那麼史朝義作為一個軍功平常的後輩,就完全沒有指使這些叔叔伯伯的能力了。再加上叛軍內部多次內訌,人人自危,誰還肯替他人賣命,都以自家權柄利益為重。史朝義不僅殺了史朝清和辛氏,連不肯歸順的數十名將領也一併除去,大開殺戒。這些將領豈甘任人宰割,無不起兵抵抗,范陽城中一片混亂。

    菡玉和小玉少不得要受叛軍的轄制盤問,騎馬也花了好些日子才到范陽。范陽、平盧等鎮一直被叛軍佔據,未經戰火,反倒比河東、洛陽一帶平靜寧和。但到接近范陽城時,難民又逐漸多了起來。

    入暮時,范陽城牆已遙遙在望。天色擦黑,出城的官道上仍有絡繹不絕的難民,個個只帶隨身細軟,形跡倉皇,從城中源源不斷地湧出來,逆向而行都覺費力,二人只得下馬步行。好不容易走到城下,只見城牆上並無守軍,旌旗七倒八歪,而城門口兩小隊人馬正在混戰,難民就從戰團縫隙中鑽出來。

    小玉攔住一位手挽包袱匆忙出城的老婦人問:「大嬸,城裡面出了什麼事?」

    老婦人跺腳道:「造孽喲!皇后大王的頭都讓人割了掛在大門上,殺來殺去,滿地都是死人!郎君、小娘子,你們怎麼還往回走啊,趕緊逃吧!」

    小玉還想再問,老婦人一閃身,急急忙忙自顧逃命去了。

    菡玉拉起馬逆著人流往城門處走。剛到門前,裡面又衝出來好幾百人,混戰一氣,把門都堵住了。有些難民沒來得及出來,被夾在亂兵陣中,刀槍無眼,被誤傷的也不在少數。

    小玉問:「這可怎麼辦?」

    菡玉道:「范陽西北依山,東面應該也有城門,繞到那邊去看看。」擠出人群,策馬依著城牆根向東而去。

    范陽城一圈有幾十里,此時天又斷黑了,只有西天新出的上弦月投下些許光亮,走了許久才到城東。剛轉過城牆東南角,迎面一陣冷風挾沙吹來,菡玉伸出袖子去擋,待風過去放下衣袖,忽然覺得好像和方才有些不一樣。她轉頭看向小玉,示意她勒馬停下:「你有沒有覺得……有點不對勁?」

    小玉側耳細聽了一陣:「什麼動靜都沒有啊……」忽然臉色一變:「城裡……沒有聲音了!」

    剛才還亂哄哄喧鬧不止的范陽城,一陣風過去,突然變得靜謐無聲。

    菡玉二話不說,掉頭就往南城門飛奔。二騎疾馳至城門口,片刻之前還被混戰的亂兵堵住的城門,此時已是空蕩蕩的一片,不聞人聲。從門外到門內的大街,橫七豎八躺滿了士兵和難民的屍體,互相枕藉,宛若只是睡去。

    菡玉翻身下馬,揀著屍體中間的空隙落腳走進城門。門內就是一縱一橫兩條大街,也都如門口一樣,被零落的屍體覆蓋。小玉跟在她身後,恨道:「才這麼一會兒,居然……還是晚了一步!」

    菡玉抬頭瞇起眼看了看月亮:「怨靈還在城中。」

    小玉順著她視線看去,那一彎細如鐮刀的上弦月,竟失了銀刀似的光華,被一層朦朧的霧氣罩著,絲絲如血。天幕上隱約可見雲層的輪廓,但那層紅霧卻辨不出哪裡是邊界,彷彿一張遮天的巨網,連天空也都被籠住。

    小玉掌心微汗,伸手捏住袖中嶄新的笛子,轉頭見菡玉已經把笛子取在手中,問她:「我們只有兩支笛子,怕不怕?」

    小玉咬著牙搖搖頭;「不還有兩副喉嚨麼,怕什麼。」

    菡玉道:「那就走吧。」

    兩人抬腳欲往西城方向去,剛走出兩步,忽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從側裡飄出來,攔在她們面前丈餘遠處:「你們倆怎麼還留在這兒?快走!」

    小玉喜道:「卓兄,你也來了?有你我們就不怕了。」舉步迎向他,走到半路,突然覺得身邊少了什麼,回頭一看,菡玉還站在原地沒動,眼簾低垂,看不出悲喜神色,只是面無表情。她又轉頭看向卓月,他的臉一如既往地沒在斗篷的陰影中,面朝她們的方向。她看不見他的神情,卻能清楚地感覺到,他並不是在看她。

    兩個人都是一動不動,她站在他們中間,忽然覺得步履艱澀,往哪一邊都是千山萬水般難以跨越。

    過了許久,他才說:「怨靈還在城內,你們倆抵擋不住,走吧。」

    小玉道:「難道就眼睜睜看著它們塗炭生靈、不聞不問?」

    卓月道:「凡事量力而行。」

    正說著,月色卻忽然亮了起來。三人抬頭去看,那層籠罩天空、遮蔽月光的紫紅雲霧,忽然急地向北方消退而去。小玉異道:「它們為什麼要跑?難道還有讓怨靈畏懼躲避的事物?」

    卓月和菡玉聽她這話,異口同聲道:「不好,快走!」卻是一個往北,一個往南。菡玉回頭朝著城門沒跑出幾步,卓月立即從北面繞回來攔住她,斥道:「你要往哪兒去!」

    菡玉掙開他的手後退兩步:「她不會把我怎麼樣的,你先走。」

    他的聲音中已隱含怒氣:「我要你護著?」

    小玉不明所以:「你們在說什麼?再不追,怨靈就跑了!」

    「跑?一個都休想跑!」城門處忽傳來一聲女子的清叱,人為到旗先至,鮮紅的引魂幡迎風呼地展開,旗上金光若隱若現,凌空懸在三人面前,攔住了去路。而後人影才慢慢映顯出來,白衣如新,神情冷肅,環顧四周遍地橫陳的屍,厲聲道:「上次讓你僥倖逃脫,不但不思悔改,還變本加厲,做出如此喪心病狂之舉!這幾百條人命,就是將你打進十八層地獄、永不生也不為過!」

    「引魂使?卓兄!」小玉大驚,錚地一聲拔劍橫於胸前,挺身站到最前面,捏了個劍訣,「你快走,這裡我來擋著!」

    他卻極是冷淡:「你以為你是誰?一個個都當自己是大羅金仙、銅頭鐵額?你們就那麼確定,她一定能收得了我?」

    大引魂使怒道:「厲鬼休得猖狂,今日你噬去這百條魂魄,待我將你拘回地府交予閻君,都要叫你一一償還!」

    菡玉忙解釋道:「大引魂使明鑒,城中死者魂魄乃怨靈所噬,與我等並無關係。」

    「怨靈?」大引魂使冷笑,「我做引魂使近千年,還從來沒聽說過什麼會噬人魂魄的怨靈。」

    卓月嗤笑道:「你沒聽說過不等於沒有。承蒙尊使看得起,覺得我一個小小鬼魂能一下殺掉滿城幾萬人,還將他們魂魄全都吞吃乾淨。如果我真有這麼厲害,尊使以為,你有幾分把握能拘得動我?」

    大引魂使一頓:「有什麼話,回去和閻君說。你沒做過的自然不會冤枉你;你做了的,因果報應一樣都少不了。」說罷念動咒語,引魂幡無風自鼓,獵獵作響,手中亦舉出勾魂鎖,烏黑的鐵鏈上金光浮動。小玉見狀,舉劍便飛身衝了上去,半途中突然手腕一翻收回長劍,直直地就往勾魂鎖上撞去。幸而大引魂使眼疾手快,側身避開勾魂鎖,另一手翻掌拍向小玉。小玉出左掌與她相擊,借力一個鷂子翻身,又落回原地。

    小玉一擊不成,緊接著又衝上去。菡玉嚇得不輕,連忙拉住她:「小玉,你幹什麼!」

    小玉側過臉衝她一笑:「這是明珠姐姐教我的,她那鎖扣住了一個人就解不開了。你快和卓兄離開這裡——放心,我是活人,不怕她。」

    大引魂使喝道:「凡人包庇厲鬼,妨礙冥界執法,一樣拘你!」

    小玉笑道:「拘就拘,反正還得送我回來還陽不是?」飛身躍起,這回卻不悶頭往勾魂鎖上撞了,劍尖向大引魂使遞去。

    大引魂使這時也看清了小玉容貌,認出她來:「是你?你還魂回體了?」

    小玉一愣,旋即明白過來,欺近勾魂鎖,又逼退大引魂使幾步,更遠離菡玉立身之處。雙方一招一式地交起手來,看得出大引魂使對凡人還是有所顧忌,束手束腳,一時倒也沒有佔到小玉的便宜。

    菡玉道:「卓兄,趁現在有小玉擋著,你快走吧。」

    他冷冷地睨她一眼,站著一動不動,毫無要離開的意思。

    菡玉急了:「難道你非得看小玉和大哥一樣被引魂使勾了魂魄才肯走?」

    「她自找的。」

    菡玉一股血氣直衝腦門:「她是為了你!」

    他依然冷冷不為所動:「誰要你們替我擋?」

    那邊小玉已經和大引魂使過了幾十招。小玉畢竟是普通人,身法再輕巧也比不過大引魂使無形無體進退自如,數十招下來漸漸有些氣喘,步法也慢了,一個不察,就被大引魂使繞開,撇下她直取卓月而來。菡玉想也不想就要衝上去抵擋,被卓月一把拉住,拎著她閃身避開。

    就這一瞬的功夫,大引魂使還是看見了菡玉的臉:「你們倆……你又是誰?!」隨即又被趕上來的小玉纏住。

    小玉急得大吼:「你們倆還在這裡磨磨蹭蹭的幹什麼?還不走!」

    菡玉靈機一動,說:「卓兄,大引魂使已經看見我和小玉面貌,如被她現我倆實為同一人,定會將我拘走,後果不堪設想。你就當為我和小玉,快些離開這裡罷。」

    他這才說:「要走一起。」仍如上次一樣攬住她腰身,疾掠過空無一人的街道,飛簷走壁如履平地,瞬時就上了城牆。

    菡玉又道:「卓兄,你這樣帶著我走不了遠路的。」指了指腳下城門,「我和小玉騎來兩匹快馬,就在城門口,你放我下去騎馬,咱們分頭走。」

    他停在城樓上,側過臉來,攬著她的手還沒有放開。菡玉不敢看他,只低著頭說:「你不用替我擔心,我又不是鬼,引魂使的令牌探尋不到我的蹤跡,沒有負累你還能走得更快,不是兩全其美。我早就和小玉約好了,倘若中途失散,就到恆陽上次投宿的客棧碰頭,你也知道怎麼找我們的罷。」

    卓月毫不疑心,帶她躍下城牆。菡玉解開繫在城門口的馬,騎上跑出去幾步,又回頭叮囑道:「我們會等你,你一定要來,不見不散。」見他點了頭,才轉身策馬離城而去,手心裡卻還是微微沁出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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