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調 正文 二一·月殃
    四月小勝之後,官軍略作休整,自七月起,李光弼開始大舉進攻懷州。但因懷州城牆壁壘堅固,李光弼兵力有限,南邊的史思明又時不時派援兵來救,雙方接連拉鋸僵持了三個月之久。懷州糧草缺乏,物價飛漲,城中不斷有軍民逃出投靠河陽,或散奔各地。這年秋天收成又不好,入冬以後,缺糧更趨嚴重。據懷州逃出的百姓講,已有人相食的慘況。此時史思明又遭平盧、淮西、陳州等幾處節度使、兵馬使的圍攻,無暇北顧,懷州城防漸顯不支。

    十一月十八,李光弼再度召集軍中諸將,商定第二日再攻懷州城。

    高庭暉這次又沒分到要緊的位置,李光弼仍安排他在後軍,不免有些鬱鬱。他自投降李光弼以來,還未立過什麼像樣的戰功。這次攻打懷州,不說十拿九穩,至少也有七八分把握。攻城又不比野戰,落在最後面還有什麼噱頭。在他之前降唐的李日越,這次都分到和大寧郡王僕固懷恩一路攻打西城門,免不了又要立功。

    這李日越當初是因為史思明派他去野外截殺李光弼未成,怕回去受史思明責罰,索性降了官軍。高庭暉當時也不受史思明重視,聽說李光弼厚待李日越,自負智勇都在李日越之上,便也率兵來降。二人一個被任命為右金吾大將軍,一個是右武衛大將軍,位階相同,但李光弼對李日越信任親厚,常委派重任,高庭暉卻總只分些不鹹不淡的差事。高庭暉是為名利而降,不似李日越被逼無奈破釜沉舟,李光弼怕他日後又生二心不予要務,也合乎情理。但高庭暉自己未免有懷才不遇之感,加上這回李日越又是和總與他不對盤的軍中二把手僕固懷恩一路,他二人關係必定不差,心中更加鬱結難平。

    他從李光弼帥帳回到自己營地時天色已晚,正自煩悶,一進營門就碰上自己手下一名校尉鬼鬼祟祟地湊過來,向他稟報說他最愛重的李副將趁他不在營中私自械鬥云云。這名校尉與副將在人前關係一直不錯,高庭暉還以為他倆是好友,不料會出這種背地惡言窩裡鬥的事。他不禁又想到自己和李日越,同是史思明那邊歸降來的,本應相互親善,也不知李日越在背後是不是也做過此等勾當,才害得他現在百般不如意。如此想著,越看那校尉的面目便越覺得可憎,不等他說完便喝斷:「得了得了!上陣打仗不如別人,搬弄起是非來倒是比婦人還長舌!有這拆牆腳的本事,去把懷州城牆拆了呀!」

    校尉連忙辯解:「大將軍,末將有憑有據,絕非搬弄是非!末將是親眼看到李將軍與人私鬥,殺了好幾個人,屍現在還都在營裡藏著,準備夜深了再運出去丟棄。」

    高庭暉怒道:「還越說越沒邊了!李將軍的為人我再清楚不過,他這個人最講義氣,決不會像某些人一樣和自己弟兄鬥。」

    校尉漲紅了臉:「大將軍不信,去李將軍營中一搜便知!末將如有半句虛言,任憑大將軍處置就是!」

    高庭暉也在氣頭上,一甩袖子道:「去就去,我倒要看看怎麼憑空變出這些屍來。」帶了幾名衛兵,和校尉一起前往李副將駐紮的營地。幾個人剛走到營前,正巧碰見李副將和幾個士兵推了一輛大車出來,也不舉燈火照明,行跡有些鬼祟,車上用篷布蓋得嚴嚴實實。校尉一見,立即喝道:「大將軍,車上定是械鬥死傷的士兵!」

    高庭暉上去攔住李副將,問:「李將軍,這麼晚了,你這是忙什麼呢?」

    李副將一看這架勢,明白事情敗露,也不推脫,對高庭暉跪下道:「大將軍,末將一時魯莽犯了事,請大將軍責罰!」

    高庭暉上前欲掀開車上篷布查看,被李副將攔住,低聲道:「大將軍,請借一步到營中說話。」命人把車推回自己營地,確認四周無人窺伺,才把篷布掀開,露出車上七八具士兵的屍體。

    校尉道:「大將軍這下知道末將所言非虛了吧?」

    李副將衝他一瞪眼:「你知道個啥!」

    高庭暉仔細一看,那些士兵穿的雖然是他這一支隊伍的服色,長相卻都很面生,因問:「這些是咱們的人嗎?」

    李副將低下頭小聲道:「不是……是僕固懷恩的部下……」

    高庭暉大吃一驚:「你、你怎麼去惹上僕固懷恩了!他可是軍中的二把手,連太尉也要讓他三分。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時他就看咱們不順眼,這下可好,還殺了他的手下……唉!」

    李副將道:「大將軍,就是因為僕固懷恩這些部下欺人太甚,兄弟們才忍不住動手的!誰知道他們這麼不經打,沒兩下就都死了!」

    高庭暉愁得直歎氣:「這可如何是好!若是讓僕固懷恩知道,保不準又要大做文章來為難咱們!」

    李副將道:「大將軍,這都是末將的錯,就讓末將一個人來擔當。末將仔細檢查過了,這些人都是小兵,最大的就一個隊正。明天僕固懷恩就要去攻打懷州,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誰也不會注意到這幾個小兵。末將就把他們的屍運到野地裡一埋,只要沒人去告密,還不是神不知鬼不覺!大將軍只當不知道這件事就是。」說罷瞄了校尉一眼。

    高庭暉想了想,問:「一共死了多少人?」

    李副將道:「二十三個,已經運出去兩車了,這是最後一批。大將軍要是晚來一步,末將這會兒就料理完了。」

    高庭暉道:「也只能這麼辦了。」轉過頭看向校尉。校尉連忙道:「大將軍請放心,這點輕重末將還是知道的。」

    高庭暉點了點頭,又囑咐了李副將幾句,帶著校尉和衛兵準備離開。李副將仍把最後那輛大車蓋嚴實了推出去,兩路人走到營前,運第一車的士兵已經回來了,卻不止剛開始出去的那幾個,還押了一個文官回來,頭上用布袋蒙住。李副將忙迎上去問:「這是怎麼回事?」

    士兵慌慌張張道:「我們正在樹林子裡挖坑埋人,不料被這個人撞見,只好把他綁了回來,請將軍定奪。」

    李副將問:「知道是什麼人嗎?」

    士兵道:「是個管後勤的,小人不認識。將軍,要不要……」悄悄比了個殺頭的手勢。

    李副將也全沒了主意:「等等,我得去向大將軍請示一下。」轉身追上高庭暉,把事情跟他說了一遍。高庭暉只覺得頭疼不已:「這婁子還越捅越大了,後勤轉運的人許多太尉都認識,怎麼能說殺就殺?先查查他的身份。」看那文官身形有些熟悉,正尋思在哪裡見過,那人聽他的聲音倒先認出來了:「高大將軍。」

    高庭暉一聽,這下想起來了:「吉少卿!」急忙吩咐左右:「快給吉少卿鬆綁!」

    李副將猶豫道:「大將軍,可他看到咱們……」

    高庭暉低聲喝斥:「吉少卿是朝廷命官,又與太尉私交篤深,你敢殺他滅口?想造反不成!」

    李副將這才去把吉少卿帶過來,除去布罩和繩索。高庭暉自己也覺得難以啟齒:「吉少卿,這……」

    菡玉道:「方纔我聽軍士們言語,已大略知道經過了。大將軍能否讓他們把已經運送出去的屍都收回來?」

    李副將是個直性子,搶道:「吉少卿,這事完全是我一個人的責任,毀屍滅跡也是我的主意。你要是不肯幫忙,就都衝著我來好了,別把大將軍扯進來。」

    菡玉道:「李將軍,這事恐怕不單是你的責任。」

    李副將前跨一步,手按在刀柄上:「少卿這話是什麼意思?」

    高庭暉忙喝道:「李將軍,莫對少卿無禮。」又對菡玉道:「少卿,的確也怪我治下不嚴,有包庇縱容之責,但望少卿看在我等……」

    菡玉擺手打斷他道:「大將軍誤會了。我是想說這些士兵死因有蹊蹺,未必全是李將軍的過失。」

    高庭暉和李副將一聽,互相對視一眼,都有些詫異。高庭暉問:「少卿的意思是,殺人者另有其人?」

    李副將道:「這怎麼可能!當時就只有我們兩撥人,不是我們還會是誰……」說著說著自己有猶疑起來。

    菡玉道:「李將軍殺沒殺人,難道自己都不清楚,還需要靠推斷?」

    高庭暉問:「究竟怎麼回事?」

    李副將狐疑道:「大將軍,這麼一說,末將也覺得有點不對勁……」

    菡玉道:「請將軍把當時情形詳述一遍。」

    李副將道:「那會兒天剛黑,末將帶人在附近巡視,走到西北邊那片樹林子旁,碰到一件怪事——這大冬天的,林子裡所有的蛇蟲鳥獸居然都跑出來了。末將也知道巡值時不該畋獵,不過這送上門的好事……兄弟們一時嘴饞,就順手打了幾隻野雞野兔獐子,準備拿回來分給大夥兒。誰知回程途中碰到了僕……大寧郡王的部下,硬說我們是玩忽職守打獵嬉戲。打獵有錯我也認了,但這些人非要我把獵物交給他們,擺明了就是要獨吞霸佔。那領頭的不過是個隊正,我好歹也是個郎將,他竟然欺侮到我頭上來!兩邊爭執不下,就、就動起了手。那幫人打不過我們,調頭往林子裡跑,我們跟著追進去,就看到他們都死在裡頭了!末將每日都要定時在附近巡查,屍若被大寧郡王現,肯定要懷疑到末將頭上,匆忙之下只好先運回自己營地再作打算……」

    高庭暉訝道:「有如此怪事!這樣你也不懷疑,就把私鬥殺人的罪名給攬了過來?」

    李副將道:「可那周圍什麼人都沒有,也不見虎豹野獸,末將只好認為是先前已經將他們打傷,跑了沒多久便傷重而死……」

    高庭暉道:「傷重而死,二十多個人會都一樣傷重而死?」

    李副將低下頭:「是末將疏率……」

    高庭暉道:「難道是史思明、安太清派兵偷襲?」

    菡玉道:「要在這麼短時間內將二十多人全部殲滅,對方人數得多出好幾倍才行。李將軍進那林子時,可有聽到什麼異常響動?」

    李副將道:「沒有,肯定沒有那麼多人在附近,更沒聽見廝殺聲。」

    一旁校尉插嘴道:「無緣無故怎麼會突然二十多人一齊斃命?莫非是鬼怪作祟?」

    李副將嗤道:「你心裡才鬼怪作祟!當兵打仗的還信這個!」

    菡玉道:「大將軍,不如去驗一驗屍,看是何死因。」

    李副將最後要運的那輛車還在營前,眾人一起過去掀了篷布,點起火把細細查看。只見那些士兵身上都有刀傷,想是與李副將打鬥所致,但大多都不致命,除此之外便找不到其他傷口。

    高庭暉納悶道:「奇哉怪也,這些人到底是怎麼死的,為何找不到致命傷處?」

    這時旁邊一名推車的士兵道:「大將軍,我、我當時好像聽到了一點聲音……」

    高庭暉未及問,菡玉便搶道:「什麼聲音,快說!」

    高庭暉詫異地看她一眼,只見她臉色青白,握著火把的手都在瑟瑟抖。士兵道:「我好像聽見有老虎叫了……」

    李副將道:「胡說八道,那片林子才多大,想找頭狼都難,哪來的老虎?」

    士兵怯聲道:「那也有可能是狼叫……」

    李副將道:「狼和老虎都分不清,你聽沒聽過野獸叫喚啊?」

    士兵急了:「我真的聽見了!聲音很低,有點像老虎,又有點像狼,還有點像人!我、我還看見有個什麼紅紅的東西從樹林裡飄過去,一閃就不見了!」

    李副將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像老虎像狼又像人,還紅紅的一閃不見了,你不會想說是穿紅衣服的女鬼吧!」剛說著,菡玉手中的火把突然「啪」一聲掉在地上,把他也嚇了一跳。突然之間所有人都不說話,四周只聽到夜風吹得樹枝沙沙作響,火光明滅不定,照著一車莫名死亡的士兵屍體,便生就了一股詭秘不明的氣氛。李副將沒來由地打了個冷戰。

    「李將軍,」菡玉的聲音都已不穩,「那片林子在哪裡,能否帶我去看看?」

    李副將道:「就在西北方二三里外,少卿現在要去?」

    菡玉點點頭,從懷中摸出玉笛,吹了一遍「鎮魂調」,對眾人道:「各位聽清楚這支曲子了麼?一會兒如有奇異之事,就請吟唱此曲。」

    高庭暉失笑道:「吉少卿,你這是在幹什麼呀?教大家唱曲子,有什麼用?」

    李副將也不以為意:「就算真有鬼怪,唱曲兒也沒法驅鬼吧?」

    菡玉不知如何向他們解釋好:「如果一切平安無事,各位只管嘲笑下官;但如果真碰到什麼意外,還請務必牢記剛才那支曲子。李將軍,請。」

    李副將剛走兩步,中軍大營方向忽然傳來陣陣擂鼓聲,竟是緊急召集軍中五品以上將領的號令。高庭暉訝道:「太尉下午剛剛與眾將議事畢,為何夜間又突然鳴鼓急召?」

    李副將道:「抱歉了少卿,太尉急召,末將須往應命,只能明日再帶少卿前去查探了。」

    高庭暉道:「少卿應也要前往的罷?」

    菡玉心中擔憂焦急,但李光弼深夜鳴鼓,必是萬分緊急的軍務,只得也跟隨高庭暉和李副將一同前往中軍帳候命。

    抵達主營時李光弼已在鼓下空地等候,眾將領正6續趕來。菡玉走到他身邊小聲問:「師兄,出了什麼事?」

    李光弼答道:「斥侯來報,安太清深夜忽然出城,怕是來襲我軍。」

    菡玉頗覺意外:「懷州城就快守不住了,他怎麼會這時候主動出擊,還是夜裡?」

    李光弼道:「我也吃不準他是何用意,但有備無患。」

    菡玉本想跟他說僕固懷恩士兵離奇死亡之事,但看著情形,只好暫且按下。兩人剛說了幾句話,全軍各營的將領全都到了。李光弼向眾將說明了當前情形,一時眾說紛紜,有說安太清要背水一戰拚個魚死網破的,有說他趁夜棄城逃跑的,甚至還有說他收到戰書嚇破了膽出城投降的。

    正在這時,斥侯又有消息傳來,探明安太清只帶了兩百餘騎出城,後面零散跟了七八百人,行跡倉皇,不成隊伍。眾將一聽,不免有虛驚一場之感。李光弼因命僕固懷恩分兵兩千先拒安太清,其餘人整裝待命。自己則登上高台,瞭望敵情。

    大軍主營距懷州城僅五里,不一會兒安太清就到了陣前,被僕固懷恩所阻。少頃,僕固懷恩派人回奏,安太清居然真的是來投降的,只是不知為何行程倉促,連降表也沒有準備,更沒有事先遣使通傳。

    待見到安太清本人,眾人才知道他此番投降有多倉促。他不僅盔甲全無,披頭散,連外衣都穿反了,大概是就寢後突然起來急急忙忙出的城。一看到李光弼,竟如見了救星一般,涕淚橫流,伏地大哭,連呼:「太尉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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