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玉再次醒來時,天色已經大亮了。門窗都緊閉著,冬日的暖陽還是透過縫隙灑進一線光芒來。她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覺得身子還有些不爽利,使不出勁兒來似的,大概是睡得太久了。於是打開門出去,深深吸一口山間清新的空氣,鼻間儘是熟悉懷念的氣息。
又回來了,衡山。
「菡玉,你醒了。」
身後傳來柔和的女聲,菡玉回頭一看,不禁欣喜喚道:「明珠!」
明珠比兩月前氣色好了很多,眉眼都舒展開來,雖然只著荊釵布裙,卻還是難掩天姿麗色,讓人眼前一亮。她手裡端了幾樣簡單的清粥小菜,說:「你睡了這大半日,一定餓了吧,先來喝兩口粥墊墊。」
菡玉道:「明珠,你的手藝還是那麼好,再簡單的東西到你手裡也能變出美味佳餚來。好久沒喝到這麼香的粥了,聞著就讓人胃口大開。大哥有你在身邊真是有福。」
明珠聽她誇獎卻只是敷衍地笑了笑:「快吃吧,不然該涼了。」
菡玉坐下喝了幾口粥,問:「對了,怎麼不見大哥和小玉?」
明珠道:「你回來得真不趕巧,小玉跟著師傅出去雲遊了,我都沒見著過。先生正在房中打坐休息,還不知道你醒了呢。」
菡玉訝道:「休息?這個時候?他怎麼了?」
明珠卻彷彿有話,欲言又止,忖度再三才說:「他昨晚……」
「咳!」突然一聲咳嗽將她打斷,李泌從屋外走進來。他臉色略顯蒼白,目下有淡淡的青影,步子也不像往常那般輕快飄逸。
菡玉叫了一聲:「大哥!」放下碗筷迎上去,走得快了些撞了他一下,他身子一顫,眉頭微微皺起,手扶在唇邊又咳了一聲。菡玉忙問:「大哥,你怎麼了?」
李泌道:「前幾日不小心吹了冷風,染了風寒,不要緊。」
菡玉笑道:「原來大哥也會生病啊,我還以為你早已修成半仙之體,百毒不侵了呢!」
李泌道:「我才修行二十年,還沒學到師父的一點皮毛,算什麼半仙。」
菡玉道:「大哥天資過人,修行不在年月。」轉過頭笑著對明珠說:「明珠,你可不知,大哥他是天生的仙骨,天上的仙人投胎轉世,出生時就有彩雲繞牆,奇香盈室。少時骨骼奇清,身輕如燕,可在箱籠邊框上行走。更有方士預言他十八歲前將要乘雲憑香羽化升仙,害得伯父伯母憂心忡忡,一聞到奇異香氣就搗蒜驅香。雖然平平順順過了十八歲,到底還是沒能絕了大哥的仙緣,這不還是拜了方外高人為師求仙問道,總有一日能修成正果再回天庭列位仙班的。」
李泌失笑道:「我小時候的事,你怎麼會知道?少來編排糊弄明珠。」
菡玉道:「我怎麼會胡編,都是師父告訴我的。明珠,你,大哥他像不像天上降下的仙人?」
明珠只是一笑:「你們兄妹倆慢慢聊,我去洗碗。」菡玉正想說還沒吃完,她低頭迅把碗筷一收,回廚房去了。
菡玉看著她背影,低聲問:「大哥,明珠好像有點不太高興?她最近也有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麼?」
李泌道:「她的心思,我哪裡曉得。」
菡玉道:「大哥!這麼個如花似玉的大美人擺在你面前,朝夕相對,你也不憐香惜玉一點,對她多多關懷照顧麼?」
李泌沉下臉:「玉兒,你胡說什麼。」
菡玉看他面色不豫,連忙道:「我差點忘了,大哥潛心問道,不食葷、不近女色,是我失言,罪過罪過!」覷著他陰鬱臉色,心裡有些奇怪,轉開話題道:「聽明珠說小玉跟師父出去雲遊了?要多久回來?」
李泌容色稍霽,說:「我回來之前剛走的,保不準還得幾個月才會回來。玉兒,你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吧,聽說小玉可念叨你呢,你們倆也兩年沒見了。」
菡玉想說不一定會留下,又怕他問起自己離魂原因,便支吾其詞:「她跟著師父和大哥,我是一萬個放心的。」覺得站這麼會兒肩膀有些酸,抬起手捶了一下。
李泌問:「玉兒,你有覺得哪裡不舒服麼?這回師父不在,我只好自己動手幫你重塑新身,道行還是不如師父深。」
菡玉道:「難怪睡了這麼久才醒。也沒什麼特別的不適,就是覺得渾身還有些乏力,不太利落。習慣了也許就好了。」心裡咚咚跳著,一邊思量他問起來該怎麼搪塞。
但他終究也沒有問。
菡玉尋思以她現在的腳程,走到南山那片荷塘得一兩個時辰,中午心思就開始飛走了。李泌染病,午後要小憩片刻,她便偷偷溜了出來,到前院對正在收拾的明珠說:「我許久不回來了,想出去走走。如果大哥問起,你就這麼跟他說。」
明珠抬起頭問:「晚上還回來麼?」
菡玉做賊心虛,不禁嚇了一跳,轉念又一想,她怎麼可能知道,便說:「如果轉得遠了,興許明天才回來——你不必擔心,這片山我熟得很,每個能落腳的地方都清清楚楚,以前也總這樣往山裡一去幾天。大哥都知道,你只管這麼跟他說就是。」
明珠竟未勸阻,只幽幽地看了她一眼,低頭繼續做自己的事。
菡玉步子輕快,日落時就走到南山那片荷塘邊。野生的蓮荷無人採摘,滿塘都是乾枯的荷葉蓮蓬,還依稀保留著夏日的姿態。她坐在塘邊樹下,看著夕陽從西面墜下去,一彎新月從東山頭升上來,灑得池面上清輝泠泠,心想即使大哥容不下卓月在衡山,他倆也要找一個這樣的地方,依山傍水,築廬而居,多愜意的時光。
這一刻她心中忽然寧靜,沒有那麼多憂國憂民、瞻前顧後的考量,只是一個尋常女子,夜色下靜靜等待即將來赴約的情人。天下太平、百姓安樂,她當然是希望的,但那不是她的。她自己想要的、能擁有的,從那一年的那一夜起,就只是這樣一片月下的荷塘,塘邊一棵老樹,樹下相依相偎的兩個人,這樣一個小而安寧的世界。一度她失去了,以為再也拼湊不全。而現在,她何其有幸,這個世界終於又將得以圓滿。只要再等片刻,只要他一出現,她的世界便將圓滿。
然而,他並沒有來。
也許是天氣太冷,臘月的夜裡滴水成冰,縱是她這樣不怕冷,也凍得四肢僵硬。她抱膝坐在樹下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久,遙遠的山腳下傳來一聲嘹亮的雞鳴,才現東邊天色泛了白,已是黎明。
天亮了,而他還沒有來。
菡玉一直坐到旭日東昇,明晃晃的日光照到她身上,才放棄了等待站起來往回走。她神思恍惚,直走到山腳下方現自己走岔了道,又轉回頭上山。她行緩慢,又多走了許多冤枉路,等回到李泌的室廬門前,抬了頭一看,日頭又西斜了。她心裡只想著,他只有晚上才能出來,約好了時間,不能讓他空等,立即又轉頭要去南山。
明珠正在門口與一山下老農說話,看見她先叫了一聲,見她不應,反而掉頭又走,連忙追上去拉住她:「菡玉,怎麼剛回來又要出去?」
菡玉恍惚答道:「再不去要來不及了。」
明珠一怔,即又笑道:「你別急著走,我這裡有筆賬算不明白,你幫我算一算。先生下山時請了這位老丈代為看顧觀室,約好每月一百八十錢,兩年差二十三天一共該支付他多少工錢?」
菡玉心思仍未轉過來,心中算了一算便回道:「四緡又一百八十二錢。」
明珠還拉著她的袖子,皺眉嗔道:「哎呀,竟然要這麼多錢,我只有一些零的,哪裡夠。先生也真是的,幹嘛下山那麼久!」
菡玉這才留意,問:「明珠,你剛才說大哥下山了多久?」
明珠道:「兩年差二十三天呀,怎麼?」
菡玉不答,轉而問那老農:「這麼久他一直沒回來麼?」
老農答道:「去年過完年倒是回來過一趟的,不過只留了三日就又走了。」他看菡玉臉色不太好,連忙又說:「這三天的工錢就不要了……」
菡玉卻悶聲不響轉身就往屋裡去。明珠問:「菡玉,你去做什麼?」
菡玉也不回頭,只說:「我去問他要。」
李泌正在屋內吐納調息,菡玉突然「砰」的一聲推開門進來,他一受驚,真氣走岔,按著胸口連咳了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菡玉也不過來相幫,只站在榻邊看著他。
李泌喘著氣問:「玉兒,什麼事讓你這麼著急?」
菡玉硬邦邦地說:「有個看守觀室的老丈來取工錢,一共四緡多,明珠沒有那麼多錢,我來幫她要。」
李泌道:「哦,就這事啊。陛下賞賜的金銀絹帛都在西廂房那些箱子裡,你告訴她需要只管去拿,不用來問我。」說完又是一陣嗆咳,咳了許久見菡玉既不說話也不挪步,抬頭一看,她正深蹙雙眉盯著他看,那眼光讓他無由地一驚:「玉兒,還有事麼?」
菡玉道:「你不問問為什麼要這麼多錢,這是多長時間的工錢嗎?」
李泌道:「我向來不太在意這些……」說了一半,他突然明白過來,後半句話就噎在了喉嚨裡。
菡玉卻不罷休,湊近他咬著牙頓地說:「兩年差二十三天,從天寶十四載年末到兩個月前,中間你只回來過三天。」
他只覺得一口氣憋在胸口,想咳又咳不出來,呼吸都已艱難。「玉兒,我……」
「你不是去年七月陛下即位後才去的靈武,你早就在他身邊了……」她緩緩地搖頭,一步一步向後退去,「大哥,原來是你,竟然是你。」
她眼中有沉痛,有驚訝,有憤懣,有失望,那麼多情緒混雜在朦朧的淚光之後,隔成一道疏離的屏障,橫亙在他和她之間。他知道,他們再不會像以前那樣推心置腹、親密無間了。
十二年了,那年師父終於為她造出了肉身,他終於看到她真實的模樣,只看得幾日,她就執意要下山。他只送她到第一個路口,卻在她轉身之後攀上高崗,目送她的背影遠去直至不見。還有去年上元日,闊別多年終可重逢,他畫了她的肖像,做了她喜愛的蓮花燈,候在她必去的巷口,卻等到她和那人相伴而來,她看他的眼光是他從未見過的。那時他心裡有失落,但也有期望,期望她終有一日還是會回來,期望那個人會自她身邊、眼中消失。現在她確實又回來了,就在他面前咫尺遠處,孑然一身,他卻那樣清楚地感覺到,這一回,他是真的失去她了。
「我那光風霽月、宛如謫仙的大哥……」她眼中蓄滿了淚,目光如針一般刺著他,「你居然還問我:『玉兒,哥舒翰死了,你心裡好受些麼?』你這樣問我的時候,你心裡好受麼?你就沒有半點愧疚?」
「玉兒,」他走上前去攬住她,被她掙開,「對他,我沒有半點愧疚。陛下、陳大將軍、所有禁軍將士,誰對他都沒有愧疚。」
她咬著唇別開臉。
「我只對你愧疚。我後悔當初沒有和你一起下山,如果那時我也去幫你,你現在就不會是這樣,我也不會是這樣。」
她噙著淚道:「我剛遇見他的時候,如何想到會有今日。然而現在想來,即使再重過一遍,也還會是這樣的。」
「如果那時我陪著你,現在你心裡想的或許就不是他了。」他艱難地吐詞,每個字都好似花去全身的力氣,「那個人……也許已經是我。」
她猛然抬頭,驚得說不出話。
多少年了,那深埋心底的隱秘情愫,一度連他自己都不敢正視。他小心翼翼地扮演一個慈愛的兄長,生怕別人看出來。然而有些事終究是掩藏不住的,比如咳嗽,比如感情。原來真說出來時,竟是如此輕鬆暢快。
「玉兒,我做這些,都是為你。他能給你的,我也都能給,甚至更多。」
這句話聽著這麼熟悉,她原以為他們一個是天,一個是地,一個是雲,一個是泥,不想實際上他們竟是如此相似,連說的話都一字不差,只不過一個深藏於內,一個顯露在外而已。
她輕輕推開他:「我能給他的,卻不能再給你。」
「他已經死了!」
菡玉微微露出笑意:「死了……猛獸厲鬼,那又有什麼關係。」她抬頭看看外面天色:「大哥……」
李泌苦笑道:「不要叫我大哥,我不想做你大哥。」
菡玉低下頭說:「大哥這些年對我的兄妹情份,我不會忘。我只當不知道,只當大哥是和陳大將軍一樣為了社稷君王,等我出了這個房門,咱們就當什麼都沒生過,還是和以前一樣情如手足,好不好?」
李泌默然不語。菡玉轉身要往外走,他突然問:「你還要去南山的荷塘?」
菡玉步伐一滯。他又說:「不用去了,他不會再來了。」
菡玉頓時變了臉色,回過頭問:「你又對他做了什麼?」
李泌掩嘴輕咳:「你怎麼不問問他對我做了什麼。一個厲鬼,自然要去他該去的地方,有的是容不得他留在人間的各路高人,哪裡輪得到我出手。」
菡玉急沖沖就要摔門而去,走到門口頓了一頓,沉聲道:「大哥,當日馬嵬之變牽扯太多是非,我不想再深究,還是敬稱你一聲『大哥』;但是這次,他一沒害人,二沒作亂,如果你還是要趕盡殺絕,那麼他魂斷之日,咱們兄妹的情份也就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