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晚上,到底生了什麼?
後來菡玉曾無數次地回想,在她昏迷前那隊探報還剩幾個人,無論怎麼算,都不過五個;她也多次去斥候營走訪那些人的戰友,尋找蛛絲馬跡,但他們看起來全都只是普通的探報,沒有任何跡象顯示這五個人裡隱匿著能以一敵百的武林高手。
最重要的是,這五人最後都死了。即使其中真的有一個武學奇才、一位英雄,他也隨著數百具屍體一同歸於塵土——襲擊他們的兩百多敵軍,也全都死了。
她第二天清晨才醒來,被李泌派來尋他們的參將從屍堆中挖出來搖醒。乍一見滿地屍,她以為她最擔心的事生了;再仔細看,現每個人都是因外傷而死,或槍或刀或箭,那些武器都還帶著新凝的血跡。
這顯然是人為的,但誰?
據參將說,他們剛趕到時還抓到了一個活口,是個胡軍的將領,已經重傷瀕死,還強撐著爬出去數丈遠。可惜他只來得及瞪大眼指著屍堆喊了聲「鬼啊」便嚥氣了。而後他們順著他指的方向找到了她。
士兵們翻遍了所有的屍體,找到那十幾名探報的屍骸,確認他們都已殉難,只有菡玉一個人生還。雖然她極力否認,但回來後不久,軍營裡還是慢慢地有人流傳,行軍長史的師弟、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吉少卿,早年隨長史在山中修煉,已經修成半仙之體,可以撒豆成兵、呼風喚雨,以一人之力殺敵數百而毫無傷。
她其實還是受了一點傷。那回她被砸中後腦摔下馬,覺得自己好像被刀槍從背後刺穿,但醒來時那兵器已經被拔走了,只留下前後兩個窟窿。她醒後行動自如,用衣裳破布一遮,也沒有人注意到。
菡玉伸手到被中,隔著中衣輕撫肋骨間那塊圓形的凸起。當時正值冬季,也沒有存下的陳藕,她只好隨便找了塊木頭塞進去把窟窿堵住,沒有讓李泌知道。平時只覺得有些硌,偶爾牽扯到會微微痛。再過兩三個月,新藕上來了,再換一副軀殼便利落了。
她的手漸漸撫上肩頭,再從肩滑到手肘。這兩條胳膊……還是去年從金城縣外的荷塘裡挖出來的,每一個關節都有一條細銀絲,把蓮藕密密地穿縫起來。蓮藕縫隙裡塞入助情花,這樣她的草木之身才有知覺。助情花要布得勻,不然有的地方會麻木不仁……
大哥明明說沒有在她的心臟裡放助情花的,可是那裡為什麼不是麻木不仁?
這就過去快一年了,在大哥身邊也有八個月,她已經開始習慣於當別人提起他時維持漠然的表情。但一個人的時候,她必須刻意地克制,才能讓自己不去想。悲傷就像漩渦,那樣容易沉溺,每每愈沉愈深無法自拔,枕間都是漩渦裡淋漓的水跡。
她偶爾會夢見他,都是相似的場景。她夢見自己深夜醒轉,窗外月色明亮,他就坐在床邊,溫柔地撫她的,說:「玉兒,你醒了。」
只是那麼簡單的場景,那麼簡單的動作,那麼簡單的一句話,卻讓她欣喜若狂。她撲過去抓他,手從他的身體裡穿過。他的身影如水面倒影,泛起一圈漣漪似的波紋。
他的笑容有些悲涼:「玉兒,我已經死了。」
以前他曾說過的,你不是人又如何?莫說是蓮蓬藕荷,就算是猛獸厲鬼,我也要你。這也是她想說的,可是她夢見過他那麼多次,從來沒來得及對他說過。她只來得及對著空無的床沿流淚,那塊夢中他坐過的地方。
他在地下,十八層地獄的某一處,那是即使她輕生,也無法到達的地方。
她睜大眼盯著帳頂,了無睡意。又是一個月圓之夜,月色亮得不似夜晚,透過窗欞灑了一地細碎月光,隨著風動在青磚地上跳躍。窗前有一棵槐樹,才一人來高,枝葉卻長得很茂盛了,影子在屋內拉得老長,末端投在她臉上,像一隻模糊的手,輕輕摩挲她的臉龐。
她心裡忽地一跳,忍不住轉過頭去看那棵槐樹。樹影映在窗紙上,朦朦朧朧的,恍惚便像是一個細瘦拉長的人形。
即使變了形,依然那麼熟悉。
她心頭突突地直跳,卻不敢妄動,怕這又是一個夢,她一做劇烈的動作,夢就碎了。她緩緩坐起身,輕手輕腳地走到窗邊,手握住窗框卻不敢打開。那只是一棵槐樹,她知道的;但她還是忍不住低聲問:「昭,是你麼?」
那影子突然一晃。她想也沒想,一把推開窗跳了出去。
窗前只有一棵一人來高的槐樹,被風吹得枝條顫動,葉子沙沙作響。院子裡空蕩而安靜。
她只在夢裡過這樣強烈的感覺,他坐在床邊時,還未醒就能覺察他就在附近。額頭中央隱隱作痛,如火燎燒,眼前也好似隔著火焰的熱流,扭曲晃動。她朝著影子晃動的方向追去,穿過一條又一條幽暗的走廊。月亮漸漸躲進雲後,所有的暗影都慢慢連成一體,連同她要找的那道影子,她再也找不到那道影子。
「你出來!我知道你在這兒,出來!」
她嘶聲大喊,聲音穿透一進一進房屋,再從遙遠的地方返回來,波浪似的盪開。周圍的人被驚醒了,各屋次第亮起了燈。不一會兒廊簷下的燈籠也都點上,燈火通明,那些暗的影子,便都看不到了。
李泌急匆匆地從外院趕來,見菡玉只著中衣站在庭中,連忙解了自己外袍給她披上。又見她神色迷亂,伸手一摸她額頭,驚道:「玉兒,你怎麼了?頭上這樣燙!」
幾個人手忙腳亂地把她帶回房間。家僕想去請醫,都被李泌制止遣退,只他自己一個人留下照應。
菡玉還有些頭暈,靠在床頭歇了好一會兒才漸漸清醒了,額頭上熱度也降下來。李泌伸手去探,她悄悄轉頭避開:「大哥,我沒事的,你不用管我。」
李泌收回手,在床前凳上坐直了,問:「你怎麼突然跑到僕役住的地方去了?還穿得這麼少。你剛剛喊誰出來?」
菡玉道:「我有點腦熱,糊里糊塗地把樹影子當刺客了,才沒穿外衣就追出去。」
李泌道:「我也奇怪,你的身子應當不會病痛的,怎麼突然起燒來?」
菡玉思忖了片刻,說:「其實我有件事一直瞞著大哥。正月那次我去大和關打探碰到遊兵,混戰中被戳了一槍,身子破了個洞。我怕大哥知道罵我,就自己找了段木頭補上了。不知是否是這原因。」
李泌道:「你真胡來,你這身子是師父用了多少法子才湊出來的,隨隨便便塞進一根木頭怎麼行?」
菡玉道:「那總比身上留個窟窿強吧。」
李泌道:「說起這事,我還沒說你呢。你從未受過斥候訓練,竟然擅自去烽火之地偵察,受了傷回來也瞞著我,你還當我是大哥麼?」
菡玉吐了吐舌頭:「我這不是立功心切,想表現一下給元帥看,好讓他重用我嘛。而且是大哥你授權讓我去調遣人馬的,我派我自己去,也沒有違反軍令啊。你看,幸好是我去了,還撿了條命回來報告。換作其他人,不就全軍覆沒了麼?」
「那受傷的事又怎麼說?」
「當時還是冬天,哪裡來蓮藕,就算告訴大哥也無濟於事嘛。」她敷衍過去,急忙轉移話題,「對了大哥,你不是和元帥去石鼻駐地了嗎,怎麼半夜回來了?」
李泌語焉不詳:「突然有點急事……」
菡玉看看外面的月亮,已近四更。石鼻據鳳翔也有十幾里地,李泌原定是明日下午才回來的,是什麼急事讓他半夜三更地趕回來?她自己編造借口矇混過關,他並未深究,她也就沒有追問。
沉默了片刻,李泌忽然道:「玉兒,等兩京平復,咱們就一起回衡山吧。」
菡玉有些意外,抬頭看著他:「大哥,怎麼突然想起要回山?」
李泌避開她目光:「我出山時就和陛下說好,戰亂平定後仍作隱士,是以一開始一直不受官職,現下這待謀軍國、行軍長史的職務也只是權宜之計。」
菡玉歎道:「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復太平。」
李泌問:「以你所知,此亂延續多久?」
菡玉道:「自然是五年之後也沒有結束,不然我何須回來。不過,事情已經不一樣了,安祿山不都死了麼?我的經歷也做不得準。」
李泌道:「原本我是打算著兩三年之內就能結束戰事,早日歸山。不過現在看來,拖上五六年也大有可能。」
菡玉問:「為什麼?」
李泌不答反問:「玉兒,現下叛軍佔地廣大,人數眾多,你覺得從哪裡打起好?」
菡玉不解:「陛下都從順化移駕到鳳翔來了,當然是攻打西京,再取洛陽。」
李泌道:「假設還在順化呢?換作你,你會選兩京下手麼?」
菡玉訕訕一笑:「大哥,我這人目光短淺,只看得到眼前一小塊地方,上陣殺敵或可逞一時之勇,戰略佈局可就不行了。單有一點,我覺得眼下攻取兩京並不合適。」
李泌道:「哪一點?你。」
菡玉道:「說出來大哥別笑話。如今我們所倚仗的,大多是西北各鎮官軍和西域的胡兵,這些人習慣於北地寒冷,卻難耐暑熱。如今已是仲春,關中天氣逐漸炎熱,等到攻打兩京時,恐怕已是盛夏。屆時官軍必思西歸,叛軍又當捲土重來,征戰不止。」
李泌未料她居然想到這樣的細處,笑道:「玉兒,也只有你這麼設身處地地為士卒著想。不過,結論倒恰巧和為兄一致。」
菡玉問:「大哥也覺得不該先取西京麼?」
李泌歎道:「我一早就是這麼和陛下說的。叛軍雖佔據兩京,但只顧劫掠財物輸送范陽,可見並無長期據守之心,還是以范陽為根基。叛軍的戰線從范陽一直拉到西京,狹長如蛇,兵力分散,若從中截擊分作幾段,則可斷其尾,各個擊破。若從朔方、河東引兵直取范陽,也可覆其巢**,使賊無所歸,失其根本。但陛下切於晨昏之戀,只想早日收復兩京迎回上皇。以兩京為據、與叛軍正面作戰固然穩妥,但穩妥之計必然不能戰決。」
菡玉心想:太上皇說了,等收復兩京就不再過問政事,皇帝能不拼了命也要先把兩京打下來麼?到底還是沒將不敬的腹誹講出來,只說:「陛下自是有他的考量。只希望不要拖得太久,老讓大哥糾纏於這些凡塵俗事。」
李泌問:「你呢?平亂之後有另外的打算麼?」
菡玉道:「我父母雙亡,在這世上已經無親無故,也沒有別處可去。等戰事結束,我的心願也就了了,不知道屆時大哥還願不願意收留我。」
「玉兒,無論何時,我都會等著你回來的。」李泌拉起她的手,「你不還有我麼?怎說自己無親無故?」
菡玉也反握住他的手:「對,大哥永遠都是我的大哥。還有師父、二師兄,他們也都跟我的親人一樣。」
李泌無奈地一笑,抽回手去:「很晚了,你早點休息吧。」
第二天早上菡玉是叫外頭人聲吵醒的。她還睡得迷迷糊糊,就聽見屋外一陣雞飛狗跳,有老人呼哧呼哧地邊跑邊怒吼:「小畜牲,你給我站住!看我今天不收你的骨頭!」追了一會兒大概抓到了,一頓辟啪辟啪地抽打,孩子扯著嗓子哇哇大哭,震天介響。菡玉起來到外面看,見是園丁康伯正在教訓他七歲的小兒子,下手也真重,手裡籐條劈頭蓋臉地抽下去,孩子抱著柱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旁邊幾個僕婦怎麼勸都勸不住。
康伯老來得子,對這個小兒子極是寵溺,就算頑皮弄壞了他最心愛的花草,也不過巴掌拍兩下**了事,今天居然這麼下狠手打。菡玉連忙道:「出什麼事了?康伯,快住手!」她出口制止,康伯還是不聽,上去奪下他手中籐條,才終於制住他當眾毒打親兒。孩子也嚇壞了,仍然抱著柱子不敢跑,一邊打著嗝抽噎。
康伯還拽著那籐條不放。菡玉道:「小孩子身體弱,經不起打的,犯了什麼錯教訓到了就是了。」
康伯怒道:「打死了正好!不成器的畜牲!不然我們兩個老不死的遲早要替他收屍!」
菡玉問:「究竟出了什麼事?」
康伯一跺腳,恨道:「這個造孽的畜牲啊!在外頭玩野了,跟人家學放野火,竟然放到家裡來!」指了指菡玉窗下的花圃。
菡玉剛才急忙出來沒注意,這麼一看也吃了一驚。那花圃種滿花草,這個季節正是茂密鮮妍,花圃中間圍繞槐樹兩尺見圓的地面不知怎的突然燒焦了,那棵槐樹的葉子也都燒得乾脆焦黑,掉了大半。
她心裡一突。這正是昨天夜裡她看到……那道影子的槐樹。昨晚她從屋裡出來時,匆忙間只看到模糊的樹影,那個時候……就已經燒了麼?
「他竟然跑到元帥府來放野火……這裡是什麼地方,萬一引著了房子,燒死他爹媽事小,要是把那些機密的文書燒了,我們兩個老的就是死一萬次也不夠啊!」康伯說著,忍不住老淚縱橫。
菡玉看了看周圍的花草,說:「這樹下種的也是和旁邊一樣的罷?」
康伯擦了擦眼淚,回答:「是的,少卿。」
菡玉道:「那就不對了。現在這時節,草都綠著呢,槐樹也不是松柏。我看這上面並沒有加引火的乾草,怎麼燒得起來?」
康伯被問住:「這……可樹上樹下的焦痕的確實是火燒痕跡呀!許是淋了火油?」
菡玉道:「那令郎的確是聰穎,還知道用火油助燃。不過以他的個頭,想淋到這樹冠上,怕是有點難罷?」
孩子也聽出她在幫她說話,抽噎著叫道:「不關我的事呀,不是我幹的!」
康伯這時也覺得自己是冤枉兒子了:「如果不是小孩子胡鬧,那又會是什麼人?縱火的罪名可不小哇,又是在元帥府!」
菡玉腦中閃過昨晚的疑影,轉而道:「此事事關重大,我會深入徹查的。康伯,麻煩你把花圃清理一下,重新種上花木。其他人問起,就兒頑皮燒壞的——委屈令郎了。」
康伯連連點頭,末了問:「如果長史問起呢?也這麼說麼?」
菡玉想了想:「長史問起……也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