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入宮覲見,回到元帥府已是戌初時刻,天色完全黑透了。他臨走時只留了少量事務,料想菡玉半個時辰前就該弄完了,這會兒卻還見窗戶裡亮著燈。他走進屋內,見菡玉在案前呆坐著,面前還是他留下的那幾份奏報,筆架在筆擱上,硯中墨都快乾透了。
他連喚了她兩聲,她才回神,淡淡應道:「大哥,你回來啦。」
李泌問:「坐在這兒想什麼呢?」
菡玉道:「還有幾份奏報沒批完,我等大哥回來。」
李泌看了看道:「都是庸調的清單,你按往常的慣例歸檔分類交給武庫便可。」
菡玉道:「我只管書記,如何分配還是由大哥來決定。」
之前在順化,這些無關緊要的奏報她都自行處理,省了李泌不少功夫,緊要軍務她也常常有所建議。但自從建寧王死後,她突然沉默下去,只聽李泌吩咐行事,還總是心不在焉,神飛天外,常常左耳聽進去就從右耳飛了,連自己剛剛寫了什麼都不記得,完全如一台專職書寫的機械一般。
李泌撥開她面前紙筆,把手裡的提籃放上去:「今天過節,還讓你忙到這麼晚,也沒空出去遊玩。來看看我給你帶了什麼?」打開提籃,一股甜香撲面而來。
菡玉總算笑了一笑:「原來都十五了,日子過得真顛倒。聞這味兒就知道是錦賢記的豆沙油錘,大哥怎麼弄到的?」
李泌道:「這還是御賜的呢。陛下在順化的御廚都是當地招募,臨走就遣散了。這回到鳳翔,有個錦賢記的大師傅從西京到這兒避難,也來應募,這不正好快到上元節,就把他招進來了。陛下也對這民間的點心讚不絕口呢。」
菡玉道:「那我真是有口福。」
李泌取出一雙竹筷遞給她,一邊笑道:「我特意給你選了雙尖筷子。」她不太會用筷子,總夾不起圓溜溜的東西,只能用筷尖戳。
她垂下眼道:「我已經學會了。」果然穩穩當當地夾起一隻油錘來,舉到半空中,突然手一抖,那油錘掉到地下,骨碌碌滾出去好遠。她再沒有吃的心情,把筷子一放,勉強說:「晚飯吃太多了,到現在還撐得慌。」
李泌剛吃了一隻,也放下筷子,沉默片刻方說:「這東西是有些油膩。」
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默默地坐著,就在她快要忍不住眼淚時,他忽然說:「剛剛陛下問起你二師兄了。」
菡玉抬手捋了捋,悄悄拭過眼角:「二師兄還在太原和史思明等人周旋麼?他麾下精兵盡赴朔方,手裡只剩萬餘團練兵,而史思明合蔡希德、同秀巖、牛珽介等四支兵力,號稱有十萬,兵力懸殊。上次接到軍報已是十日前,也不知現在怎麼樣了。」
李泌道:「胡人有勇無謀,圍城月餘不下已疏無鬥志,越往後越難攻克,史、蔡、同、牛四人又不齊心。二師弟用萬餘團練兵就拖住四員大將、數萬兵馬,正是他堅守太原的用意。史思明非他對手,你不必為他擔憂。」
菡玉點點頭,問:「那陛下何以問起師兄?」
李泌道:「就因二師弟戰功彪炳,陛下正為如何嘉獎他愁呢。如今郭、李二人都已是宰相,無官可賞了。」
菡玉道:「官以任能,爵以賞功。」
李泌道:「這倒不失為一個應急的好辦法。玉兒,你……」
菡玉轉過頭去:「這不是我的主意,我也是聽來的。」
李泌問:「那你自己意下如何?」
菡玉硬邦邦地回答:「我沒有主意。」
李泌歎了口氣:「玉兒,如果你真的厭煩了,不想再理會戰事,那就回衡山去。這裡的一切,就都交給我罷。」
「大哥,我不是……」她的語氣軟下來,「我想幫你的,我也想早日平定戰亂,還天下以太平……」
李泌正色道:「既然你還記掛天下的安危,那就打起精神來,把心力用到該用的地方去,別老沉湎於過去那一點點舊事,消磨自己的意志!」
菡玉用力咬住下唇。李泌又道:「時候不早了,你回去歇著罷。什麼時候想清楚了,再來敘職。」
菡玉深深吸氣,抬起頭道:「大哥,我想辭去掌書記一職。」
李泌氣結:「你——」
菡玉道:「我入朝任職有十一年了,深覺自己實在不是當官的料,如今每日只是抄寫書記,毫無作為,朝中有的是會寫字的人。倒不如將自己一身武藝獻入軍中,好歹算是學有所用。」
李泌未想她是如此打算,凝眉沉思不語。
菡玉又道:「大哥,你不用為我擔心。像我這樣不怕死的人,不去打仗不是可惜了麼?至少可以頂下一名死士。去年我還在常山幫二師兄守過城,立過功的。現在他又被史思明圍困太原,一定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李泌道:「太原路遠,中途又被胡兵隔斷,太過凶險。這樣罷,廣平王傷癒後仍當東征,屆時我為你在他麾下求一個武職,如何?」
菡玉想了想道:「也好。」回到書案前,往硯中注水研磨。
李泌問:「玉兒,你還要寫什麼?」
菡玉道:「雖說準備投筆從戎,也要善始善終,至少把今天的事做完了不是?」
李泌笑道:「好,我和你一起看。」取過那幾分庸調清單,分類統計充入武庫。兩人合作,不到半個時辰便全部歸檔整理完畢。菡玉又從頭核對了一遍,覺得有些不對:「江淮現下屬全國最富足之地,怎麼租賦還不及嶺南?」
李泌道:「大多被永王留而不。淮南、淮南西道、江東三道節度使已經結盟討伐,過不了多久他就都得吐出來。」
永王李璘是皇帝之弟。當初太上皇任命皇帝為天下兵馬元帥,同時讓其餘諸子分領天下諸道節度使,也有牽制太子獨大的意思。永王兼領四道節度使,坐鎮江陵,疆土數千里。永王自幼長在深宮,哪裡有過這等風光,不免有些飄飄然,又聽信謀士之言,便想學東晉王朝那般佔據江表獨霸一方。去年年末永王擅自率軍東巡,吳郡太守寫信責問,永王便乘機對吳郡、廣陵用兵,並將抵擋的丹徒太守斬,江淮大震,才引得三道節度使討伐。說得不好聽一點,就是兄弟鬩牆。
菡玉低著頭只顧核查。李泌知道她不喜歡這些,便不再多說。兩人料理完一切,李泌提起食盒,裡頭油錘已經涼透軟,因道:「我晚飯可沒吃多少,這會兒又餓了。咱們去公廚看看,討一碗麵蠶吃。」
菡玉點頭:「再燙一壺小酒,對月酌飲,豈不美哉。」
李泌忍不住笑道:「也是,咱倆都多久沒一起喝過酒了。」
兩人正要離去,突然又有信使送來奏報,一份是從洛陽附近送來的密報,另一份則是關內節度使王思禮從扶風出。
李泌看完第一份,神色不明;再看第二份,眉頭越皺越深,合上奏報道:「今年這個上元節是別想安生了——我沒法陪你喝酒了,還得入宮一趟。」
菡玉問:「出了什麼事?」
李泌道:「有兩件事,一好一壞。」
菡玉道:「壞消息聽太多了,就先說好的吧。」
李泌又打開密報看了一眼,方說:「安祿山死了。」
菡玉大驚:「什麼?安祿山……他死了?」
李泌將手中密報遞給她看。密報中言道,安祿山眼疾日重,無法視物,並深受毒瘡之苦,脾氣暴躁,動輒鞭笞左右侍從官員,有時甚至直接斬殺,連他的謀士嚴莊都經常挨打,下屬積怨頗深。安祿山長子安慶宗已死,次子安慶緒不得寵愛,安祿山有意立寵妾段氏之子安慶恩為後。安慶緒雖然勇武,但性情昏懦,只怕失了儲副之位便要遭殺身之禍,不知所以,嚴莊便誘說他殺安祿山以代之。二人串通內侍李豬兒,趁安祿山熟睡時刀斫其腹,將安祿山砍死,埋在床下。安祿山稱帝后一直深居禁中,縱情享樂,將領都向嚴莊報備,數月不見其面,以致安祿山死了也沒有人知道。嚴莊對外宣稱安祿山病重,立安慶緒為太子,年初便登基為帝,尊安祿山為太上皇。安慶緒坐穩了寶座,才挖出安祿山的遺體喪,屍體已腐不成形,惡臭難掩,只停靈三日就下葬了。
李泌看她神色不定,雙眉緊蹙,問:「玉兒,難道原先不是這樣麼?」
菡玉道:「據我所知,安祿山應是三年之後死於范陽的。」
李泌道:「此等大事都已不同,玉兒,或許這就。安祿山自命戰神托世,胡人因而信奉追隨,也只有他鎮得住麾下眾將。安慶緒此番弒父奪位,史思明等人定然不服他,內部不協同,是我們反擊的時機到了。」
菡玉心想:我們這邊內部就協同了?嘴上只說:「希望如此罷。壞消息是什麼?」
李泌道:「安守忠率軍攻打武功,兵馬使郭英義不敵敗退,王思禮也退守扶風,武功已被安守忠拿下。王將軍說大和關也燃起了烽火,不知道安守忠還會不會繼續西進。」
菡玉道:「大和關?那不是離這兒只有五十里?安守忠若再向西進軍,幾個時辰之內就能到鳳翔。」
李泌道:「但王將軍也探得安守忠大軍還駐紮在武功,並無大舉西進的跡象,大和關這支兵馬還不知虛實。無論如何,我還是得現在就去告訴陛下,必要時當緊急戒嚴,陛下不可有半點差池。」
菡玉想了想道:「武功和大和關相距百里,安守忠沒有多少兵力,主力又在武功,戰線不可能拉這麼長。而且他奉命駐守京畿,半年來從未越過武功一線,又無援兵,哪至於貿貿然地來襲擊陛下。不如立刻派人趁夜前往打探,快馬一兩個時辰就能來回,免得陛下無謂擔憂。」
李泌細想一下,說:「也好。我即刻進宮,你去通知斥候營,點一支小隊,輕騎前往大和關偵察。」
菡玉本想請命前去,聽他這麼說便住了口,只問:「讓我去調遣麼?」
李泌道:「你持我的魚符前去便可。」解下腰間魚符給她,匆匆出府進宮了。
菡玉拿著魚符入軍營,一路暢行無阻。她怕人多動靜大,只點了十幾個探報,一名隊正,配以快馬,從北門出城,往東北方向的大和關而去。到城門時,全城已經下令戒嚴,斥候有專門的通行令牌,順利地出了城。
一行人快馬加鞭,只用了半個時辰便抵達大和關,三四里之外就看到關城上烽火余煙裊裊,隱有火光,顯然城中有人,不知敵我。眾人下馬潛行,留一人看守馬匹。到了關城前,見城內點了數處篝火,飄出陣陣肉香,想是士兵正在炊飯。
菡玉沒有偵察經驗,便在半里外接應,另派幾名熟練的探報前去查探。片刻那幾人便探清了形勢,回來報告說:「敵軍已將大和關佔領,守軍棄城逃走,陣亡者約百餘。目前城內還剩兩百多敵軍,馬五十匹,騎兵、步兵和弓弩手都有,看起來十分疲憊,不成隊列,正搶食城中存糧,兵甲都丟棄一旁。」
大和關地處荒僻,背靠岐山,坐東朝西,面向官軍方向,起不到抵禦叛軍的作用,因此只駐紮了幾百人。這些叛軍將它攻下,最多也只能暫時屯兵休整,但這麼少的人,主力還在百里之外,鳳翔隨便派一支軍隊就能立刻將這二百多人盡數剿滅。
領頭的隊正道:「看來只是一些遊兵,想必是安守忠和郭將軍會戰時走散的。」
菡玉點頭道:「再去附近查探一周,確認沒有大批軍隊。諸位小心為上。」
眾人分做三撥,分別往三個方向去,剛要散開,突然有一人道:「好像有馬蹄聲。」立即伏地貼耳細聽,說:「從南面來的,有四五十匹馬。」
隊正失色道:「糟了,咱們的馬就在南邊三里外,不會被現吧?」十幾個人還可以借夜色和地形掩護藏身,十幾匹馬可怎麼藏得住?
菡玉立即下令:「往西去!」
才跑出去幾十丈,馬蹄聲已經近了,夾雜著馬匹灰灰的嘶叫聲。菡玉躲進草叢裡,只聽身旁的隊正狠狠捶了一下地面,罵了一聲:「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她聽那馬叫聲淒厲,明白是他們的馬被現了,正被人鞭打驅趕而來。那些馬也好像有靈性似的,向著主人們藏身之處跑來。
菡玉小聲問隊正:「那幾匹馬是不是都是你們騎慣的?有沒有辦法吸引它們過來?」
隊正道:「辦法倒是有,但那樣不就暴露了麼?這裡地方廣闊,就憑這三十來個人,一時也難以現咱們。等他們走遠了,咱們再偷偷離去便是。」
菡玉道:「馬匹被他們現,一定知道人就在附近,且只有十幾人。若他們叫出關城內的二百散兵搜索,咱們就插翅難飛了。目前這三十來個騎兵,咱們若能搶到馬,逃脫並非不可能。」
隊正有些拿不定主意,馬群轟隆隆地從他們面前飛馳而過。等馬過去,才現大和關內嘈雜聲起,火光大盛,城內散兵開門湧了出來。他也沒功夫猶豫了,從草裡跳出來吹了一記響哨。那些馬果然靈性,聽見主人吹哨,立刻調轉回頭。騎兵應變不及,被甩在了後頭。菡玉等人順利上了馬,但也失了有利先正好被騎兵和大和關散兵夾在了中間。
探報們聲音有些抖:「少卿,怎麼辦?」
菡玉回頭看了一眼城門內蜂擁而出的士兵,鏘地一聲拔出佩劍。隊正喊道:「向西南方向突圍,那邊人少!」
但事情顯然不像他想得那麼容易。菡玉帶的都是斥候營的人,並不擅長作戰。大和關內都是散兵,沒有統一號令,弓弩手不分青紅皂白就向他們射箭,兩邊都有不少人中箭落馬。菡玉剛衝出去,跑在她前面的隊正就從馬上翻了下去,接觸到敵方騎兵又被放倒好幾個。
菡玉手持長劍,這種兵器在馬上顯然很吃虧。她眼見一名丟了頭盔的騎兵輪圓了鐵槍向她刺來,身子往側面一倒,險險避過,長劍趁機向對方頸部送出,還是差了半分,只削斷那人一大蓬亂。那名騎兵臂力驚人,和她錯身而過,手中長槍去勢不減,把緊跟她身後的一名探報刺落馬下。
十幾人很快就只剩下七八個,五六個,三四個……越來越少。菡玉初時還能和隊友互相照應,漸漸就被衝散,只看到自己周圍聚集起越來越多的敵人,擋了左邊便顧不了右邊。那名膂力過人的騎兵槍尖上已染滿血跡,這次換刺為掃,再度向她襲來。她舉劍格擋,被震得虎口麻,長劍幾乎脫手飛出。這麼一擋,劍被槍滯住,身周便露出大空門。她只聽到腦後呼呼生風,頭一偏,總算避過了刃鋒,後腦勺被槍柄擊中。
她眼前一花,從馬上摔了下來,灰塵撲入口鼻。腦後劇痛,背心裡似乎也刺進了刀劍,她幾乎就要昏死過去,然而抵不過心中恐懼。她也曾這樣從馬上跌入土中,也曾這樣被亂刀從背後刺中,然後……然後……她的手在土裡胡亂摸索,這次卻什麼都抓不到。她不要再這樣死一次,不要臉埋在土裡任憑那些刀槍落下去,不要再看著……她寧可是自己的頭先被砍下來,屍身剁成碎塊……
她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翻過身,在意識模糊的最後一刻,看到天空似乎有一道黑影,大鵬展翅似的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