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自任元帥府行軍長史之後,比以往更加繁忙。元帥府設在禁中,臨近東門,方便與外往來。李泌與廣平王日夜輪守,任何時刻總有一人在元帥府中——大多數時候,這個人都是李泌。此時軍務繁忙,奏報晝夜不斷,全都先送元帥府,由李泌先行批閱,如遇緊急戰報,則重封送入宮中,其餘天亮後再奏。如此每日都只有三個時辰左右休息,還時不時地半夜被加急叫醒。
菡玉雖只是個掌書記,時辰上也和李泌一般作息,況且她總是坐在書案前奮筆疾書,一天下來不免肩背酸痛,雙手僵硬。正聽見外頭打過了二更,眼見桌上堆積的奏報只剩最後小半摞,她揉了揉酸澀的眼,估摸著如無意外,再有兩三刻鐘就能回去睡覺了。
「玉兒,你累了麼?」李泌看她連著打了好幾個哈欠,放下手中事務走過來,「明日一早還有誓師會,你早些去休息吧,剩下的讓我來便好。」
廣平王李俶出任天下兵馬元帥已有兩月,尚未正式帶兵打過仗。上月房琯曾請命克復兩京,此人學識淵博,喜好高談闊論,行軍打仗卻不在行。房琯請求自行挑選部下,重用者皆文臣,只會紙上談兵,竟想到傚法古人用牛車作戰,在咸陽被賊將安守忠大敗,損兵三萬餘,僅有數千人回還。皇帝大怒,還是李泌幫房琯求情才免罪不咎。廣平王聽後認為他身為元帥卻不作為,反而讓宰相帶著一干書生去打仗,執意要東徵收復兩京。皇帝已經同意,明日大軍開拔,定於卯正時刻放榜誓師。
菡玉筆下一頓:「我只是個掌書記,誓師會……需要我去麼?」
李泌想了想道:「你不想去便不去了,這兩天也把你忙得夠嗆,正好趁機睡個懶覺。等我送走廣平王,回來再叫你。」
菡玉衝他一笑:「還是大哥體諒我。」
李泌也笑,未及開口,忽聽通傳道軍營有人求見。這麼晚了還要求見李泌,以為必是大事,不到片刻就引了進來,卻是建寧王李倓,單槍匹馬的一個人,也沒帶什麼。李泌問:「建寧王夤夜來訪,莫非宮中禁衛有什麼大事?」
建寧王忙道:「沒有沒有,只是一點小事想請教先生,深夜造訪,是倓唐突了。」說罷對李泌一拜。
李泌扶起他道:「建寧王不必多禮,請講。」
建寧王看了一眼菡玉。李泌道:「菡玉是我師弟。建寧王若有不便,請移駕到旁室商議。」
建寧王擺手道:「原來吉少卿是先生的師弟,倓孤陋寡聞,今日才知道。」走到菡玉面前,也對她拜了一拜:「倓承蒙先生多次指點,說起來應該算師生了。要不是先生堅持不肯收徒,我還要稱吉少卿一聲師叔呢。」
菡玉一直悶頭在元帥府內做事,成日就呆在這間屋子裡,連廣平王都見得不多,建寧王只見過幾面。今天還是頭一回這麼近地照面,只覺得他就像軍中一名普通的年輕小將,意氣風,全無皇子的身架。他外表看起來和她年紀相仿,卻要叫她師叔,讓她不由一窘,回了一禮,也沒有多說。
李泌引建寧王到另一邊入座敘話,菡玉便坐下繼續做手頭的事。她坐得久了還不覺得,這麼一站,方覺右邊肩膀陣陣酸澀刺痛,忍不住歎了口氣,抬手捶了幾下。正巧被建寧王看見,又折轉回來:「少卿常日靜坐不動,於腰頸損壞甚大,需得每過半個時辰便起來活動一下為好。我從軍醫那裡學了一套五禽戲,稍作改動,編了幾式簡單的拳法,適合文人練習強身之用。回頭少卿有空,我給你打一遍看,很好學的。」
菡玉不由對他好感大增,笑道:「多謝大王美意,待我學會這套拳法,一定廣為傳播,百官都有福了。」
建寧王也笑道:「那少卿可要在先生面前多幫我美言幾句,讓他早點同意收我為徒哇!」
菡玉道:「有人叫我師叔,我可是巴不得呢,大王只管放心。」
李泌在一旁直咳嗽,建寧王這才走到屋子另一頭去和他坐下說話。菡玉還是頭一次見到皇家有如此性情率真之人,被他幾句話一逗,心情也好了許多,下筆都覺得輕快了。
他倆說話聲音不算低,豎起耳朵還是可以聽見個大概,但他們既然不避嫌,她也心懷坦蕩地沒有偷聽,專心做自己的事。只是說到後來李泌似乎不大高興,聲音略微大了些:「此非臣子所言,願大王暫且把此事放下,勿以為先。」
建寧王起身拜道:「先生請勿動怒,倓知道錯了,以後絕不再提。」說罷匆匆告辭離去。
菡玉不禁抬頭問:「怎麼了?」
李泌道:「你沒聽見麼?——也沒什麼,建寧王年輕氣盛,有時候難免急功近利思慮不周,我潑他點冷水而已。」
菡玉「哦」了一聲,也就沒有再追問。兩人又忙了約兩刻鐘,總算把所有奏報都處理完了。
菡玉這幾天著實累了,回房倒頭就睡,想著李泌說的要等他送走廣平王回來才開始明天的事務,會叫她的,睡得死沉死沉,一覺醒來竟已日上三竿。她連忙起身,飛快地洗漱穿戴完畢趕到辦公處,卻不見李泌。她心下疑惑,尋思大軍應該早就出了,便叫來守衛詢問:「誓師會還未完麼?怎不見長史?」
守衛道:「長史一直在宮中。少卿還不知道麼?誓師會根本就沒開。」
菡玉訝道:「為何?」
守衛道:「聽說好像是元帥受傷了,不能成行。」
菡玉大吃一驚。大軍東征之前,元帥居然受傷導致無法出征,這傷顯然不小,何況廣平王還是嫡皇子,未來的儲君。她急忙入宮去尋李泌,一出元帥府就碰到韋見素,也是聽了消息要來找李泌問的,聽說李泌在宮內,便一同入宮。菡玉問:「左相知道廣平王為何會受傷麼?」
韋見素直歎氣:「我原本還以為是刺客,剛剛才聽說是有人在他的盔甲裡藏了刀刃。也不知道是誰這麼狠毒,竟然在這個時候做此等卑劣的手腳。這哪裡是害廣平王,分明是害我大唐社稷呀!」
菡玉未及多想,兩個人匆匆趕到正殿,房琯和崔渙等人正守候在內。皇帝龍顏大怒,聽不進朝臣勸誡,在偏殿避而不見,只有李泌得許入內,不知說得怎麼樣了。崔渙一番解說,三人這才弄明白事情來龍去脈。
之前韋見素等人從成都來,帶來一件太上皇賜給廣平王的黃金甲,廣平王附從李泌建議,把黃金甲上繳充入府庫。但因此甲是上皇所賜,府庫暫時還不緊急,並未拆解。這次廣平王掛帥出征,皇帝想起這件風光的黃金甲,便讓廣平王在誓師會上穿上此甲,一來彰顯身份,二來也證明廣平王奉的是太上皇的旨意。誰知道這件盔甲被人暗地裡動了手腳,在裡頭暗藏了利刃。金甲沉重,那刀從上到下,在廣平王背上剌出兩尺多長一道血口,廣平王當即昏倒在地,到現在御醫還在救治。看守武庫的一干人等都被收押在監,由御史審問。
菡玉聽說收押了武庫的守衛,心裡就打了個突——武庫正是建寧王所轄。她想起昨天晚上依稀聽到大哥和建寧王說的,「此非臣子所言」,似乎建寧王有什麼不敬的想法,莫非和此事相關?
果然,韋見素聽完也皺起眉,拈了拈鬍鬚道:「武庫不是一直由建寧王管轄麼?他現在……」
崔渙道:「唉,可不就是麼!陛下認定是建寧王當不成元帥而對廣平王心生怨恨,剛剛一直說要將建寧王立即處死,長史就是為這個在勸陛下呢!」
韋見素驚道:「建寧王怎會謀害親兄?」
崔渙道:「話是這麼說,可武庫守衛的供詞都道只有建寧王碰過那件黃金甲,昨天晚上建寧王還特意又去檢查了一遍,並且囑咐守衛說這件盔甲非同小可,不可擅動。」
這證詞無疑對建寧王極是不利。先前皇帝有意加建寧王為元帥,李泌勸阻才改為廣平王,韋見素等當時都在場。建寧王天縱英才,元帥之位本該是他的。正如李泌所說,待建寧王立下功勳,說不好將來這李氏天下也是他的,就因為廣平王嫡長子的身份,這一切都成了泡影。在座諸人不由都思忖,若換作自己是建寧王,大約也會心有不甘。
韋見素拈著鬍鬚沉思了半晌,說:「建寧王畢竟是陛下的親生骨肉,再怎麼說也要查清楚了再下論斷。千萬不能讓陛下一時氣憤而倉促定論,萬一謬誤則悔之晚矣。」
崔渙道:「韋相所言極是。也不知道長史在裡面說得如何,真正急死人了!哎,吉少卿,你是長史的師弟,和他最相熟,不如過去探一探,省得我們幾個在這裡乾著急啊!」
菡玉自知不入皇帝法眼,不好未得准許擅自去見駕,但耐不住韋見素幾人苦苦哀求相勸,她心想這幾人都怕惹皇帝不悅,她反正是無所謂寵遇,便答應了。
偏殿就在正殿之後,她從側面繞過去,剛走在過道裡,就聽到裡面皇帝微帶薄怒的聲音:「先生還幫著那逆子說話。他昨天晚上是不是去找過你?」
菡玉一震,停住了腳步。
李泌不語,皇帝又道:「他是不是跟你說,張良娣對你懷恨在心,和內侍串通互為表裡想藉機害你,請求為你除害?先生拆了良娣的七寶鞍,不過是些財物,婦人心眼小,責怪先生不念鄉里之情固然會有,但哪至於想要害先生?這個逆子還不是為了自己私怨。他的生母張氏是張良娣的陪嫁媵人,寵遇不如良娣,此子因而對良娣懷恨在心。良娣是他的長輩,將來我也是要立她為後的,就是他的嫡母,他連母親都敢殺,何況是妨礙他得勢的異母兄長?我差一點就被此子蒙騙,封他做了元帥!說起來他沒能做成元帥,都是因為先生一力進諫,保不準他對先生也心懷恨意,才故意扯進先生來對付良娣!」
李泌道:「廣平王遇刺一事或可再議,但於臣,臣相信建寧王絕無加害之心。」
皇帝道:「你看,方纔你還言之鑿鑿,現在就變成『或可再議』了。這裡只有咱們兩人,先生平心而論,你是否真的相信建寧與此事無干?」
李泌過了片刻方說:「人命關天,當講求真憑實據,不是臣相不相信來決定的。請陛下予臣三日將此事徹查,待一切水落石出後再作定奪。」
皇帝歎道:「皇位之爭,自古以來不知害得多少兄弟反目,骨肉相殘,是以祖先才立下立嫡不立長、立長不立賢的規矩。饒是如此,本朝開國一百多年,還沒有哪個皇帝是嫡長子出身。我絕不容許這樣的事再生在我的兒子身上。」
李泌道:「陛下……」
皇帝打斷他:「先生不必再勸了。半個時辰前我就已下令賜建寧自盡,想必內侍都快回來覆命了罷。」
李泌從偏殿出來,就看到菡玉呆呆地站在廊下。十一月的戶外已經天寒地凍,她也不知在那裡站了多久,一身單衣在寒風中顯得格外單薄。他慢慢地走到她面前,剛伸出手,她卻先道:「幾位相公都等得著急了。」扭頭就走,他那隻手便落了空。
李泌返回正殿,屋內眾人立即圍上來,聽他說了皇帝的決定,全都唏噓不已,卻也無力回天了。又說了幾句廣平王的傷勢、東征後續事宜,都覺得沒有商議的心思,不一會兒便散了。
菡玉跟在李泌之後出宮,她走得很慢,覺得全身都像被大石碾過一般,幾乎支撐不起自己的軀體。建寧王還那麼年輕,充滿朝氣和鬥志,正準備在沙場上揮灑熱血青春,卻連敵人的刀鋒都沒見過,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就算他在戰場上被最羸弱無能的小兵殺死,也比這樣死值得,比這值得!
她和他並不相熟,然而就在昨天晚上,五六個時辰之前,那個神采飛揚的少年皇子還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開玩笑說要叫她師叔,要教她一套編給文官強身健體的拳法。一轉眼,他就從這人世間消失了,就像……就像……
她仰起臉,深深吸進冰涼的空氣。
「玉兒,」李泌回過頭,看她的眼眸中閃過無數情緒,但終究什麼都沒說,只向她伸出手,「累了就扶著我罷。」
她搖頭,再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脊背:「大哥,我覺得這件事還有一些疑點。先……」
李泌出口打斷:「都過去了,說也無用,不必再提了。」
「大哥!」她抬頭望向他,「難道你也不認為建寧王是冤枉的麼?」
「我怎麼認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是不是這麼認為。」
她想起他和皇帝說的那些話。「那你究竟相不相信建寧王?」
李泌凝眉看著她:「這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而是……」
「我信他,」她淡淡一笑,「我相信他不是那樣的人。就算救不回建寧王,也不能讓他蒙冤受屈,這件事還有很多地方沒弄清楚,我……」
「這件事已經了結了,」他突然變得嚴厲,「你不要再插手。」
以前若是他用這樣的語氣命令她,她定然要不服氣地頂嘴。然而……這些年裡她已經聽慣太多這樣的命令。她低下頭:「大哥,建寧王那麼尊敬你信任你,你卻寧願他枉死麼?我知道這裡頭一定大有文章,我再也不想看到有人因為這樣的原因而死……」
「玉兒,你太重情,看待事物不免感情用事流於表面,你相信的未必就是好的、對的。」他說話的語有些快,「你連楊昭都信。」
那兩個字終於讓她的冷靜崩塌。她踉蹌地後退一步,張嘴用力呼吸,嗓子卻好似堵住了似的說不出話,彷彿又回到剛剛失去他那三個月裡,她其實有許多許多話要說,卻找不到傾訴的那個人,生怕自己一開口就只會嚎啕大哭。她看到遠處錯落的簡陋宮室,那原本不過是太守府邸,就因為裡面住進了這些人,立刻變得和長安的宮闕一般,有了噬人的力量,輕而易舉吞掉一個年輕鮮活的生命。豈止是這太守府,連馬嵬驛那些破敗的館舍,那座朽壞的轅門,都能要了他的性命……
「玉兒!」李泌後悔自己話說得太重,上前拉住她,「對不起,我……我只是想保護你。」
她卻掙開了,轉身急向宮門走去,腳步越走越快,最後成了奔跑。
韋見素和崔渙走到東側宮門口時,迎面正好來了另一人,手裡高舉一個兩三尺寬的漆盤。側門只得勉強兩人並排進出,這盤子一舉,便把韋崔二人擋住了。那舉盤人抬頭一看,見是兩位宰相也不讓路,挑著尖細的嗓音道:「咱家奉聖諭出宮辦事,正要回去向陛下復旨。」
原來是皇帝身邊的宦官李輔國,皇帝在東宮時他就侍奉近側,一路從車架西行,算是皇帝身邊的老人了。韋見素見那漆盤上蓋著黑綢,綢下隱約可見一壺、一匕、一巾,立時明白他是去做什麼的了,神色一黯,便退到一邊給他讓開路,問:「王……可有留言?」
李輔國哼道:「剛開始還狡辯,後見證據確鑿,只好認罪伏誅了,還有什麼留言。」
韋見素和崔渙都給他讓了路,李輔國抬腳跨進門檻,剛走一步,從漆盤下看到面前一襲緋色官袍,被風吹得獵獵飛揚,其下是一雙皂色官靴,卻是定定地沒有半分挪動的意思。他抬起頭瞥了來人一眼,拉長聲音:「吉少卿,有何指教?」
就是這個聲音,這個不男不女、陰陽怪氣的嗓音,從這張嘴裡冒出的詞句,那些古怪而刻毒的語調,她都記得清清楚楚。他說過:「劍南是楊昭領地,到了他的地盤上,殿下更無出頭之日。」還說過:「楊昭誤國殃民,惡貫滿盈,罪有應得,就該將他曝屍三日!」
那一日的情景,他滿面的血污,穿心而過的利箭,破碎的屍身,那一日的劇痛,從身到心,還有那些極力隱藏按捺的憤恨、怨怒,都因這尖細的嗓音,在這一刻浪潮般向她湧來。她最重要的人死了,那些殺他的人,三軍將士,她不能恨;九五至尊,她也不能恨;這個陰險奸猾的宦官,她終於可以恨了。她握緊了空拳,看著他面前那些被黑綢蓋住的器物,腦中閃過無數陰暗血腥、將他置於死地的念頭。
但她終究只是定定地站在他面前,什麼都沒有做。
「吉少卿!」一旁崔渙低聲喚她,想扯她的袖子,但看韋見素和隨後趕來的李泌都沒有言語動作,手也縮了回去。
李輔國與她對峙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到底還是氣虛勢弱,低下頭從她身邊繞過,幾乎是小跑著回宮覆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