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調 正文 二八·玉讒
    「陛下親征,令太子監國,這對我們楊家意味著什麼,想必二位姐姐比小弟更為清楚。」

    韓國夫人惴惴地看了虢國夫人一眼:「太子只是監國,陛下仍是一國之君,內廷有貴妃,朝堂有三弟,或許不如以往榮寵,但太子也不能對你二人怎樣罷?至於我和二妹,不過是婦道人家,更與太子無干。」

    楊昭道:「陛下春秋已高,此番出征,太子監國,近於禪位。假使陛下當真親征,太子掌管朝廷內外,權柄在握,待陛下凱旋歸來時太子羽翼已豐,豈會甘心拱手還政?」

    韓國夫人又看一眼虢國,後者卻是神色冷淡,毫無表情。楊昭又道:「太子素來不滿我楊氏一門隆寵專權,一旦他得了天下,我等命不久矣。」

    韓國夫人有些慌張:「三弟,真有那麼嚴重?這、這朝政大事我們婦人家也插不了手,你可是咱們楊家的頂樑柱,我們姐妹幾個還都是要倚仗你。」

    楊昭道:「大姐此言差矣。貴妃才是咱們楊家的樑柱、大家的倚仗,小弟不過是受陛下、貴妃蔭澤罷了。」

    韓國夫人問道:「那三弟的意思是……」

    楊昭直言道:「此事還要勞煩貴妃出馬,勸說陛下打消親征的念頭。小弟來見二位姐姐,就是期望姐姐入宮請動貴妃。」

    韓國夫人疑道:「貴妃向來謹守後宮不干朝政,阻撓陛下親征……恐怕她不會答應。」

    楊昭道:「丈夫要上戰場,妻子擔憂不捨,有何不對?何況陛下春秋已高,實不該再受顛沛之苦,貴妃愛護陛下之意,陛下也必感懷在心。」

    韓國夫人道:「話雖這麼說,但陛下和貴妃畢竟不是尋常夫妻。貴妃出於愛夫之心,阻的卻是國家大事……」

    一旁一直冷然不語的虢國夫人忽然道:「三弟,你剛剛說『假使陛下當真親征』,是什麼意思?我們婦人不懂朝政,全聽你的,你有什麼話都說清楚了就是。」

    楊昭笑道:「二姐平素冷冰冰的不愛理人,卻總是能一針見血。都是自家人,小弟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陛下親征,令太子監國,這皇位可就是一半讓給太子了。陛下若真想禪位,哪置於等到如今太子都兩鬢染霜?前方連連失利,士氣低迷,放出親征的話來,只不過是為了鼓舞士氣而已。逆胡銳不可當,連高封這樣的名將都接連敗退,何況是養尊處優、從未上過戰場的陛下?」

    韓國夫人道:「既然如此,不必貴妃勸說,陛下也不會親征。貴妃榮寵已極,何必去趟這渾水……」

    楊昭道:「朝上小弟自會力爭。只是朝中擁護太子者不在少數,屆時若橫加阻撓,後果未為可知。有貴妃先行規勸,陛下點了頭,就好辦多了。」

    韓國夫人還想推辭,被虢國夫人冷聲打斷:「貴妃不直預政事便可,落不下話柄叫人抓。認了個三鎮節度使做乾兒子,如今還造反了;哥哥是當朝宰相,這朝中多少咱們楊家的人,還真能與政事毫無干係?陛下心裡也都有數的。」

    韓國夫人被她說得臉色一陣青白:「我……我老了,只想過些穩妥日子。你們說什麼就是什麼罷。」

    韓國夫人先上了車,虢國夫人慢了兩步,低聲對楊昭道:「你可掂量准了,貴妃素與太子無干,因此開罪太子,萬一太子得了權,可不白白被牽累。她可不比你,當初幫著李林甫那老兒,早把太子裡裡外外得罪透了。」

    楊昭訕笑道:「是小弟的不是,牽連眾多姐妹。只是牽連也牽連了,還得靠姐妹們提攜幫襯小弟一把。二姐要怪罪,等過了這個難關,隨二姐處置就是。」

    虢國夫人微微一笑,偎近他些:「你這話當真?任我處置?」

    楊昭退開一步,顧左右而言他:「小弟若是有十分把握,也不需勞煩姐姐和貴妃了。陛下如今是六分貪安,四分意氣,孰長孰消很難說。有貴妃動之以情,這六分籌碼就可加到十分了。」

    虢國夫人看他一眼,未再多說,隨韓國夫人上車去了。

    三人一同進了宮,韓國、虢國夫人先入後宮勸說貴妃,楊昭則托他事前往皇帝處。他帶著潼關奏求朝廷增糧草的表疏,想就此事扯到親征上,入見時正碰到太子請求皇帝收回成命,自請領軍出征,父子倆為這親征的事相持不下,倒省了他的麻煩。

    太子正說得慷慨激昂,見他進來,收斂噤聲,面色卻還泛著紅赤。李林甫當權時數次欲謀害太子,楊昭也可說是李林甫的幫兇,太子對他有幾分忌憚。待到楊昭登上右相之位,外戚權重,更為太子所不容。陛下親征太子當權對他不利,讓太子出征建立軍功,也不是他樂見的。

    皇帝連聲道:「右相來得正好,快來幫朕勸勸太子,叫他打消上戰場的念頭。戰場豈同兒戲,太子自幼長於禁中,不識兵戈,怎能赴沙場涉險。」

    太子道:「陛下愛護臣,不忍臣赴險,臣又怎忍陛下受此勞卒?兒子正當盛年,苟安於內庭,卻叫父親去戰場殺敵,是大不孝也!」

    皇帝道:「朕明白你一片孝心,正因你年富力強,才讓你留守後方,擔監國之大任,也趁此機會讓你歷練一番。待朕凱旋歸來,天下大定,便將帝位禪讓於你,安享天倫。」

    太子大驚:「陛下,這如何使得?陛下在位近五十載,政績斐然世代昌盛,如今天命人心皆歸陛下,陛下竟要棄臣等而去麼?」

    皇帝歎道:「朕廿八歲初登大寶,歷經四十餘載,而今已是古稀殘年,精力不濟,倦於憂勤。去年秋天朕便有意傳位太子,又逢水旱相繼,朕不欲以災禍遺子孫,想等豐年再行內禪。不料逆胡橫,為害猶勝災沴。朕種下的因,自當由朕去平這惡果,將一個太平天下傳到子孫手裡,方可高枕無憂。」

    太子泫然欲泣:「陛下拳拳之意,臣受之有愧。臣生於皇家,碌碌無為,虛長這些年歲,還不若尋常百姓家,可以日日侍奉父母近側。」說著說著,兩行眼淚便當真流了下來。

    皇帝連連歎氣,無奈地瞥了楊昭一眼。楊昭便上前來,踱至太子身旁,長聲道:「陛下春暉愛日,太子孝心可鑒,讓微臣又是感懷,又是汗顏。平亂安邦本就是我們武將文臣的份內之事,做臣子的未盡其責,卻讓陛下太子憂心傷神。微臣只恨自己當日從了文職,若一直在軍中效力,此刻必能解陛下、太子之憂了。」

    皇帝道:「右相何須自責。卿若屈居行伍之中,哪能像現今這般一展長才,輔弼天子佐治朝綱。行軍打仗自有武人擔當,我大唐十道節度,駐兵數十萬,還怕沒有將帥良才?」

    楊昭接道:「陛下所言極是,軍中人才輩出,臣若投身行伍,怕只能當一名小小兵卒。如此陛下與太子都無須憂慮了,更不必以萬乘之尊、千金之體犯涉險境。」

    皇帝聽他這話,並未立即反駁,而是蹙眉思量,頓了一頓,正要開口,就聽殿外傳來喧嘩之聲,間雜女子泣訴。楊昭心下明白是貴妃到了,加之皇帝反應,讓他心頭一塊大石也八分著了地。

    皇帝聽聞貴妃突然離開後宮來這前殿,連忙迎出去,見著貴妃模樣,更是吃驚。貴妃不僅一身縞素,簪飾全無妝面盡毀,泣涕伏於階下,還捧了一抔黃土灑在面前,額抵黃土,芙蓉玉面淚痕斑斑,又沾了些許粉塵,煞是可憐。黃土為殯葬之兆,大不吉之物,皇帝不免大驚失色,蹲下扶著貴妃雙手連問:「妃子快快起來!這是何故?」

    貴妃不肯起來,叩不止,泣道:「臣妾聽聞陛下降御駕親征,以萬乘之尊臨凶危之地。臣妾受陛下恩情隆重,豈忍遠離左右,讓陛下獨去那兵凶之境?只恨臣妾身為女子,不能隨行軍中,寧可碎階前,化為塵土,時刻伴隨陛下,好過千里相隔,只得日日倚門望盼,擔驚受怕!」說到傷心動情處,珠淚漣漣,宛若梨花帶雨,看得皇帝心疼不已,當即道:「妃子愛朕護朕之心,眾卿的心意,朕也都明白。罷了罷了,朕也是行將就木的老人了,老驥伏櫪,也不過空有千里之志,哪還能像年輕後輩一樣建功立業、沙場揚威呢?」

    貴妃這才破涕為笑,太子、宰相都道:「陛下保重聖躬,方為社稷之福,幸甚!」

    皇帝蹙眉道:「可是東都失利,損失慘重,士氣低迷,朕若不親征,誰可擔此重任,力挽狂瀾反敗為勝呢?」

    楊昭上前道:「封將軍雖失利,尚有高副元帥在後,退據潼關之險,暫時無憂。」

    不提倒好,一提高封二人皇帝便一肚子氣,怒道:「封常清大言不慚,失落東都,高仙芝更是不戰而敗,將朕的大好江山拱手讓人!此二人徒具盛名,不提也罷!」

    楊昭遲疑道:「可如今戰事危急,士氣本就不振,若此時更換前線主將,只怕人心更要不穩……」

    皇帝還不至於氣昏頭,怒意稍平,冷冷道:「要不是為大局著想,又念在高封素有戰功,是我社稷功臣,這失地之責豈能不究!這回先記著,容他二人將功補過。」

    楊昭道:「如此甚好,高封二位將軍存著將功補過之心,必能振奮意氣,力挫強敵重豎軍威。臣昨日去拜訪西平郡王,見他仍抱病在床,還擔心高封之後一時難尋能與安祿山匹敵之大將呢。」

    皇帝聽他提起,便問:「哥舒近況如何,仍未風疾所擾麼?」

    楊昭道:「郡王風疾已近痊癒了,只是他雖臥病榻也心懷國事,聽聞洛陽敗績,氣急攻心,又險些復。如今只有些氣淤之症,休養幾日便無大礙。」

    皇帝點點頭:「希望他早些痊癒才好,唉。」回頭攬起貴妃,同回內苑。

    所謂親征之事,剛開個頭便就此作罷了。皇帝又命宮人重為貴妃整妝,並於當晚設宴,令韓國、虢國夫人都來相陪,為貴妃消愁解悶。

    至此自然沒他的事了,楊昭尋了個借口退下,獨自出宮回省院去。臘月的天氣已極是寒冷,興慶宮的花園裡處處可見前日的殘雪痕跡。河裡早結了冰,一直凍到河底,橋上的白玉欄杆也凍得像冰柱一般,靠近了只覺絲絲的涼氣。

    河裡有貴妃的黑珍珠,陛下與貴妃的定情信物,扯斷了絲線,一顆一顆扔進這河底深處。那時他就是站在這裡,那時也並不只他一個人站在這裡。

    俯身於欄杆之上,他雙肘撐著石欄,手攏進袖筒中,觸到那份沒有用上的潼關求糧草的表疏。指尖劃過緞面封皮,柔滑而冰涼,就像那些碩大的黑珍珠。絲緞漸漸被他的指腹所溫暖,又像她頰側的肌膚,讓他纏綿流連不去。

    他深深呼吸,吐出的氣在寒風中化作裊裊的白霧,一瞬間迷茫了眼前,轉瞬又消散不見,蹤影全無。

    她去了哪裡?何時回來?

    他不知道,也盡量避免去想,只想相信她說的,等她回來,很快。也許就在下一個呼吸間,她便會像那無形的白霧,幻化而現。

    「相爺。」

    他以為是幻覺,緊接著那不辨雌雄的聲音又喊了一聲。他驚喜地轉過身去,白霧繚繞中隱約只見一抹細長人影,暗色便服襯著皙白膚色。他心情一蕩,向前一步,顫聲喚道:「玉兒!」

    那人往後一退,訕訕笑道:「相爺安好。」卻是一個太監,手握拂塵,半低著頭,又翻起眼睛偷**伺打量他。楊昭認出那是潼關高仙芝駐軍的監軍邊令誠,心情霎時壞透,臉上卻掛起笑容來,問道:「原來是邊監軍。逆胡陳兵關外,潼關危急,監軍此時不在軍中監守,怎麼回京城來了?」

    邊令誠剛見到他失態的模樣,這會兒又被他這麼皮笑肉不笑,心裡不由一突,陪笑道:「咱家豈不知潼關緊要,只是我一個小小黃門太監,能頂什麼用呢?那邊上場打仗的心不齊,咱家在後頭急白了頭也無濟於事啊!最要緊的還是看前邊領兵的人哪!」

    派宦官為監軍,本就是皇帝為防將帥而安插的眼線,與領軍將帥素來是不睦的多,相得益彰卻是聞所未聞。瞧這邊令誠不忿的模樣,自是與高封二人鬧得不快,回來向皇帝打小報告來了。楊昭便笑道:「監軍所言極是。要是前方將帥領兵有方上下一心,王師雄兵何至於敗潰若此。陛下剛剛還在為此事大雷霆,要嚴辦敗軍之將呢。」

    邊令誠小心接道:「做將軍的吃一次敗仗也就罷了,卻不該誇大其辭,長敵志氣滅己威風。軍心動搖,未戰先懼,如何不屢戰屢敗?」

    楊昭訝道:「竟有此事?是何人膽敢如此?天朝國祚豈可交於此等鼠輩之手?非要參他一本,另覓良將不可。」

    邊令誠這下定了心,憤憤道:「還會有誰?大言不慚、遺失東都,王師數萬大軍就毀在此一人手上!」

    楊昭卻不接話了,轉而問道:「監軍此番回朝入奏,之後將往何處?」

    邊令誠一怔,回道:「咱家職責所在,自當即刻返回潼關大營。」

    楊昭道:「監軍雖有皇命在身,但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到了軍營還是要居人之下。這回監軍就算辦了禍,回去了只怕還要受點委屈啊。」

    邊令誠與高封二人不和,一怒之下入京來向皇帝密告,想辦封常清一個兵敗失地、動搖軍心的罪名。但封常清與高仙芝交情頗深,就算扳倒了封常清,與副元帥高仙芝愈交惡,屆時邊令誠的日子自然不好過。邊令誠立刻換了一副苦臉:「相爺明見!咱家眼見數萬子弟枉死,氣憤不過,一時腦熱,竟忘了自己後路,多虧相爺提醒!只是咱家空有監軍虛銜,卻無實權,只能任人宰割!還望相爺指點迷津,救咱家一命!」

    楊昭道:「監軍何須驚恐,只要不居那人之下,便可安枕無憂。」

    邊令誠道:「咱家身在軍中,親眼見兵敗慘狀,不戰而失地百里,深忿將帥之無能失職!但陛下深居禁內,又宅心仁厚,不追究元帥罪責。咱家無憑無據,單憑一張嘴皮子,陛下豈會信我?可憐那些戰死的士卒,白白被無能之輩斷送了性命!」說罷連連搖頭。

    楊昭道:「監軍有此憫恤之心,實乃三軍之福。監軍若真為士卒著想,就該當機立斷,挽救更多將士!」

    邊令誠抬頭看著他,小聲道:「咱家愚鈍,還請相爺明示。」

    楊昭掏出袖中那份向求增糧草的表疏:「兵馬未到,糧草先行。月初天武軍長安之際,武部先出一月糧草運往陝郡。如今不過才半月,怎就糧倉見空?這上萬石的糧草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怎麼能說沒就沒了?」他瞄了一眼邊令誠,一手敲著那錦面表疏,歎道:「左右藏庫中存的多是輕貨錢帛,叫我一時之間上哪兒去弄這麼多糧草啊?我都不敢告訴陛下,真是愁人哪!」

    這半月的糧草去了哪裡,邊令誠當然清楚。官軍自陝郡退往潼關,一路倉皇而逃,兵馬相踐踏,死傷甚眾,哪還管得了那麼多糧草,都被叛軍繳獲去了。官軍退守潼關,只道潼關險峻易守,這退逃的狼狽之狀自然瞞下不表,若被皇帝知道,又當天威震怒。邊令誠心下瞭然,點一點頭,接了那奏疏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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