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調 正文 二七·玉亂
    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初九,甲子日,安祿山率所轄范陽、平盧、河東三鎮軍隊,會同降服的同羅、奚、契丹、室韋等部共十五萬人,號稱二十萬,以討奸相楊昭為名,反於范陽。

    安祿山一人兼領三鎮,陰謀作亂將逾十年。先前一來羽翼未豐,二來皇帝待他不可謂不厚,還存著一絲感恩良知,加上皇帝春秋已高,準備待皇帝晏駕後再作亂。會楊昭與之不和,屢其反跡,未能取信於皇帝防患未然,反而激怒安祿山,使之決意反叛。自八月起,安祿山多次犒饗士卒,厲兵秣馬,密謀叛亂。十一月初,恰逢奏事官從京師回還,安祿山便假造敕書,對部下聲稱皇帝授以密詔,令他率兵入京討伐楊昭。

    當日深夜,前鋒引兵出范陽。翌日清晨,安祿山親率主力出薊城南門,檢閱全軍,放榜誓師,向南進軍。麾下精銳之師,所到之處煙塵千里,鼓聲震地。

    李唐開國百餘年,經貞觀、開元盛世,海內承平已久,百姓累世不識兵革戰亂,乍聞漁陽顰鼓,遠近驚駭莫知所從。河北屬安祿山轄境,諸郡縣望風披靡,郡守縣令或開門迎敵,或棄城逃匿,或被叛軍俘獲屠戮,無敢抵抗者。

    北京副留守、太原尹楊光翽為楊昭黨,手中掌握河東實權,安祿山便派將軍何千年、高邈先行,聲稱向朝廷獻生射手,行至太原。楊光翽不明就裡,出城相迎,被何千年等人劫持而去。太原立即向長安出急報。至此,皇帝猶深信祿山不疑,斥上奏者忌恨安祿山而詐報捏造。

    又過五日,諸方奏報到,皇帝方知道安祿山造反已成事實,召宰相至華清宮商議。韋見素本準備和楊昭一同前去,臨行卻尋不著楊昭,只使人告訴他先行前往,右相稍後即至。韋見素殊無主見,這下心裡越沒底,忐忑不安地前去華清宮見駕。

    華清宮內歌舞消歇,比幾日前冷清了許多,但依舊是井然有序,不見絲毫戰亂帶來的驚慌。千里之外的戰火對遠在京師的人來說,不過是幾紙文書而已。

    韋見素一路磨磨蹭蹭,一直磨到華清宮前也沒見楊昭趕上來。他正猶豫著是繼續等楊昭來了一同入見,還是自己一個人硬著頭皮先頂一會兒,忽聽宮使高唱「宣安西節度使封常清覲見」。韋見素頓時撈著了救命稻草,連忙拜遞求見,緊隨封常清之後入內見駕。

    兵亂突起,眼下最急需的便是強兵良將。這安西節度使封常清出身貧寒,今右金吾大將軍高仙芝為安西四鎮都知兵馬使時,自薦於高仙芝而入軍中任職,累遷至安西節度使,雖不及高仙芝盛名在外,但也累積了不少軍功。此番入朝正是及時,應了這燃眉之急。

    封常清先一步入殿,韋見素入內時,正聽到皇帝在問封常清平叛方略,封常清大言道:「如今天下太平已久,故而人人見賊畏憚。但事有逆順,勢有奇變,逆賊初出順捷所向披靡,往後必殆。臣請即刻詣東京,開府庫,募勇士,揮師躍馬渡河,不出幾日,必取逆胡級獻與陛下!」

    皇帝龍顏展悅,見韋見素也到了,轉而問道:「韋卿以為如何?」

    韋見素聽封常清如此大言,一人把擔子都挑了,自是心下甚喜,附言道:「封將軍言之有理,逆賊蓄謀已久,一朝迸,勢不可擋,也只這一時氣盛而已。百姓受陛下恩澤,四海昇平安居樂業,人心所向盡屬陛下。朝廷既得人心,又有封將軍如此良將,平叛指日可待。」

    皇帝大喜,連道:「好!好!」當下任命封常清為范陽、平盧節度使,去把安祿山手中的范陽、平盧等地奪回來,左相韋見素正在場,當即命他制制書以告天下。

    韋見素想起楊昭尚未到場,猶豫道:「陛下,新改兩鎮節度,如此大事是否該知會文部……」

    皇帝斂起笑容道:「戰事緊急,顧不得那許多繁瑣細節,待朕回京之後再一一補齊。時下封卿正是領軍出師的最佳人選,想來右相也不會有異議。朕已派人去催了他兩次了,到現在也不見他人影,不知道忙什麼分了心思。」

    韋見素自己也不知道楊昭行蹤,無從護起,只好沉默不語。翰林待詔隨侍皇帝身側,與韋見素一同擬好任命制書,只待帶回中書省院蓋上大印便可。

    一直到韋見素收起草制制書準備還京蓋印,才聽內侍通傳右相抵達華清宮外。楊昭行色匆匆,一進殿看見封常清,臉立刻拉了下來。韋見素回頭去看他,正見他瞥向自己,面容不豫,心裡不由打了個突。

    皇帝也未問他緣何姍姍來遲,只說應敵之策。天子心悅面喜自信滿滿,楊昭也順著他道:「陛下澤被海內,百姓安樂,世代康寧。今逆反者唯安祿山一人,其下將士皆不欲也,誰不想過太平日子呢?只因安祿山一人野心,刀兵禍起生靈塗炭,必懷念陛下仁愛和平,對逆胡心生怨尤。也許過不了幾天,不用陛下派兵征討,將士就會自擒下逆賊,傳詣行在。」

    雖然言過其實,但順耳的話皇帝自然不會不愛聽,因笑道:「看來右相比封卿更成竹在胸。武有封卿在前,文有右相在後,這下朕是再無可憂了。」

    楊昭看封常清架勢,又聽皇帝這話風,自是明白要派封常清掛帥出征,辭道:「臣遠離行伍已十餘年,後方調度的重任,恐怕難以勝任。」不等皇帝開口,又道:「以往高將軍出征時,封將軍常留守後方以為協助,使高將軍順利拿下達奚、小勃律等部。此番若能得封將軍坐鎮,必可一展將軍長才,比起愚臣不是強上百倍。」

    皇帝微笑道:「右相來遲,還不知道封卿將往東都募兵抗敵罷。讓封卿留後,誰去前線擊賊呢?」

    楊昭立即接道:「哥舒將軍可往。」

    韋見素這時明白了,楊昭遲遲不來,定是去會哥舒翰。封常清高仙芝等在安西起家的將領一直與楊昭關係甚疏,說好聽點是井水不犯河水,難聽點就是不屑與這外戚權臣為伍。而哥舒翰卻是一早就與他交結,利益互持,這平定叛亂的大功,楊昭當然不希望被封常清搶去。只可惜哥舒翰年事已高,年初時奉旨入朝,不幸在路上中風,一直留在京師家中養病,閉門不出。

    皇帝道:「哥舒翰寶刀未老,威震四方,若不是罹患風疾行動不便,的確是出徵選之將。」

    楊昭道:「哥舒將軍在京修養半年有餘,已近康復。況且他向來不恥祿山行止,不與其同列,由他掛帥討伐安祿山,最合適不過。」哥舒翰與安祿山不和,積怨頗深,人盡皆知。

    皇帝道:「哥舒乃我社稷肱股棟樑,豈可以帶病之身再受行軍勞碌。區區胡賊何足掛齒,朕已加封卿為范陽平盧節度,收復失地不過頃刻旬日,卿但在京師等著捷報佳訊便罷。」

    楊昭回眼封常清,冷冷道:「若封將軍真能旬日之內擊退逆胡,則萬事安矣。」

    封常清剛剛受命,意氣正昂,方才又對皇帝說下大話,哪能對楊昭示弱。加上他不知安祿山底細,輕敵自負,立即道:「若不是范陽路途遙遠、朝廷兵力不足需募新兵,旬日克敵平叛又有何難?」

    楊昭道:「那依將軍之見,多少時日才夠?」

    封常清被他噎得一愣。這仗還沒打,兵丁未集,敵軍尚在百里之外,誰能篤定地說出個幾時幾日來。他對皇帝誇口,也只敢說「不出幾日」,楊昭咄咄逼人,定要他說個實數,說多了怕皇帝不高興,說少了萬一倒時候達不成,可是不小的罪名。他轉向皇帝,只道:「陛下請予臣十日前往東都募兵,屆時揮師北上,平河東,收范陽,取胡獻闕下!」

    皇帝幫忙打個圓場:「新募兵丁哪能即刻上場殺敵,操練訓制亦須時日,封卿不可操之過急。洛陽四戰之地,難以出戰,唯北黃河、東武牢可守。封卿但據守東都操練新兵,待朔方兵援至再反攻退敵。」

    封常清自然順階而下:「臣謹遵陛下旨,據天險雄關,嚴守洛陽,以待王師!」

    楊昭卻道:「黃河天險,嚴冬冰合如平地,洛陽無險可依,只怕守也不易。」

    封常清道:「東西兩京乃天子行轅,宮闕寢陵所在,常清縱粉身碎骨,也絕不讓東都寸土為賊所染!」

    楊昭道:「將軍一心為國,死而後已,令人欽佩。下官羸弱文臣,亦有心為陛下平亂安邦,戰死沙場亦不足惜,只是沒這本事,至多空一通豪言壯語,口說無憑而已。」

    封常清氣得臉色青,甩袖道:「軍國大事豈作空言?陛下,臣願立下軍令狀,若是讓逆胡過了黃河武牢侵染東都,不必胡賊動手,臣也不會回來見陛下了!」向韋見素求得筆墨,就要寫軍令狀。

    皇帝見他倆鬧上了意氣,正要勸阻,楊昭已道:「將軍有此背水一戰的決心,三軍必士氣大振,新兵也可抵胡賊精銳了!」

    皇帝被他這句話一阻,慢了一步,那廂封常清已經動筆。轉念一想,封常清既有此意氣,現在攔阻令他顏面氣勢受損,也無益處。不過是守個東都而已,還不是十拿九穩的事。要是連這個都做不到,即使不立軍令狀,封常清也是活罪難饒。於是也就作罷了。

    第二日制書頒下,封常清便立刻前往洛陽開府庫招募士兵,十天即募得六萬人。十日能募得如此多的兵卒,令朝野上下信心倍增。僅洛陽一處即有六萬人,加上長安募兵、朔方安西的援軍、河東楊光翽部下,足以與安祿山號稱的二十萬大軍匹敵了。封常清更是志得意滿,屯居洛陽,斷洛陽東北黃河上河陽橋,為守禦之備。

    廿一日,皇帝離開華清宮返回長安。回京第一件事便是將在京為質子的太僕卿安慶宗斬示眾。安祿山當寵時,安慶宗也頗受寵遇,不僅官拜從三品太僕卿,更以宗室女榮義郡主妻之。安慶宗在京為父親耳目,早知安祿山有逆反之心,死得倒不冤枉;最無辜的就數榮義郡主,本是金枝玉葉,無端叫安氏父子連累,被賜自盡。

    朝廷所倚仗的軍隊除臨時募兵之外,主要是安西、朔方的鎮邊士兵和非安祿山治下的河東軍。安西路途遙遠,短時能集齊的唯後二者而已。

    朔方節度使安思順與安祿山同姓,父輩也是故交,兩人因此相約為兄弟,一度交好。後安思順覺察安祿山有反跡,與之疏遠,並多次進言揭舉。此番安祿山舉兵造反,皇帝雖不曾怪罪安思順,到底是對他這個「安」姓有所芥蒂,解了他朔方節度使一職,入朝為戶部尚書,其子安元貞頂替安慶宗為太僕卿,朔方節度由朔方右廂兵馬使郭子儀領任。

    河東節度副使、太原尹楊光翽為安祿山劫持,安祿山責其依附奸相,於博陵郡將其斬以徇。楊光翽部下河東諸路軍馬群龍無,如一盤散沙。皇帝因命右羽林大將軍王承業為太原尹,加置河南節度使,統領陳留等十三郡,衛尉卿張介然任節度使。河東兵馬稍集。

    廿二日,以榮王李琬為元帥,右金吾大將軍高仙芝副之,統帥諸軍東征。出內府錢帛,不出十日,於京師也募兵近六萬人,號天武軍。其中四萬餘人交由高仙芝統領,剩萬餘人駐守京師。高仙芝部下另有飛騎、擴騎、在京的邊鎮兵,合計五萬人,集練完畢,於臘月初一長安,屯於東京西面二百里處的陝郡,背靠潼關,作為封常清的後盾。

    封常清本意料安祿山會等嚴冬時從河陽水淺處渡河攻打洛陽,因此毀斷河陽橋,嚴加戒備。臘月剛至,天氣乍變,日間和暖,夜裡卻是滴水成冰。安祿山此時尚在洛陽三百里之外,大約也探知封常清據守洛陽,便於所在靈昌率先越過黃河。入夜之前將破船枯草樹木成捆投入河中,一夜冰結有如浮橋,十餘萬大軍悉數過河,橫掃靈昌郡。

    新置河南節度使張介然剛到陳留幾日,叛軍便兵臨城下。陳留守軍僅一萬多人,面對安祿山大軍,惶遽不能作戰。圍城兩日,陳留太守開城投降,張介然剛做節度使,便成階下囚。安祿山入城後聽聞兒子安慶宗已死,大怒,將陳留近萬降兵盡數屠戮洩憤,斬張介然於軍門。暴虐行止,百姓聞之色變。

    叛軍既過黃河,一路西進,所向披靡。官軍與叛軍相接無一勝績,惡報頻傳。臘月初七,安祿山至滎陽,去武牢關僅五十里,距洛陽則不足二百里。翌日即陷滎陽,殺太守,聲勢益張,命部下田承嗣、安忠志、張孝忠為先鋒,率精銳騎兵進攻東都洛陽,與封常清會於武牢關。

    不幸被楊昭言中,封常清長於後勤,衝鋒陷陣正是他短處。以往高仙芝出征,封常清常為留守,二人相得益彰,立下赫赫戰功。這回二人易位,封常清沖在高仙芝前頭,以倉促間招募來的六萬市井子弟對抗安祿山鐵騎精銳,一觸即潰,損兵過半,失武牢關。

    封常清收拾殘兵且退且戰,兵敗如山倒。武牢失守,官軍退往洛陽,中途被叛軍追及,戰於葵園,又敗;退至洛陽上東門,又戰敗。叛軍攻陷洛陽燒殺搶掠,官軍不能擋。封常清被逼至都亭驛,又敗,只得退守宮城宣仁門,一路敗退。最後幾被趕盡殺絕,縮於宮城一角,推倒禁苑西牆才得以逃走,至陝郡與高仙芝會合。

    初時官軍自大輕敵,以為叛軍不堪一擊,與叛軍交戰後,見叛軍銳不可當,不免矯枉過正,心生恐懼,覺得叛軍不可戰勝,士氣衰微。封常清率殘部至陝郡,告知高仙芝叛軍銳勢,陝郡地勢類洛陽,無險可守,不如退守潼關。潼關為西京門戶,戰略要地,潼關不保則京城危,封常清主張重兵把守潼關並無不可。只是這些連日與叛軍血戰的新兵對安祿山軍隊懼意甚深,聞之膽寒,混入高仙芝軍隊中,令軍心有所動搖。高仙芝聽從封常清建議,開陝郡倉庫,堅壁清野,以府庫所藏盡賜士卒,其餘焚燬,不留半分予敵。正當此時叛軍追至陝郡,官軍正往潼關撤退,被叛軍追擊,倉皇而逃,不成隊伍,士兵戰馬互相踐踏,不戰而死傷甚眾,可說是狼狽至極。

    官軍退入潼關整飭修備,憑借潼關銅牆鐵壁,總算將追兵阻擋在外。此時若安祿山大軍進攻潼關,憑高仙芝手下五萬雜兵和封常清的殘兵敗將,實在難以抵擋。幸而安祿山攻下洛陽後志驕意滿,謀劃稱帝而不進,官軍才有喘息休整的時間。

    官軍慘敗、洛陽失守的消息傳到長安,皇帝龍顏大怒。當時四方將領,數安祿山最得皇帝寵愛信任,誰知安祿山竟舉兵造反,令皇帝顏面掃地;此番皇帝將希望托於封常清,以東都洛陽付之,不料封常清只支持了四日,就將整個東都輸給了安祿山,連高仙芝也不戰而退,雪上加霜。皇帝震怒之下,不顧自己已花甲高齡,執意要御駕親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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